知道他这话半真半假,慕容徵便也假惺惺的抱拳对他拱手,语气随意,“多谢圣恩。”
若要给万岁爷心里的人排个名次,好玩儿是第一,天下是第二,慕容紫?不知排到哪儿去了。
五年前她也不过刚及笄的年纪,少时懵懂,带着一份独有的纯邪,像朵不沾尘埃的白牡丹,饶是哪个懂得怜香惜玉的男子都会记住。
便也只是记住了而已。
现下楚萧离对她心生兴趣,全赖救命之恩和那夜露水夫妻的薄缘,一旦回了京,后宫百花齐放,自古天子风流,帝王宠能持续多久?
或许入宫做个女官,对四娘来说真的是后福。
倘若到了出宫的年纪她还有那样的意思,慕容徵定赴汤蹈火也要成全,说起来都是他这个做兄长的坑了人。
两个心怀天下,共同进退的男子不知缘何都沉默了。
良久后慕容徵小心寻问,“四娘可还有出宫的机会?”
楚萧离正拿起他煮的茶喝了半口,闻声停下来,苦着脸怨答非所问,“玄成,你的茶煮得真难喝。”
“……”
“看她造化罢。”他又道,这句应当是真的。
宫闱外,风波暗涌(一)
离宫的西偏殿九十八牡丹苑专诚划给此次伴驾随行的朝臣暂居,当中,最大的富贵牡丹园自是给了身份最高的皇亲国戚,当今太后的亲弟弟——关濯。
这会儿子,莫要看着表象风平浪静,皇上与霍雪臣为抢慕容家四小姐在城外大打出手一事早就暗暗的传开。
关国舅因为女儿多管闲事勃然大怒,自午时起就罚她在花厅跪着悔悟,直到先前才命人扶了她来见自己,看似又少不得一通训话了。
书房中,关濯站在桌案前,手执一支大楷,气沉丹田,书下一个苍劲有力的‘静’字。
关红翎笔直的跪在他跟前,面上不曾有丝毫嬉笑和女儿家的娇气,相较人前,多的是沉稳和内敛。
她道,“依女儿看,霍雪臣与慕容紫的事应当被皇上看穿利用,霍雪臣并不知情,而慕容紫倒像是晓得一知半解,审时度势后便顺着皇上的心思说话,保命去了。”
关濯换了张新的宣纸,动笔前问她,“霍雪臣相信了?”
默了默,关红翎认真回想了下才道,“他对慕容紫的感情是真,应当信了的。”
关濯提笔的动作稍顿,继而落笔在纸上,以臂力拖动大楷,边写边道,“霍家早已不胜当年,皇上就算有心重用,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成气候,倒是慕容渊那老家伙,一心想找到云阳殿下,这回他女儿入宫,当真称了他的意。”
言罢他对女儿吩咐,“起来吧,今日让你受委屈了。”
关红翎从地上站起,跪小半日而已,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相反她担心道,“经过此事,唯恐皇上已猜到我在装傻,也怨我听到这消息时慕容紫和霍雪臣都在路上,只好出此下策。”
她身为关氏嫡长女,哪儿可能行事说话不带脑子。
“怨不得你。”关濯抬首看了女儿一眼,“早晚你也是要入宫的,皇上……楚萧离狡猾如斯,想来早就心中有数了。”
听到‘入宫’二字,关红翎脸色略沉,想要就此说几句,却听关濯吩咐,“下去休息吧。”
沉吟再三,她还是忍不住问,“父亲,您和姑母真的放弃云阳殿下了吗?殿下如何也是小姑母的亲生骨肉,既然早就晓得他被囚在宫内,为何不——”
‘砰’的一声闷响,关濯连笔带墨重重拍响桌案,“放肆!何时轮到你来质问为父?”
关红翎忿忿咬着唇,直视父亲的眼眸荡漾得厉害。
这两年来每次她提起云阳殿下的事结果都一样,起初她以为是楚萧离登基,大局初定,父亲也心烦得很,可久而久之才慢慢发现,根本就是姑母与父亲将殿下放任不管,任他生死听天由命了!
宫闱外,风波暗涌(二)
书房中很是僵默,只要事关楚云阳,关濯就会三缄其口,不愿意说多半个字。
问完话,他拿起笔挥洒自如,对女儿的长跪视若无睹。
关红翎心里十分郁结,自小她就将云阳表哥视为典范,追着他的背影努力。
她乃关氏一族嫡长女,父亲位高权重,两位亲姑母,一位是当朝皇太后,一位则追封为孝淑德圣母皇太后,殉葬先帝。
关家一门显贵,盛宠不倦,可仿佛都与她不得关系。
只因为头顶一个‘嫡’字,母亲始终怨恼她不是男儿身,无法在朝堂上为关家大放异彩,连内院生了儿子的小妾都敢当面给她威风看。
对大家族来说,女子最大的作用是被当作货品嫁给权势之人换取利益,素日里外人道得最多的是她规矩学得如何,长得可否俏丽,看重的亦是她关家嫡女的身份,女子需要什么才德?女子本就是男人的附属!
是云阳表哥在她最自卑的时候说过,若不甘心,便亲手去改变,直到做得好比任何人都好,做到人所不能,那时,他们都会对你顶礼膜拜,再不敢轻视。
这些年关红翎表面做着嚣张跋扈的名门千金,暗中收纳人才,培养暗人和死士,为父亲出谋划策,她以为如此就能改变命运,谁想,云阳表哥一朝失势,她也将在来年开春入宫选秀。
三妃的位置,必有一席属于她,若加上关家的推波助澜,再出一位皇后都不是不可能。
可她仍旧放不下。
僵硬的跪在地上,她心潮翻涌得厉害,或许再不问,今后就没有机会,也没有那个必要问了!
抬起头,她眸光灼灼的看向父亲,“女儿只想要一句话,姑母和父亲是否决心放弃殿下?”
关濯写字的手微有滞顿,笔下那个‘等’字正写得一半,一时未曾收住,浓墨自毫尖滴落溅开,这个字算是毁了。
他重重的叹息,“红翎,此事并非你所想的那么简单,你当为父心狠也罢,绝情也好,云阳殿下如何都不可能再重新掌权,个中缘由,为父不便告与你听,你只需记得,来年入宫切莫掉以轻心,凡事给自己留三分退路。”
话说到这份上,只差没有道明不会对楚云阳抱有任何期望,他是弃子!
关红翎直觉不可思议,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父亲的话她都听懂了,不会真的甘于做楚萧离的朝臣,云阳殿下也不会再管,那么除此之外,还剩下一位皇子,姑母和父亲做的是这个打算?
她心里讶异着,又闻关濯语重心长,“你若为他好,入宫后就当不知此事,如此他还能保住性命,否则……”
唯有死路一条!
宫闱外,风波暗涌(三)
几场雨落过后,便是到了圣驾返京的日子。
卯时二刻,此时的天还黑沉沉的,月亮藏在云端若隐似现,仿佛离天亮还尚早,苏城里却已有了喧嚷之声。
北城门外禁军戒严,前来送驾的百姓连主干街道分支的每条小巷都挤得水泄不通,不说能一睹圣上风采,至少今后谈天扯地时说出去也薄有脸面。
谁不知道新君是如何坐上龙纹宝座的,端的就是那一个‘狠’字!
大楚国在腥风血雨里摇曳五载,能得一位杀伐果决的帝君治天下,心颤之余,又觉这不失为一件好事。
自下令出发快过去一个时辰了,长长的队伍还有大半停留在城中,正好又从慕容府的东门经过。
慕容紫是女眷,不比父兄们时时都要伴在圣驾左右。
加之此行进京后她就要入帝王家为官奴,故而大臣家眷车马的随行里没有她的位置,只能跟在末尾和其他的宫婢乘马车走。
也是正好得此机会,她还能偷得最后的闲暇与母亲叙话。
宁氏握着她的手温言细语的叮嘱,“去到京城,入了皇宫,务必要时刻谨言慎行,老爷和二郎虽在朝中,你却不能事事依赖他们,后庭与朝堂是全然不同的。”
她贵为北狄公主,举手投足都是能让世人当作教习的典范,由是离别一刻,再多不舍都被约束了,反倒显得过于墨守陈规。
慕容紫看着都觉得累,乖顺的把头点了点,随口一问,“母亲可想过也去京城?”
宁氏身份特殊,大楚与北狄亦敌亦友,她身为北狄的公主,从大处上看,不去自然最好,若两国交恶,她定会被当作人质囚禁起来。
可是小处上说,长年累月与夫君分别两地,听闻这次伴驾南巡前,慕容渊抬进门那房小妾都有了身孕,实在令人唏嘘。
慕容紫问罢就自觉失言,赶忙又道,“是女儿糊涂了,叫母亲为难。”
宁氏没有放在心上,冲她宽慰的笑笑,再露出一抹难得狡黠的神色,“你以为我不去京城是为了什么?出嫁从夫,即便为娘我身为公主也难逃丈夫三妻四妾,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我自己守在苏城,他是断不敢把人带到我眼前来添堵的。”
这话说完,慕容紫先有怔愣,接着随宁氏一道笑了起来,母女之间的芥蒂仿佛都霎时消除了。
是啊,出嫁从夫,嫁人可是一辈子的事。
好与不好,全赖那个男人是如何的形容。
眼前的队伍正缓缓蠕动着,忽然从前方来一快马加鞭,顷刻到了她二人跟前,竟然是溟影。
“传皇上口谕,慕容氏御前随行伺候。”
宫闱外,风波暗涌(四)
一听这口谕,不止慕容紫颇有微词,连宁氏都忍不住微有蹙眉。
女儿入宫为女官,虽‘尚寝’一职不大好听,可负责的也只是帝王就寝,掌帏账床褥扫洒等等,与御前伺候是两回事。
再说这个随行是要随到哪时?莫非一路上都要如此,直到入京?
慕容紫当即不快,楚萧离的用意实在太明显,她要是真的去了,等走到京城,自己也早就‘声名远播’,进了宫那还不成众矢之的?
他根本就是没安好心!
正欲寻个借口推脱,宁氏抢先一步对溟影悦色好言道,“这位大人,小女自幼跟在命妇身边,从未远离,命妇还有几句话想对她交代,可否通融少许?”
溟影略作思绪,“不要太久,下官在前面等。”
他快言快语,说完便打马去到前面街口,当真等在那处。
“母亲,我……”
“紫儿。”宁氏打断她,“为娘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可他是皇上。”
将女儿拉近了些,她压低声音慎重道,“你此行入京不必事事都听你爹与二郎的话,更不要对他们予取予求,他们爷们在朝堂上自有位置斟酌,你自个儿在后宫打起十二分精神,娘会派人在暗中帮你。”
这话的意思……
慕容紫暗惊,疑惑没来得及脱口,宁氏握着她的手重重按了下。
遂,她默了下去。
看来母亲并未如她所见的那样冷漠,是人都有个身不由己,何况还是嫁到大楚的邻国公主。
凝视着女儿年轻动人的脸庞,仿佛像是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宁珮烟忍不住忧愁的叹息,“你想出宫的念头我知道,皇宫都不是人呆的地方,只有时人太渺小,不得不受形势所迫,你听我说,若真到了那般险恶之境,你只需要讨好一个人,得到那一人的宠爱足矣,不管你喜不喜欢他,说穿了,他也只是个男人罢了。”
他也只是个男人罢了。
慕容紫实在没想到,有一天,她会从她素以为恪守陈规的母亲口中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不过事实如此。
眼下还没进宫楚萧离就要她做众矢之的,回京的路上她天天在他眼前晃,风水轮流转,难保今后他看不见自己还会觉着缺点儿什么。
有了这不可或缺的习惯,不说她能置身事外,求个自保还是可以的。
将母亲的每句话都牢记在心,慕容紫随溟影出城,直接来到御驾的最前面,众目之下,只身钻进皇帝宽绰而奢华的车撵。
……
天未亮,楚萧离在一人掖在车中,还是他最喜欢的侧躺姿势,身后枕着几只蓬松柔软的靠枕,身侧边放一小案,案上瓜果点心,美酒玉酿,皇帝的日子如是。
看到换了宫装的慕容紫入内,他满意的眯起了眼,“那么……长路漫漫,给朕讲个故事来解闷吧。”
宫闱外,风波暗涌(五)
跪礼没行,安没请,他竟然要——听、故、事!
你说说,一个二十七、八,嗜杀兄弟,囚禁太子,还背负谋害先帝之名的新君,残暴名声早都在外了,听什么故事?装什么纯?
按捺住无穷无尽的腹诽,慕容紫垂着眉眼做老实状,“不知皇上想听哪样儿的?”
反正是变了法逮着她往死里整,和说故事真不得多大关系。
娘亲说得对,小不忍乱大谋,这会儿硬碰硬不是对手,我忍!
楚萧离空出支着脑袋的手指了指案前的芙蓉垫子,示意她坐那儿,然后双目游移,不着边际的道,“要听着有趣味又不至于太假的,儿女情长要有,美人如画要有,荡气回肠,耐人寻味,最好如梦似幻,带点儿仙神之说,不过这些都不是关键,最最重要的是——”
讲到这里他支起身子,面皮上正儿八经的,“里头的男角儿不能比朕有本事,这样的故事,你会不会讲?”
慕容紫埋着头细声,“比你有本事的男人还真没几个……”
“你说什么?”
“奴才说,奴才这里正好有个对应皇上要求的,就是不知皇上听后会不会觉得有趣。”
毕竟人有诸多口味,万岁爷好哪一口,是慕容紫这辈子最最不想揣摩的事。
斜目瞅着那看似老实,实则心思想法多得很的丫头,楚萧离原本做的就是以刁难她来消遣闲暇的打算,没想到她脑子转得快,竟然说有这样的故事?
“说吧,朕赦你无罪。”
免死金牌在手,慕容紫整理了下,开始给他讲曹老爷子的《红楼梦》。
从那颗女娲补天石和绛珠仙草的前世今生,讲到贾府众人的人生百态,这些楚萧离从来没有听过。
别说什么贾府,连女娲是谁这一茬他都逮着问了半响,更之余慕容紫凭空造了个朝代。
初初时楚萧离以为她存了心糊弄自己,一句话能生出无数疑惑,好在她有问必答,滴水不漏,细嚼慢咽之下,还真像那么回事。
一边挑刺,一边讲,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这时距离苏城已有三十多里。
上千人的队伍,依着这个速度少说要两个月才能走到京城。
正讲到黛玉抛父进京都,楚萧离自己也觉着听来够长,大手一挥,特许慕容紫以后每天来给他讲上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里能做的事情做了去了,孤男寡女同处一车,实在叫人想入非非。
这还不算,他还坏心道,“故事讲得还不错,朕就赏赐你……赏你个什么好呢?”
听他寻思的语气慕容紫就头皮发麻,他会有没想好的时候?
“就赏你与父兄一道用午饭,去吧。”
话音飘散在金镂玉锲的马车里,慕容紫无可奈何的僵着小脸爬了出去,连腹诽都没力气了。
明摆着,楚萧离给她制造‘机会’,让她好好的把在车中发生讲给她的老父亲听,便是她还要再说一遍《红楼梦》的开头,再解释一回那些前世今生,要了命了!
这个男人真混蛋!
机会当前,你不邀宠?(一)
返京的日子对于慕容紫而言只有痛和折磨,快乐从来没有发生过。
自启程那日开始,慕容渊对她这个唯一的女儿就不曾摆过好脸,恨不得没生过她,人前更是爱理不理,老头的臭脾气不一般。
他在朝野上说一不二,此番女儿要入宫为婢不说,还当着无数双眼睛钻皇上的龙撵,随随便便一呆,少说也要两个时辰,老脸都被丢尽了。
连她二哥慕容翊也私下对其数落,早知今日是这般光景,不如直接答应当娘娘,这一路伴驾就变成荣光,那是盛宠!
慕容紫算看透人性丑陋了,你们不是要无间道么?不是还心心念念的想着云阳殿下么?我不依你们跳火坑就是不识抬举了?
争权夺利都不及脸面重要。
万岁爷每天听故事的时辰不定,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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