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回,她刚去过一趟阎王殿,命被侥幸捡回来,楚萧离带她看日出。
那时她满心都是出宫,才不管在这宫里看晨曦美景是不是当世第一,她不稀罕。
可是后来……
心有余嫣的扬了扬弯弯的黛眉,她自嘲笑道,“我曾经以为自己会一直厌恶这里,到老到死都不会改变,不知哪时开始,这里与我而言,竟然都变得习以为常了。”
闻言,霍雪臣转过头去,望住身旁女子玲珑静好的侧脸。
慕容紫有属于自己的动人之处。
她身在世家,骨子里却强迫隐忍着叛逆。
她看似规矩,内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挣扎。
瞧着她举止从容,连走一行路,每个步子都是良好自持的约束。
然而她每走出那一步,或许脑子里都在权衡着该向哪里走,还需要再这样走多少步,就能够无拘无束,重获新生。
她的不动声色恰到好处,不难让人察觉,又毫无威胁可言。
从旁的人看了,就会好奇的继续抱手看下去,想知道最后她是不是真的能够得偿所愿,又想看她摔了跟头,会退缩,还是无怨无悔的勇往直前?
初初时,霍雪臣便是如此。
察觉了她步步为营的小心思,因为不讨厌才没有拒绝。
想看她能做到怎样的程度,想看她能不能说服了他。
不觉深陷其中。
当日的他又怎会料到,有一天会心甘情愿为她入宫,陪她设下圈套,对抗两宫太后。
“讨厌自己了?”冲她温柔的笑了笑,霍雪臣故意洒脱说道,“那随我出宫吧,远离京城,不管这些是非,我们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你看如何?”
如何?
话才说到一半,慕容紫已然换了张侧目的脸孔,滴溜溜转个不停的瞳眸里都是揣测和不信。
继而,霍雪臣摆正了脸色,认认真真的与她肯定的说,“我不是同你说笑的。”
她立马奄儿了,连小嘴都撇起来,讪讪地,“我若说‘不愿意’,你可会怨怪我没心没肺?”
“不会。”他依然大度得很,调转了视线,向对面远处看去,话语悠长,“倘若这世上所有的事是付出多少就会得到多少,那么谁也不会有烦恼了。”
愿意去成就的人是他,与她没有太多的关系。
轻垂的眉目间不加掩饰的流露出自私的狡黠,他寻思道,“至少我知道,在你的眼中我算得上一个值得信赖的正人君子,若因为你欠下我的人情,我就要你跟我走,我反倒成了卑鄙小人。”
他对她坦然做结论,“如此不划算。”
要她心甘情愿的随他走,那才是划算。
慕容紫埋首低笑,用着余光斜了他一眼。
天都黑尽了,她望也只望得一个威武挺拔的轮廓,单手扶剑,微微昂首的姿态,看不清的脸貌更容人轻易生出美好的遐想。
他可是她最先看上的人,有家世,有才学,有风度,能文善武,脾气还好得不得了,如何都不会输给那个谁。
只要想到这里,慕容紫也委实纳闷得很,何以心思就不能放到他的身上?
强迫收回怪异的念头,她善意的打趣道,“正人君子……难道你不是?”
霍雪臣略作一思,还是那副坦坦然的模样,说,“那要看对谁了。”
慕容紫何德何能?
借了浑浊的夜色,她把随之生出的局促藏得完好,又再问,“值得吗?”
她的计上心头,是在春裕宫第一次见了宁玉华过后。
如何利用两宫太后的矛盾让她们相互争斗,在算计这一切时,她连眼皮都不曾眨过半下。
独独在霍雪臣这里,迟疑了许久才硬着头皮将他拉入战局,为自己经营酝酿许久的好戏。
分明清楚除了苍白无力的‘多谢’二字,她对他无以回报。
“莫问我值不值得。”合拢十指悠闲的置于城墙上,霍雪臣轻松的说,“我不过是随心而为,并非任何人能够强求,且是南巡的流言在宫里越演越烈,借着这一回,关太后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视而不见,不是很好么?”
单说这一件,他也是得了利的。
正逢到酉时中,脚下有一队人自御膳房那方向来,恭恭敬敬的往东华殿行去。
角楼上的两个人便也暂且收了声,静静注视下方的动静。
那行人前后都有禁卫军护送,每隔十步还有两两成双的宫婢提着灯笼照亮。
在队伍的中间,每个宫人的手里均捧着精美又具有保温之效的食盒,盒子上贴了封条,到东华殿外后,需由试毒的小太监亲自揭开,逐一试过才会送到里面,给坐拥这天下的那个男人享用。
纵观前后,无一处不是规矩,连脚步声都出奇的一致。
当队伍渐行渐远,慕容紫和霍雪臣默然相视,心有戚戚焉。
今日在仁寿殿里费尽心机的闹这一出,到底是为谁呢……
幽幽深宫,红颜冢。
此处是她的归途,抑或者是……她的坟墓?
抽离了所有的烦恼和思绪,慕容紫喟然道,“或许有一天我真的愿意随你一走了之,只是到了那时——”
抬首对他复杂一笑,她蹙眉,“就算你不嫌弃我,我也会厌极了自己。”
“四娘。”霍雪臣低声唤她,沉厚的嗓音唯有宽慰之意,“帮你便也是帮我霍家,你又怎知道我没有利用你?”
还能说他是正人君子吗?
与其把他入宫此举算成顺应心意所为,不如说阴错阳差,因此归顺了楚萧离,做了他不得不承认的……最好的选择。
这天下是武德皇帝的天下,他是臣子,朝中的大臣要站队,身为御前统领的他也需要。
事到如今,早就与他当初的心意再不相同。
霍雪臣道,“原先我就对你说过,入宫担任御前统领一职,不是为你,至少不全是。带你远走高飞固然是我心之所愿,可人心那么贪,我之所愿并非只有这一个。你不会舍下他,所以便不会有那一天,你又如何对我的话分辨真假?”
他带不走她,她的心已经为了一个人在这座皇城生根发芽。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留下来,那么他为她,便是为自己,为霍家,为九五至尊的大楚皇帝。
他能因此立于不败之地,为何不为?
他更清楚,若只将他和楚萧离仅仅作为男人来看待,在慕容紫的心里,他定能略胜一筹,可难就难在这世上总有权利地位的悬殊之分。
他是臣,楚萧离是君。
哪怕是论个剑术高低,他也是不如他的。
他早就输了。
输了他想放在心里好好珍惜的慕容紫,连同他这个人也一败涂地,永无出头之日。
他说要带她走,只是不甘的说说而已。
正因为他晓得慕容紫走不了,不愿走,他才会将其当作借口,信誓旦旦的做着承诺,而在这同时,借助她一臂之力为由,成就了自己。
他们所做的每件事,看似迫不得已,各自怀着身不由己的苦衷,其实,都是自私的。
身在世俗中,成为世俗人,谁也无法幸免。
……
离开东角楼,慕容紫慢慢踱回华庭。
说不上恶战一场,心神俱惫是一定的。
进到自己的小院子时,天早就黑尽了,四下无声,连左右隔壁都听不到半点声响。
仁寿殿里的风雨早都传遍六宫,哪怕没有相干的都晓得要夹着尾巴埋首做人,不想死就少说话。
她顿感无趣,开了门连灯都不点,摸着黑往寝房走,随手摘了脑袋上的珠钗首饰,放下挽起的发。
站在妆台前,光滑的铜镜里是她的黑成一团的影子。
耳边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脑中回荡的是霍雪臣那番‘自私’的说话。
宽解衣袍的动作滞顿停下,她将两手撑放在妆台上,垂首沉息,后知后觉的被从前的自信刺伤得体无完肤。
怨吗?
无论是霍雪臣所言还是所为,都没有错。
她怨从何来?
真要细细计较,还是她先招惹了人家,何以他对她说了真心的话,反倒成了她的委屈?
再者嚷嚷着说要远走高飞,她能走得了吗?!
冷不防,身后某处传来个吊儿郎当的问话声,“怎的这会儿才回来?”
慕容紫惊得全身紧绷,差点窒过去!
虽然这声音她熟识,那人哪怕是化成灰她都认得,可偏在这时候出来,是连她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恨得要命。
回头去,勉强见到人是横躺在摆放在窗下边的软榻上。
那窗关得密不透风,隐约有淡薄的光渗了进来,将榻上之人的形容照得像件摆设,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都不晓得在这里守株待兔多久了。
慕容紫被吓得心狂跳,半响不执一言,因为惊恐得睁大的眼睛钉在那处,大口大口的呼吸,久久无法平复。
楚萧离已起身,自如的迈步向她走近,随意道,“用过膳了吗?今儿在仁寿殿玩得可开心?”
事情没得多久万岁爷就都听说了。
德妃满肚子的坏水儿,一来就先逮着在六局当差的表亲姊妹慕容紫对付,幸亏她奸计没有得逞,不然的话,下回还不知谁要遭罪呐!
两宫震怒,春裕宫的奴才统是挨了一顿板子,就这一关,死了大半的人。
太傅夫人大人不计小人过,为德妃求情,屈了膝才换来静思两个月。
深宫里莫说妃子,哪怕皇后两个月不出门,也要被人忘得一干二净。
这是明面上发生的。
暗地里的说法就更精彩了。
萧太后用药控制贤妃,以至她心神恍惚,言语举止异于常人,关太后想借机发难慕容家,不曾想那霍雪臣心系的是淑妃娘娘,差点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也是了,不想想慕容紫和霍雪臣才识得几天?
关红翎和霍大人自小相识,单论个脸熟也该是他们二人有私情才对。
敢情慕容紫委屈了将快一年,没准人家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人言可畏啊……
莫问这些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事关脑袋性命的话,除了主子示下,谁敢乱说?
风波表面是平息了,可两宫都抓住了对方的错处,先放风声,再觅其疏漏,对症下药,全是屡试不爽的老手段。
楚萧离听乐和,心想小辣椒越来越厉害,两位只消站在一起就能让他头疼得厉害的太后,到了她那里就只顾着自相残杀了。
今日万岁爷特地来此有两个目的:一则为恭贺,二则为虚心求教。
她若是不愿意教,分享下心得也是能够的。
谁想都还没走近,慕容紫蓦地厉声呵斥,“你站住!不准过来!”
楚萧离被她吼得一僵,当真顿了步,连开口都失了几分底气,“为何……不能过来?”
算算日子,他有好几天没得与她见面,今日难得她首战告捷,借此良机,他来与她普天同庆,很合时机不是?
哪会想到一来就被凶……
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气氛怪异,楚萧离察觉喘着粗气的慕容紫不太对劲。
“四娘,你怎么了?”
说着出自真心关切的话,他试着往前挪了半步。
才半步,慕容紫顺手抓起妆台上的物件冲他砸去,“叫你别动你没听见不是!”
银质的粉盒正中楚萧离的胸口,接着‘哐啷’落地,香粉洒得到处都是,连带他身上也沾了一层白面儿似得灰。
“好好,我不动!”老实巴交的举起两手,他行怀柔政策,“有话好好说,我怎么你了,你又哪处不痛快?”
“我哪处都不痛快!”吸了吸鼻子,她冲他愤愤然的嚷,“没得你算计人的心里痛快!”
还需要她说么?
楚萧离何其精明的人,立刻了然她因何发作。
看来今日邀功没得他的份了,坦白点认错才是紧要。
保持着五步不到的距离,两个人僵持相对。
慕容紫一手牢牢抓着另一只粉盒,一手撑在妆台边,全身的力气仿佛都用在刚才砸他那一记上头了。
但只要他还敢动,她就继续砸!
楚萧离暗自将局势审度了下,遂,很识时务的转身,走会先前的榻上规矩坐好,两手放在膝盖上,坦白道,“朕什么都没做,是玄成去找霍雪臣吃了一回酒,好像是在……宁玉华来得没多久的那几天。”
他一颗真心,苍天可鉴!
人都是他的了,何必去动那些歪脑筋?
慕容紫半信半疑,默了一会儿才问他,“然后呢?”
他摊手,“然后你也命着你身旁那个小丫鬟,叫霜什么来着?去找他密谋。朕心里吃味也没得办法,后宫有两位太后,一位还是朕的亲娘,怎好插手?朕见着你有心设局,滴水不漏,难不成朕给你把局搅了?”
所以楚萧离就看着,小辣椒不受气就好,他觉着如此没错啊!
想想,他还摆着‘大家好好讲道理’的形容,大方的说,“朕都已经拟了旨,打算下个月把霍雪臣调派到南边去,早同你说了朕只要看见他就火冒三丈,没斩他是看在鄂国公的脸面上,怎会拿你与他亲近?”
他这个皇帝,自来就不按常理出牌。
真的要斩哪个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连借口都不用着。
骂他暴君又如何?他又不惧打仗。
只一想到若真那样做了,或许要讨着眼前这厉害家伙的恨,得不偿失的事他才不做。
“你才觉出他利用你做登天梯,有意无意都好,当日朕不过随口一说,他权衡再三才应下御前统领的职位,霍家独他一人,他不得不为此考虑,是时局所致。依朕看,这样岂不更好?从今往后你和他无亏无欠,他乃朝臣之后,你早晚是要与朕一起为尊,受他臣服的。”
慕容紫咬唇不语,暗色里那双睁大的双眸尤为发亮,楚萧离经不住她这样望着,再说道,“与其说你不痛快,不如说是你借此发难与我,你认为今日的做为不值得,那没关系,最多我说到你顺畅就是了,来日方长,莫非你还想真的同霍雪臣远走高飞?既然不走,朕给你留下来的理由,你要多少都有。”
她心里想的他都明白,他什么也没有做,这结果却因他而成。
可是她逃不了了。
楚萧离对她连遮掩都懒得做,坦白得残忍。
爱还不够,恨已入骨
借宁玉华来算计两宫太后,对于慕容紫而言利弊皆有。
利之,自北狄远道而来的德妃自食恶果,被禁足自省,好歹有两个月不能出来兴风作浪,而她也正好借此机会彻底平息了南巡延续至今的那些传言。
至于说到弊端,虽她以此暗示了关氏和萧氏,她们对方才是彼此真正的敌人,可这当中的风险不言而明。
以慕容紫此时的情形来看,她自个儿那些真正的心思半点都不能透露给两宫。
否则不论关、萧二人联合起来,抑或者单独行事,总能绕过楚萧离,变了法的让她生不如死罘。
故而表面上,她端着‘坐得直行得正’的姿态,父兄的想法和做法与自己无关,哪个爱猜便猜去,可若真怪罪到她头上,她定会睚眦必报,以牙还牙,让人晓得她慕容紫不好欺!
她放出这些烟幕遮掩真实的心意,只为求得少许时日为长远绸缪。
深宫不易,人心险恶殳。
要在这个地方存活,还要活得万人臣服,唯有一条出路——比她们凶狠千万倍!
慕容紫打心底讨厌这样的自己!
半年前,她只需远离此地就能求得一生逍遥,随心洒脱。
可是半年后,她为了留下来,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日日夜夜担惊受怕。
是为谁呢?
就算不出宫,她也可以缩在六局关上门,不闻不问的过日子。
霍雪臣的一番话字句如箭,箭箭穿心,并非是被他利用了才心痛,那么……又是为谁?
因为此就对着楚萧离气急败坏的吼叫,不用哪个多言,她已晓得理亏极了。
可是除了他,她心头的憋闷和负气还能对谁发作宣泄去?
偏在此时,向来最会察言观色、洞悉人心的武德皇帝像是全然没有觉出她在气恼什么,反而轻松笑言,“莫怪我不插手,我若插手,怕是你又要怪我多管闲事,碍着你施展。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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