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烈日,挺直腰板,迎着人来人往各种不同的目光,她跪得淡淡然。
默算了下时辰,总不可能让她跪上整日的。
再跪下去,风声传到东华殿,引了楚萧离来救她,那萧氏和贤妃就讨不着半点好了。
再者慕容紫的人情债背了一身,欠谁也不能欠了楚萧离的!
心里正很有骨气的想着,锦绣宫里就走出了一人,直径行到她的面前。
冰冷的声音在脑袋顶响起,“慕容紫,你可知错?”
垂眸望着来人素褐色的绒缎鞋面,被罚跪的人儿认得干脆,“奴婢知错。”
“你知?”挑刺的眼色在她身上来回扫荡,狐疑问道,“那你说说,你错在哪里?”
问话的人名唤如意姑姑,是当年萧氏入宫时候,先帝特意从宫里挑选出来的得力人之一。
虽然她这么多年伴随萧氏长居西漠,从前经历过的风浪不一定比而今的小。
这样的老资历,开过眼界,下得狠手,又有萧太后撑腰,要从言语里捉谁的错处来整治,于她而言简直手到擒来。
慕容紫早就听过她的威风,于是连表情里都不敢有丝毫懈怠,摆出了最老实的模样儿,诚心实意的说道,“宫里当差,主子说奴婢有错,奴婢就是有错,主子罚奴婢跪,那是奴婢的恩德,奴婢谢贤妃娘娘赏罚!”
最后一句喊得那是发自肺腑,罢了对着锦绣宫就是深深一拜!
小女子能屈能伸。
报仇这件事,不急在一时。
她这举动真真让年过半百的如意姑姑着实没料到!
不是说慕容太傅家这个女儿刁钻得很么?
连关太后都被她气得凤体违和,抱恙寿安宫,怎的眼下连顶嘴都不会?
出来之前如意就在摩拳擦掌的琢磨了,行刑的奴才也唤来候在不远处。
不至于将人打死,但面上的一套是要做全的。
一来是为贤妃扬威,二来杀鸡儆猴。
岂料她大大方方的认错谢恩,反倒让如意一时间下不来台面。
慕容紫体谅老姑姑反映慢,拜完了又跪回原先的姿势,低眉顺眼的道,“奴婢向来愚钝,还请姑姑不吝示下,让奴婢晓得好歹,往后不再犯。”
如意闻言冷哼了一声,没有立刻出言教训。
原本想的是赏慕容紫二十个板子,这就把人打发回去作罢。
可平白生了变数,断不能将理子面子给她照顾完全,否则声张出去,到头来还会变成主子的不是。
左思右想,如意实在挑不出错,只好昂首给自己端着,“既然你自己犯的错都不知,那便继续跪着吧,跪到你醒悟为止。”
说完就转身走回锦绣宫里,顷刻再望不到身影,
慕容紫眯起眼眸目送了一路,首战告捷,心里颇得意。
横竖她们不敢明目张胆的弄死自己,她跪了那么久,不讨回点利息,不是她的作风。
别瞧着如意姑姑悠悠然信步踱回锦绣宫,这会儿只怕比哪个都着急!
让慕容紫继续跪,跪伤跪死了她,萧氏不好交代,就那么轻易将她放过?人家心里不甘呐!
再说回宫里人多眼杂,她被罚跪的事瞒不了多久了。
要么,楚萧离来,那结果可想而知。
要么就看着哪个胆子大有远见的出现,替她解这个围。
反正两腿早就麻得没了知觉,耗着呗,她最多受累些,抗到底的才是赢家!
没得一会儿,从光线暗沉的宫里深处又得个人由远及近的走出。
慕容紫举目淡淡相迎,只见到那穿着淡雅荷粉色裙裳的女子举步婀娜的行来。
洛怀歆的美,在于眉目间空灵若仙的神韵,在于身体姿态的美感。
仿佛她生来的目的就是告诉世人——何谓极美。
她的穿着打扮并无特别之处,那样素色的裙,换做别的妃嫔们恐怕还嫌太淡了。
身上所带的珠钗更不多,流云发髻挽得松垮适中,两只对称的雀翎钗插于头颅两侧,长长的金色流苏垂直肩头。
随着她迈出的步子,流苏轻盈摇曳的弧度,不及她纤纤柳腰好看。
跨出宫门,身旁的宫婢递与她一把花伞,她探出玉手接过,兀自撑开。
慕容紫抓住那刹空隙,清楚的望见伞面上绘制的朵朵绽放似火的大红牡丹,映衬了洛怀歆绝美的脸孔。
她肤似白雪,光滑如凝脂。
她眸里含光,闪耀胜过星辰。
她红唇嫣然,比那四季最娇艳的花朵更加润泽三分。
她身段柔软,尽显女子之美,莲步生香,与人看着都是种享受。
这样绝色的人儿,莫说男子见了会动心,单是慕容紫一见先起了退缩之意,仅是一念之间,差点不战而败。
二见,心底只剩下叹息。
单论姿色,世间洛怀歆当第二,无人能当第一。
慕容紫仅有的底气,也不过是楚萧离曾经爱过眼前对着自己走来的人。
若楚萧离还爱着,她能做的便也就只剩下在宫里苟延残喘,直至二十五岁滚出宫去。
千番思绪之余,洛怀歆已撑着伞来到她的面前。
蹲下身来,不过旁人都做来的简单姿势,由着洛怀歆来做,别有震撼人心的美感。
伞遮过来的时候,慕容紫切实的感受到少许凉意,无澜的脸容不禁有了少许松动。
她不会武功,自来娇生惯养,这样的跪法儿确实耗她元气。
再望眼前,洛怀歆足以颠倒众生的倾国之貌,近在咫尺。
只是,这位贤妃娘娘很冷。
“行刑的奴才就在门后面,你却能让如意姑姑不得不改变主意,我很好奇,故而出来看看。”
人冷,语调更是事不关己的冷。
吐气如兰的话语阵阵拂上面颊,慕容紫仿佛重新置身北岭雪山,彻骨的凉。
由是此时,她更发现,往远了看时,洛怀歆美得不可方物。
然而近距离的相望,便能感觉到她身上心如死水的平静。
平静得与人一种无法逆转的绝望之感。
“为何不说话?”洛怀歆连好奇不解的情绪都淡极了,如同没有感情的玩偶,“你难道不想问我,为何要让你在这里跪着么?还是说,皇宫里的人都如你这般,所谓的‘主子’让跪,所谓的‘奴才’就是跪到死也无怨无悔,你是这样的人么?”
听她平平没有起伏的问话,即便慕容紫留心着她说话的每个细微的神态,还是不能洞悉任何。
这就是洛怀歆?
曾经让楚萧离深爱的女人,孖兴的生母?
感慨着她举世无双的容貌,思索着她出来的目的,难道,她仅仅只是萧氏太后的棋子么?
“娘娘为何要疏远小殿下?”开口,连慕容紫自己都没想到,竟然会先为小家伙出头。
洛怀歆略作一怔,空洞的美眸闪出一丝什么,继而她毫无隐瞒的说道,“我疏远他,冷落他,他就会很可怜,如此,萧离就会加倍对他好。”
她的话说得太直白了,以至于不会让听的人去怀疑真假。
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说时没有任何情感流露的脸庞透着几许纯邪。
如同再说服听的人,她这么做是对的。
慕容紫感到不可置信。
想起昨夜孖兴的委屈,还有他隐忍眼泪的倔强表情,他只是一个那么小的孩子……
“娘娘你是……这么认为的么?你是殿下的亲娘,血浓于水,殿下他……”
“我不喜欢他。”
冷不防,洛怀歆凝色说道,话音里全是肯定。
慕容紫愣住,略是察觉有些怪异。
面前的女子却开始摇着头,旁若无人的自语,“我不喜欢孖兴,要是没有生下他就更好了,他不该出生,不该……”
洛怀歆变化得突然,神态也随之显出无比的茫然。
慕容紫正想试着再与她说点什么,手中就先被塞进一把伞。
再接着,只闻洛怀歆自顾喃喃‘不该管的事情不要去管,避而不见,听而不闻’,人便离开伞下,起身失魂落魄的往锦绣宫走。
不说与她出来之前判若两人,那不清的神志是一目了然的!
洛怀歆才往锦绣宫走没几步,如意姑姑就神色匆匆的从里面找了出来,脸上显然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见到贤妃在外面,那花白的眉间轻轻一拢,不由分说的扶了人就往宫殿深处走。
间隙,还不忘回首告诫的瞪了慕容紫一眼!
恰是这一眼,让长跪的她确定了心中的想法。
“怎么会这样……”
举着伞,慕容紫的脑中全是疑云。
昨儿在正南门时,洛怀歆自马车里探身出来的一瞬当真惊为天人。
那会儿瞧着毫无反常,十分端庄美丽的人儿。
先前呢,慕容紫以为她出来是要对付自己,可接触下来又不是那么回事。
霍雪臣说洛怀歆武功卓绝,剑术兴许和楚萧离不相上下,然依她方才所见,仅是行那几步路都如孤魂野鬼在飘荡。
说起孖兴时,又决绝得像是……
忽然间,慕容紫想起当日被无泪宫掳走,在山洞里楚云晞对关红翎的那番说话。
当年在安都的时候,楚云晞的母妃不也被一种迷惑心智的药物控制着,时而清醒,时而浑噩么?
难道洛怀歆也一样?
千愁万绪时,寿安宫那边来了人,是关怡的心腹夏嬷嬷。
夏嬷嬷与如意姑姑与她们的主子一样,是斗了许多年的老对头了。
人一来,没得废话,只道没得两日秀女们就要进宫了,太后要着尚寝局的管事前去回话。
就那么把慕容紫从如意姑姑的眼皮底下带了走。
临了时才弄明白,原是昨夜孖兴与慕容紫在一道时,不知被哪个狗东西看见了去,告到萧氏那里,得这么一出。
治了她‘知情不报,欺上瞒下’的罪名。
由孖兴的母妃来罚,合情合理。
而对于关氏不计前嫌,派心腹来搭救慕容紫的举动,实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两宫太后都想趁着选秀在后宫各自为营,你的敌人,乃我之盟友。
虽然慕容紫不日前才冲撞关氏,但她乃慕容家的嫡女,光凭这一点,就算关氏拉拢不了她,终归往后在朝中,姓‘慕容’的太傅和宰相都要受下关家这份人情。
再者说万岁爷的心挂在谁身上,宫里长眼睛都瞧见了。
救慕容紫,一举数得。
于着宫里,关怡早早晓得人跪在锦绣宫外,过了正午才慢悠悠的使人来,慕容紫都已经吃够了苦头。
因此,太后娘娘的心气消解得几分,命人前来解围,以此举表以自己的大度。
明面上是不计前嫌,暗中,又与死对头萧忆芝唱了反调。
两位太后的争斗,便是由着此事真正的开始了。
思前想后,慕容紫觉着今日好似除了跪,还真没她什么事!
遂,一瘸一拐的回了华庭。
……
多得跪一早上,给她跪出个苍白的脸色,有了偷懒的借口。
这天下午,把局子里的事吩咐下去过后,慕容紫便一直猫在自个儿的屋子里,吃着刘莺莺送来的点心,逍遥一时是一时。
隔着没多久就会有人来探望她,人手与她稍带一瓶跌打酒。
局子里的下属们送的是寻常样儿的,宫里的奴才们几乎人人皆有。
邹宁的是邹家家传老字号,一瞧她熟门熟路给慕容紫膝盖上药的模样,都晓得她没少挨邹大学士的教训。
霍雪臣用的乃他独门秘制,味道太浓,女儿家都闻不大习惯。
东莱则直接问御药房的御医们拿了金疮雨露膏来前来孝敬,昨儿个要不是他和他师傅使坏,慕容姑奶奶也不会遭这份罪了。
傍晚时,闻讯而来的孖兴最实在!
怀里一掏,就拿出只年前西疆进贡的血人参。
听说这宝贝总共才七只,楚萧离分别赠了两宫太后一人一只。
上元节前后又拿出四只分别赏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最后独独剩下唯一的,如今莫名其妙落到慕容紫的手里。
这个东西,可延年益寿,可滋养容颜,可续命保脉,总之说不完的好处,吃了能升天当神仙!
也不晓得那小东西从哪里听来的,说是……慕容紫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怕要活不过今夜啦!
孖兴被吓得不轻,问他父皇讨了最珍贵的药材,抱着就往这里跑来。
急得差点在路上哭鼻子。
见了人完好无损,能吃能喝能说笑,才晓得是虚惊一场。
至于那只血人参……
跟这一道来的宋桓笑眯眯的对慕容紫说,没事儿,尽管拿着,皇上体谅殿下对慕容姑娘的心意。
既然体谅,那你为何不自己来?
……
怀着一丝丝的怨念,天色暗时,来探望慕容紫的人都走了干净。
这日除了跪肿的膝盖还在疼痛,仿佛先前发生皆是幻觉。
用了晚饭,费力梳洗了番,慕容紫没去床榻上躺着歇。
吵闹了整日,直到此时她才真正得了清静,撑着疲惫的身子慢吞吞的整理思绪。
坦言说,有些后怕。
将收来的跌打酒在八宝桌上一字排开,她两手交叠在桌上,下巴往手背上一搁,脑子里想的全是洛怀歆种种反常的举动。
她怕的并非这吃人的深宫,而是掩藏在深宫里,那些险恶的人心。
她怕,会不会有朝一日,在自己全无察觉时中了哪个的奸计,变得与洛怀歆一样神志不清,抑或者像当日的段意珍那般,情绪激荡得近乎失控,等到清醒过来后,才又惊慌不已。
每个人的算计都不简单,看十步,许是都不挪半步。
她要如何走?如何才算对?
当楚萧离借着浓郁的夜色悄悄摸来,娴熟的开门闪身而入,就见到慕容紫那一副呆相。
她的怕,全在他的眼里,无所遁形。
若不喜,谈何算计?
楚萧离来得突然,明明门内插着销,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只听着‘咔’的两下声响,门开了个能够容人移进的缝隙,他移身而入,顺手把门合上。
连头都没回,先前门销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
慕容紫抬眸朝他看过去,愣得说不出话来。
万岁爷这动作也忒娴熟了点儿!
“怎的不躺着休息?罘”
见她没精神的趴在桌上,被灯盏映得碎光闪烁的眼睛里湿漉漉的,像是随时会哭出来一样。
配着她难得茫然的表情,满是委屈,看得他心也跟着抽了下。
在她的跟前摆着一溜儿的小瓶子,即便心知那些治的是跌打损伤,楚萧离却还是没来由的把瓶子里装的当成毒药看飑。
下意识的蹙起了柔顺的俊眉。
如何?
嫌弃宫里的日子不好过,要饮毒求解脱?
反正不知到底是如何,万岁爷就是那么想的,他也晓得这想法似乎有一些……无理取闹。
听他出声说了话,慕容紫才反映过来这人是真的进了自己的屋子。
他穿着一身墨蓝色的便装,发式与外面巡夜的禁卫军几分相似,黑靴窄袖,精瘦的腰间束着宽边腰带,整个人的身形看起来欣长高挑,颇有轻灵之感。
只他两手空空,没有佩剑,仿若图的就是来去如风,宛如哪个夜入皇宫意图不轨的……宵小之徒。
如此打扮的楚萧离,看着比他原本的年纪要年轻一些,玉滑的面皮更为俊朗一些。
要说他生了张惹人喜爱的小白脸,可又没那般脂粉男儿香的软媚无用。
终归是做皇帝的人,天之骄子,褪下了那身高高在上的龙袍,便是穿着常服,骨子里的高贵和他与生俱来的轻狂都不会消失。
尤其那双风流无边的桃花眼,幽转深邃的光滑蕴藏在里头缓缓暗涌,不经意就望向他的人的魂魄吸去!
妖孽!
慕容紫默默的骂了一句,面色极正的收回与他对视的眸,两手借力,想推着桌边把自己撑起。
要行跪拜大礼的姿势才露出苗头,楚萧离大而化之的道,“别动了,朕若真眼睁睁看着你跪下去,不定心里得把朕恨成什么样子。”
与她装模作样?算了罢,他不屑这一套!
话听着是真憋屈啊!
慕容紫忍笑,冲他假惺惺的颔首客套,“奴婢谢皇上隆恩。”
“奴婢……”楚萧离轻慢的小声哼哼,倒是受用。
后而暂且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