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接话,从地上站起来,自顾垂首整理沾了灰尘的衣物。
楚萧离在封地上的时候就有一子,全天下都晓得。
他二十有七的人了,膝下才得这么独一个,算起来绝对是急死老祖宗的事。
只慕容紫总觉得武德皇帝是没正经的人,逛夜会还要吃零嘴,玩笑时时挂在嘴边,他自己都像个坏孩子似的,儿子居然这么大了,很稀奇不是?
小家伙倒是与他如出一辙,人要行礼他免礼,想一出是一出,不定也满肚子坏水呢。
瞧,才来就耍得宫人们团团转的。
宋桓见她沉默,面上表情不得变化,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前些时候发生的事还记忆犹新,紧着眼前的这位也有过天家的骨肉,差点就要为皇上生儿育女,可惜了……
打住思绪,他在脑子里转了个弯,道,“孖兴殿下的生母这回没有来,也不知何时来,不过贤妃之位已经是内定了的,毕竟母凭子贵。”
私下议论主子们是逾越,更何况他还话中有话。
慕容紫很谨慎的答道,“总管不必同奴婢说这些。”
“有没有必要,以后见分晓。”
宋桓心如明镜,清楚她对于皇上来说非比寻常,“孖兴殿下的母家你当听过的,北狄洛氏,当年皇上学剑的时候便娶了那位剑师的女儿,不过奇怪得很,杂家侍奉皇上三年有余,从没听皇上主动提过,这回本来要接着他们母子一道入宫,结果那位不曾来,反倒让小殿下一人来了,这当中杂家也看不明白,你说说,莫不是闹了别扭?”
闹没闹也轮不到咱们去管啊,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呢……
慕容紫心里想着,懒得理他,碍于他是总管,虽然六局有尚宫大人主事,却不能当着他的面反驳什么。
于是站定不动,横竖不吭气,你说我听就是。
宋桓接着又道,“不过不管怎么着,皇上对小殿下算是尽心尽力了,不单将人放在自个儿身边照顾,这两天晚上亲自哄殿下安置,啧——”
他叹了一声,“杂家还从没见过皇上这样耐心呐!”
连串的话道完,他移眸去瞅慕容紫,发现她如老僧入定一般杵在旁边,目不斜视,雷打不动,油盐不进……
宋桓总算有了点儿感悟,貌似想明白为何万岁爷近来偶时会露出忧愁的表情了。
无奈,他只好自圆其说,找话道,“等到开春选了秀,宫里充裕了,你们尚寝局也该真正忙起来了吧?”
慕容紫轻轻点头,眼皮子都没眨半下,“总管说得是。”
这真是——
要了他的命了!
宋桓再没招使,恹恹的,“得,你忙去吧,杂家得去看看他们找着孖兴殿下没有。”
说完不再理会着没趣儿的人,迈开腿往先前人跑走的方向追去了。
慕容紫目送了他一路,想着先前小东西落跑时候真滑稽,她抬手来摸被亲过的侧脸,口水都干了,她倒不觉得恶心,就是……
这感觉说不上来,怪怪的,却也淡淡的,总是有点什么,这一点点却又还没到她全然察觉的地步。
罢了,反正也不是很重要。
……
夜至。
刚入亥时,华庭里静悄悄的。
和慕容紫住在一个院子里的人都出宫了,就算没有亲戚在京城,也就着家在此地要好的伴儿出去了,都不想错过大好的机会。
宫外多好啊,无拘无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愿呆在这里面?
慕容紫还不得睡意,掌了灯,刚坐到案前准备练练字,谁想外面得阵小跑的步声由远及近,到她门前敲了两下,人是开口急道,“慕容姑娘可在?小的是东华殿的东莱,大总管有事,特地使小的来请您过去一趟。”
东华殿?
帝王的寝殿,扔粒瓜子皮都有十个奴才去捡,有什么事还非得她不行?
站起来,她走过去正要开门,忽然想起上回也是平白无故来个传话的,害得她差点一尸两命,加上楚萧离的提醒,这回她多长了个心眼,对着外头的人客气道,“都这么晚了,劳烦东莱公公跑一趟,您别怪我多心,总管使您过来的时候,可有给了什么凭证没有?”
东莱一听,苦脸道,“姑娘,您别为难小的了!全皇宫都知道大总管是我师傅,您快随小的去吧,耽搁了还不知道小殿下要哭到哪时呐!”
“话不能这么说。”慕容紫好言同他讲道理,“宫里有规矩,入亥时不得随意乱走,再者防人之心不可无,眼下我这院子里不得人,出点儿什么事连个作证的都没有,我与公公您……不太熟是不是?”
不管小殿下哭不哭,东莱要被她说哭了。
他在东华殿是伺候圣驾,成日里看太傅大人给皇上添堵,没想到太傅大人的女儿也那么能折腾!
等了小会儿,里面安安静静的连个回响都没有,他咬牙一横心,跺脚道,“成!那您等着,小的这就去要块令牌来,您可千万别先睡了啊?!”
得了回应,他便急匆匆的跑出去了,嘴里还念叨着说,这算怎么一回事……
等到步声散了许久,慕容紫才把门打开,向外探望去。
这夜风平浪静,天上缀着几颗星星,不仔细根本看不见,天还很冷,随着她每次呼吸都能吐出白雾来。
她的房间在院子居中,平时两旁每间房各住着四人,这日硬是走得一个不剩。
竖着耳朵细听半响都没抓到半点人声,慎得她心里毛毛的,叫她这时候往外走,还真需要些胆量!
站了一会儿,慕容紫就把门合了。
倒不是说真的有那么多人存心想把她如何,若此事是假的,拿了幌子要陷她于不义,就当自己逃过一劫。
若是真有其事,能避就避开好些,不做不错,东华殿的事不该她逾越去管。
哪知道约莫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叫东莱的小太监果真带着牌子折返回来,这下慕容紫再没借口,只能跟着走一趟。
……
去的路上东莱就说了,孖兴殿下还小,又是前日才入的宫,没得娘亲在身边够可怜了,皇上在意他,便留在身边亲自照料。
头两天每晚都是爷两儿挨一块儿睡的,只今天傍晚时候突然来了急报,好像哪处出了个贪污的案子,还是底下一群地方文人找了京城里的关系联名写请命书告到皇上面前,牵连甚广,皇上那个震怒啊……召了几位大臣在御书房商议,晚膳都没用。
起先小殿下还很安静,一个人用膳也没闹,可就寝的时候,见着父皇还没在,当即就嚎啕起来了。
那哇哇的哭声,整个东华殿都能听到,可揪心了。
慕容紫听后诧异得瞪大了眼!
小殿下哭叫她去有什么用?别人哄不好她还能哄好?
东莱又解释说,每晚睡时皇上会给孖兴殿下说故事,这故事别个没听过,还就非她不可!
到了东华殿,果真才跨进第一重殿门就听见个大喇嘛在放肆哭啸,宋桓勾着腰来回踱步,见到慕容紫直差没给她跪下喊‘姑奶奶’!
忙不迭将她推进寝殿里。
这是慕容紫初次进天子的寝宫,殿中各处的灯能点的都点起来了,比白日还明亮。
光滑的黑砖几乎能将行于其上的人完全倒影出来,梁柱上绘着彩色的龙纹,处处都是天家的威严。
只可惜,肃穆的帝王之气都被那稚嫩不受控制的撒泼声给掩盖了。
小祖宗坐在宽绰的龙榻中央,长大了嘴,散着发,像个小疯子似的,没完没了的哭!到兴头上的时候,还用捏紧的小拳头一个劲的狠狠砸床板。
在他四周围着若干奴才,太监有,宫女儿也有,各自手里都拿着不同的小玩意,竭尽所能的施展。
……全是百搭。
慕容紫走了几步就停下了,这阵仗,就算她能讲别人讲不出来的故事,也不一定能收的住场面不是?
见她站定没动,宋桓着急,紧着脸对她催促,“快去啊!”
再让殿下这么哭下去,嗓子都要破了!
慕容紫还是不动,想了想回头来对他实话实说道,“总管您看,小殿下这会儿都哭懵了,哪个去都不会买账的,不如您还是派人去御书房一趟,看看皇上他老人家……忙完了没?”
话里的另一个意思就是:放过她吧!
她进宫来做奴才已经很艰难了,再说当初楚萧离也没在那张命她入宫的圣旨上写明要她帮他带孩子这一条吧?
就当她仗着自己是慕容家的人,料想谁也奈何她不得!
宋桓当即就看出她的心思,走上前道,“当杂家求你成不成?买不买账总得试试,皇上那儿要走得开,杂家还能差人大老远去请你,费那么大的力气?”
慕容紫推脱不得,转过身往龙床那处看去一眼,刺耳的哭声依旧,她忍不住蹙眉。
那一看就是个恃宠而骄的,小孩子给他讲道理他又听不懂,光哄有什么用?
“要不这样吧——”
她用商量的语气,“既然总管找了奴婢来,不如试试奴婢的法子?”
都到了这份上,宋桓心力交瘁,只要能让孖兴殿下不哭,怎么都成!
他没多想就点了头,“你说!”
片刻后……
龙床前只剩下慕容紫站定在那儿,其他人都撤了出去,连殿门都关上了。
宋桓不放心,猫在只大花瓶后面偷瞄。
就见孖兴殿下先照旧没有变化,卯足劲仰头哭,慕容紫就那么狠心站他跟前看,不说话不吭气,虽他只能望见她的背影,可就是这背影瞧着都让人觉得冷漠!
这就是她的法子?
眼睁睁的看到小殿下被冷落,宋桓沉不住气了,正要亲自走出去,就在忽然之间,耳朵根清静了。
再向龙榻那处看去,小殿下不哭了,抽抽噎噎的和慕容紫对视起来。
神了!
寝殿宽阔,喘气都带回响的,没了哭声,忽然显得很诡寂。
慕容紫冷冰冰的问,“怎么不哭了?”
楚孖兴何时受过如此待遇,他满腹委屈,眼睛里包着泪水,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反问她,“你怎么不哄我?”
说着‘哇’的又哭上了。
只这回哭声不如先前的响亮,不如先前的歇斯底里。
慕容紫摆了副没所谓的模样,“刚才那么多人哄殿下都没哄好,奴婢就一个人,手里也没东西,如何哄啊?”
还不如就让他哭个够呢,不是自家的孩子,不心疼!
小东西不乐意了,哭着抽空提醒她,“你可以、你可以给我、讲……讲故事。”
慕容紫扬眉,试探,“奴婢给殿下说故事,殿下就不哭了?”
他停下来想了想,觉着好像不太对,于是他道,“我要父皇……”
意思就是我爹不来我还哭!
慕容紫蹲在床边,一边用手绢给他擦眼泪,一边慢条斯理的说,“皇上在忙国家大事,这会儿还来不了,若是能够来,不早都来了么?”
“那父皇何时来?”
“这个奴婢真不知道。”
他一听,抿着嘴,挤着眼,抽抽两下,眼看又要哭了,慕容紫赶忙道,“奴婢同殿下打个商量如何?只要殿下不哭了,奴婢就给殿下讲好听的故事,若殿下不愿意……”
她重新站了起来,摆好刚才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对着坐在床上早就哭得累了的小东西说,“那您就接着哭吧。”
“……”
对不起,你我无缘
身为楚萧离的儿子,审时度势、见好就收那简直是天性。
楚孖兴人小,面对眼前的局势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头却有意识,碰上慕容紫这样的,再怎么撒泼哭闹都没用。
再者她也说了,父皇一时半会来不了,既然不能来,他还哭什么呢?
眼睛里的泪水渐渐退散了去,他对着这位相貌好看,有几分脾气的女官打着嗝道,“我不哭了,给、给我说个好听的故事。”
孺子可教睃。
小孩子怎么能光靠哄?
收起吓唬人的脸色,慕容紫对他露出和煦的微笑,“还请殿下稍等片刻。”
罢了,她回首去唤东华殿的宫人打水来与楚孖兴擦面,重新换了寝衣,间隙还连哄带骗的附带讲了几个浅显易懂的道理鹆。
之后,再没听到谁大声嚎啕了。
宋桓对慕容紫五体投地。
尤其他让御膳房送了吃的和有润喉功效的甜汤来,小殿下贪嘴想多吃一块点心,那慕容紫一个淡淡的眼神递过去,殿下竟然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乖得跟什么似的!
太神啦……
转念一想,能让老子记挂在心上,当然能制的住儿子。
这本事换别人真成不了!
忙活完又过去半个时辰,寝殿里的灯灭得只剩下角落的两盏,静悄悄的一片,宁神的淡香自九龙金炉里丝丝缕缕的飘出,驱散了殿中些许空寂。
楚孖兴乖巧的缩在床上,慕容紫跪坐在旁边,一手撑在床边上,懒洋洋的与他说着故事。
没想到这两日楚萧离会把南巡路上听来的故事讲给自己的儿子听,讲也就罢了,偏还来了个面目全非的改编。
笼统的听楚孖兴说了大概,慕容紫在心里默默忏悔对不起曹老爷子的同时,发现自个儿完全没法按照万岁爷的思路接下去!
结果是只能格外讲个新的了。
讲什么好呢?
她想了想,童话是说给女孩儿听的,楚孖兴是皇帝的儿子,将来很可能成为另一位楚皇,这事还真不能随便。
就说《西游记》吧,路漫漫其修远兮,教着人一步步的脚踏实地,降妖伏魔弘扬正义,再合适不过了。
慕容紫的声音很纤细,说话的时候不慢不紧的,比挠痒痒重一点,比抑扬顿挫又温柔一点,听在人耳朵里舒服极了。
没得多久,楚孖兴就闭上眼睛,像是睡过去了。
见状,她稍微松了一口气,自冰凉的地砖上轻轻站起来,腿都坐得有些发麻了。
才转身,背后就响起个微弱又可怜的声音,“小紫姑姑,你要走了吗?”
她闻言转回身去,就见那么小小的一团缩在床上,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也不哭,模样怪惹人怜的。
那龙床怕是容下二十个这样小的身形都绰绰有余,再看这寝殿,高梁顶柱,没别的特点,就是大!
大得叫置身其中的人不得不生出畏惧感。
连慕容紫自己都不愿意多呆,更别说那么小的孩子了。
她看看殿门那处,宋桓还猫在那儿,见她目光投来,一个劲的挥手叫她再呆一会儿。
没得办法,她只好俯身打算坐回原位。
楚孖兴却拉了拉她的衣裳,再用小手拍拍跟前的空处。
她看看明黄色的锦被,犹豫了半瞬才有所动作。
没想到坐下去之后,小小的一团灵活的钻进她怀里,直接用两只小胳膊将她环上。
慕容紫怔怔然。
在这之前,她和小孩子没有太多接触,更别说哄谁睡觉了,她更不相信缘分这种东西,但是对眼前这小家伙,实在没法拒绝。
她将无法拒绝的缘由归咎为他的身份。
在宫里,孖兴是帝王之子,是小主子,而她是奴婢,自然要有求必应。
心里揣着这个念头,一切都变得理所应当,她便也释然多了。
“小紫姑姑。”孖兴像个小大人似的,安静的问她道,“今儿个你几岁啦?”
慕容紫抿唇笑了笑,有节奏的拍着他的背,“奴婢十九了。”
十九……
他认真的在心里数了下,仰起脸来说,“那你还有六年就能出宫了。”
慕容紫对他另眼,“殿下知道的真不少。”
他瘪嘴,“我就惨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小模样别提多酸楚,跟被判了终身监禁似的,翅膀都被折了,却还盼着能展翅高飞。
慕容紫有些动容,“皇宫是殿下的家,它帮殿下遮风挡雨,这样不好么?”
“不好。”孖兴摇头,把脸埋了下去,闷声负气的说,“这才不是我家。”
要怪就怪寝殿太大,回响太清晰,就那么句话,缩在远处门边的宋桓用他那对不太灵光的耳朵都能听清。
到这份上,慕容紫接不上话了,再说又要逾越不是?
好在孖兴贴心,没叫她为难,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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