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而清晰的话语声,与内殿的怒骂形成鲜明的对比。
宫婢不可思议的僵滞住。
全然忘了地位尊卑,愕然的直视向高贵无匹的帝王,和他淡薄的视线相触。
楚萧离仍旧和颜悦色,无暇的俊庞上洋溢着能够包容世间万物的王者笑容。
他可以宽容一个出言顶撞自己的宫婢,却无法分给自己的皇后丝毫感情,仿若他的感情自他生来就只能给一人。
他是楚皇,他对后宫所有的女人都有责任!
无视她们,眼中只有慕容紫,这对宫里其他的女人太不公平了!
“残忍吗?”唇角勾起弧度,他问,继而无需哪个回答,便自语道,“朕也觉得是有一些。”
……
半个时辰后,回了东华殿。
一片冷清。
已不会再有宋桓这个人,像着往日那般,在楚萧离回来的任何时候献媚的笑着迎来,嘘寒问暖,狗腿不停。
四周安安静静的,连半点人声都没有。
仿佛他不小心步入了一个虚无之境,这里,只有他自己。
压抑住莫名的心烦,找来高汶问了才知,小辣椒用了晚膳后,就出去了,东莱跟在她后头,她倒是没嫌烦。
至于去哪里,皇贵妃岂会把行踪说与奴才们听?
楚萧离按捺了性子等了片刻,便再而起身,亲自出去寻。
皇宫不大,素日里他这个做皇帝的人,来来去去常走动的无非就那几个地方,可真要找个人,倒是有些费神。
天愈黑,愈是冷得厉害。
若有似无的风在缓缓的流动着,卷起沁凉的寒意,深入发肤骨髓,轻易渗透进了人心里去。
化雪了,覆在宫殿顶端厚厚的积雪逐渐消融,顺着琉璃瓦的缝隙倾斜流下,滴滴答答的落着水珠,形成一串串雨帘子,从高处掉落在地上,形成不规则的,孤寂的声音。
如勾寒月,静谧的散发着盈盈白芒,那淡淡的光华笼着整座高低起伏的宫宇,将这个地方衬托得更加不可一世。
楚萧离独自穿行其中,最后,在梅林中找到了慕容紫。
比起白日的时候,林子里清冷诡寂了许多。
她背对着他,身上披的皮毛大氅已换成胜雪的那件。
从远处看去,一片雪地中,嫣红点点的林子里,恍似不经意,当真要被她吓出毛病来。
可她却浑然不自知周遭如何,专心一意的埋首于她想做的事。
在她的面前摆了只铜盆,就是平时用来洗脸的那种,再简单不过的样式,她蹲着,若有所思的将手里的纸钱一张张往燃烧的盆里送。
实难叫人想象她此刻的脸貌神态。
东莱站在她左侧近身的位置,眼睛红得跟什么似的,直勾勾的盯住燃得正盛的火盆,随时会嚎啕出来。
他的师傅死了,他难过。
虽这主仆两想的不是一件事,那抑郁寡欢的气场倒是难得默契到一起去。
直到人都来到十几步外,东莱才望见他,接着傻了眼,移眸将火盆瞅瞅,再心虚的换了他一声‘万岁爷’。
宫里是不许私下做这些事情的,只皇贵妃娘娘要,他没得办法,挖空心思都得找来。
再者,他压根就不相信为了这点事情,皇上会真的开罪发落哪个。
楚萧离走近,先是看了头都没回的小辣椒一眼,收回目光,直望住东莱,“你师傅安置好了?”
又在他还未回答前,见他就那么跪在化了大半的雪地上,半边袍子都湿透了,再道,“起来回话。”
东莱感激,颠颠的爬起来,红着鼻子眼睛,道,“回皇上的话,相爷说了,师傅的身后事交由相府操办,明日一早上朝的时候,就命宋文生往西门去接师傅出宫。”
楚萧离点头,“有玄成在,你大可放心,等到入殓的时候,你且出宫去送一送吧。”
听了万岁爷这个话,东莱真真忍不住了,豆大的泪珠子不停往眼眶外钻。
他忙不迭低头,再度跪了下去,用力的吸了鼻子,哽咽道,“谢皇上恩泽!”
再奸猾灵光,也不过是十七的年纪,小着呢。
混迹在这复杂的深宫里,那颗心早就千锤百炼,形同老者。
他知道,若不是在东华殿当差,跟在皇上身边伺候,他活得必定更糟。
可是他的师傅是宫里最厉害的奴才,最终落得那般下场,寿终正寝都不能够,叫他如何不难过,如何不害怕忧虑自己的将来。
净了身,成了半个废人,只能一辈子在宫里耗着。
这就是他的命!
听得他啜泣的声音,正与烧纸钱的慕容紫叹息道,“行了,虽说你师傅没了,可你继了他内侍监总管的位置,只要你好好的伺候皇上,尽心竭力,安分守己,那些送死的事情皇上定然不会让你去做,莫要再难过。”
楚萧离负手在他跟前,瞧他可怜见的小模样儿,也是笑道,“皇贵妃说得没错儿,你又不会功夫,朕断不会叫你上阵杀敌,你亦不得你师傅那般稳重,撒个谎破绽百出,叫你去害人,你自个儿先吓死了,放在身边端茶递水,拍个马屁倒还不错,别的,朕也不指望了。”
东莱本就憋屈,现下还被数落的一无是处,他心里堵啊,抬起头来就道,“万岁爷,拍马屁也是门学问,奴才跟你打包票,就这,宫里没谁比得过奴才!”
“成啊。”楚萧离淡淡挑眉,无奈的瞅着他,“往后好好的拍吧。”
万岁爷着实没精神头和这些小的计较,谁是马,谁又要来拍他的‘马’屁!
“你先下去,朕和皇贵妃单独说会儿话。”
马屁功夫得到了认可,新上任的内侍监大总管缓释了心情,揉着眼睛,捏着眉心,退到了远处青云。
遂,楚萧离提袍蹲到小辣椒身旁,斜目看她手里那叠纸钱,眼底透出些许嫌恶,只问,“不冷?”
白日里断在这里的一小撮没成形的魂,那宁玉华都不得如此在意。
慕容紫没看他,幽幽道,“知道你不待见,可不这么做,我心里不踏实。”
她更知道,这做法很是虚情假意,尤其还是她。
自个儿的孩子没了,都只才草草了事的折了梅枝放在湖畔边上就了了事,换了别个,她还大张旗鼓的搬了盆,找来纸钱,虔心诚意的在这里烧。
楚萧离没辙的摇头,握住她动作反复的手,眸底泛起一片柔光,“别难过,这都是命。”
早在宁玉华挖空心思想对他算计的时候,就注定她肚子里的这一个……如何都不可能平安的降生,来到人世间。
“九郎,你不懂。”慕容紫回视他,认真道,“我难过的,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自己。”
楚萧离好似听懂了,眉间浅蹙,“开始讨厌自己了?”
若连自己都厌恶,如何再去喜欢这座本就不太好的深宫,喜欢永远都离不开深宫的皇帝。
她摇头,“还不算。”
只是不知到底能够延续到几时。
心底泛起不安的涟漪,楚萧离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些,唇边散出清淡的话语,“就算讨厌了也无妨,我喜欢你就好。”
丢丑也要你陪我(第一更)
下午在御书房的时候,慕容紫原本没打算那样盛气凌人,她与楚萧离的感情,更不想对谁炫耀。
可是她知道,假若那时她显露出丝毫的软弱,都会被人见缝插针,趁虚而入。
既是未曾傻到任人宰割的份上,便是唯有那样做,但求自保钡。
到底是人心诡谪,还是这座深宫难测?
身在这个地方,就算你不去算计别个,也会变作他人的垫脚石铩。
仿若永远都不会有停歇之日。
宫里的游魂野鬼,又岂止是飘荡在林间,你与我都看不见的那些。
深夜寒凉,楚萧离只将慕容紫的手握了一会儿,便主动放开了。
两人沉默着,比肩蹲围在小小的火盆前。
彼此黯然的黑瞳被那火光映照出浅显的橙红色,火簇在漆黑的眼幕里跳跃着,不着痕迹的触动着谁的心。
良久,慕容紫将嘴角轻轻一牵,深长道,“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有选择,哪怕有一天你负了我,我是与你玉石俱焚,抑或是坦然潇洒的离开,去浪迹天涯……怎样都可以。后来我才发现,之所以会烦恼,是因为我还能够选择。”
楚萧离望住她笑了笑,“你是在暗示朕,还没有将你逼到绝境?”
往往,人只有到了绝路上,才会不顾一切。
所谓的……绝路逢生。
慕容紫撇嘴,嗔怪的看了眼前俊朗如玉的面皮一眼,道,“才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是想招了?”万岁爷可是巴心巴意的等着,给她找台阶下,“要不,我们这就一起出宫到相府去,问个清楚明白,大家都省心。”
“万岁爷啊……”眯起眸子,慕容紫用着一种介于同情和遗憾的眼色瞅着他,啧啧道,“这么看来,你在立政殿没问出什么来啊。”
跑这一趟,白搭!
楚萧离脸容微有异样,很快,他就将那抹情绪掩饰得无从寻起,“此话怎讲?朕想知道个前因后果,有那么难?”
她很老实的把头捣了捣,单打量个模样儿,说多老实了。
遂,将脸转回去盯着火盆看得两眼发直,嘴上漫不经心的道,“难不难,就只有皇上自个儿最清楚了。”
楚萧离闷闷的吃下一瘪,真是要气死他了。
“走吧。”起身的同时,他像老鹰揪着了小鸡崽儿,捞起慕容紫的后衣领,将她整个都提溜起来。
言毕霸道的往东华殿走。
慕容紫一步三回头,“这都还没烧完呢。”
“烧什么烧?”万岁爷闲闲的教训,“宫中严禁私下祭拜这些个,你规矩学到哪儿去了?”
明摆着脸面被下干净,这会儿公报私仇。
她懒得和他搭腔,免得招惹来更厉害的奚落。
就那两句,憋得胸痛的楚萧离哪会觉得解气?
小小的一片林子没走出去,他便开始振振有词的念叨——
“也不晓得是哪个回了宫忙不迭跟朕说,商霭不得不防,分明都猜到与宁玉华苟且的是哪个,可好,下回你见了他,且问问他可有觉得难过,没得成了你自作多情,人家却不稀罕那撮形都没成的魂儿。”
慕容紫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神情更是随着他的话变了几变。
想起当初连犹豫都不曾就对蓝翎做的应承,联系今日得知的所有,唯恐鬼医家的宝贝儿子再生事端。
那商霭……也真是个不叫人省心的能耐人啊!
复杂的思绪兀自辗转了下,慕容紫心虚的问,“都到了这一步,不若让雾影带几个得力的人往北狄走一趟,把他逮回来?”
顿步,楚萧离回首,冷飕飕的望住她,“逮?北皇的位置都快被他坐稳了,宁玉书早不知死到哪里去,你说,要怎么去守卫森严的北狄皇宫逮他?你当是逮兔子呢?”
宁玉书不知死到哪里去……
现在的北皇是——商霭!
慕容紫不但被骂得灰头土脸,更被震惊得三魂快飞走七魄。
“你说的是——”
未曾问完,只见楚萧离赠予她一记不能再高傲的脸色,随即,鼻子朝天的冷哼了声,竟然就……甩开了她的手,自己顺着蜿蜒的小路泰然行去。
全然不管她了!
原先被他捂得暖烘烘的那只小手,也在失去他掌心的温度后,被着寒气侵蚀,凉得她当即就打了个冷颤。
眼看他越走越远,仿佛随时会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忽然,慕容紫完全失了主意。
从来都是他围着她转的,今儿这是唱哪出?
身后,东莱猫在一棵根本不能将他遮挡住的梅树下,一个劲的用手势示意,“娘娘,快追啊,快追!”
许是被那番连消带打的话震得一时反映不过来,在东莱不间断的手势的驱赶下,慕容紫真的撩起厚重的裙袍,迈着小碎步费力的追上去。
“别走啊,你等等我,时才你说的那些可是真的?”
语色里都是怕被抛下的急切。
楚萧离行在前头,闻言,身形只有不经意的微顿,复而大步自如,“朕说是真的,你就一定信了?”
他连头都不回,却不忘要对她揶揄。
素来就属她小心思最多,不治她一治,全当他这做皇帝的人脾气太随和。
地上全是积雪,方是融得一半,入了夜,含糊不清的雪水就冻成了冰,那绣鞋踩在上头,滑溜溜的,稍不留神就得摔!
慕容紫吃力的追,没得一会儿就气喘咻咻,气得要命,脸都涨红了,怎么喊他都没用。
刚是谁说,就算她讨厌自己,他也会继续喜欢?
喜欢个鬼喜欢!
动起坏心,欺负起人来,可真不是个——人!
便在着急火攻心的追赶里,冷不防脚下一滑,重心一偏,摔得天崩地裂!
正是行在前面,享受着被追滋味儿的万岁爷,忽听‘哎呦’的一声惨叫,总算是停了步子,只回首望了一眼,接着便扬起脸,毫不给情面的放肆大笑起来。
慕容紫穿得厚,故而没有摔疼了哪里,只是这姿势,不用哪个提醒,她都晓得摔得难看。
被楚萧离一笑话,她更恼火!
“笑什么笑?!”
说着,她还就地抓了一把混了泥的雪往他那方向砸过去。
会砸到才稀奇了。
楚萧离站得风姿卓雅,仪态翩翩,边是笑,边对她调侃道,“古往今来,能摔得形同王八的,也就只有爱妃你一人了。”
她恶声恶气,“闭嘴!”
“好好,我闭嘴。”
遂,他站得远远儿的,玉指遮口,好像以此表示:人是她自己摔的,跟他没关系。
慕容紫大口的喘气,胸口起起伏伏,缓了半响,听见身后东莱有动静,她转头将他呵斥在原地,“不准过来,就站那儿!”
东莱是见皇上没动,他想好心上前去扶一把,哪知道娘娘不乐意。
只好听话的站定不动了,脸上少不得有些委屈。
呵住了他,慕容紫再喘着冒白雾的气,正脸对楚萧离,拧着眉头道,“还不过来扶我!”
吼声震了天响。
楚萧离抱着手,斜目,“朕不过来扶,你就不起?”
她理直气壮,“没错。”
罢了,她还觉着只是扶太不够,再道,“背我回去,我走不动了。”
楚萧离还是相同的问法,“不背,你就不回了?”
慕容紫狼狈的坐在地上和他对视,神情肃然的把头点了两下。
成败就在一念!
东莱敏锐的觉出有杀气,自动自觉的往回缩,生怕被误伤。
楚萧离提眉将雪地里撒泼耍懒的小东西看了会儿,还在琢磨要不要下狠心,先走几步看看她反映,孰料慕容紫抢先一步,道,“你不过来扶我,我就是不挪半步了,横竖冻死在这里罢。”
“得!”
听到那个‘死’字,他立马甘拜下风。
端着无奈之色往回走,道,“全天下就属你本事最大,别成天死啊活的挂在嘴边,爷不爱听。”
行到她跟前,伸出手去,慕容紫却没抬手与他。
他不懂了,没得好气,“怎么?”
她撇嘴,不满,“你不蹲下来怎么背我?”
楚萧离大叹着烦躁,转过身,背朝她,压低身形,矮矮的蹲下去。
如何就摊上个这样的小赖子?
慕容紫笑眯眯的等他身子低到自己的手够得到的位置,随即,眼底滑过一丝坏到极点的光,飞快的抬手扯开他紧实的后领,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一把雪,往他脖子里塞进去!
楚萧离防不胜防,全身都被那捧雪冻得脊梁骨都绷直了,俊逸的面皮上僵得没了表情。
后而,再被使坏的人用力拉拽,自己也难维持身形,跟着滑倒在她旁边脏兮兮的雪泥地里。
沉闷的坠地声——
“慕容紫!”
“哈哈哈哈,痛快,舒坦!你活该!!”
慕容家四娘子有仇必报,还不往死里风凉?
丢丑也要你陪我。
与此同时,猫在很远很远的东莱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由缩了脖子,替皇上叹一句,“哎呦,可真冷呐……”
……
楚萧离绝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要怪就怪慕容紫跑得不够快,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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