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二人全程无交流的品尝了浩荡圣恩,于半盏茶功夫后一齐离开东华殿。
慕容渊做得绝,刚行出游廊,转了弯便往出宫方向走,压根没有想和女儿叙话的意思。
慕容紫不那么想,既然见了面,如何都是父亲啊,想她这几天被意珍表妹折腾得这样惨,便硬着头皮在身后唤了声‘父亲,请留步’,迈开小脚追了上去。
谁想慕容渊倒是留步了,得她来到跟前先开口问,“可是有消息了?”
消息?
慕容紫不解的一愣,才反映是问她云阳殿下的下落。
“没……”她低下脑袋,露出不成事的愧疚模样。
慕容渊当即有些不悦,又见她垂头丧气的懊恼,大抵也猜到她叫住自己的意思,遂道,“这几日你在宫里的事为父听说了,昭容娘娘还小,在宫里你要尽量帮衬着她,至于她心里的气,你也多体谅体谅,过一阵淡些就好了。”
皇上的人(六)
段意珍只比慕容紫小两岁,要不是大楚这几年都在打仗,孩子都能在地上跑了,这叫小啊?
越小越坏,刚晋位就变了法儿的拿她开刀,和她一个缩头缩脑但求苟活的人较劲,什么意思!
不是她不能吃眼前的苦头,宫里的人仗势,一个人踩你,其他人也会来踩上两脚。
慕容紫明显察觉这两天给她眼色瞧的人越发多了,这样下去,她往后铁定难熬,若父亲能在此事上帮着说两句话就最好了,这对于慕容家的当家人来说轻而易举!
哪知厚着脸皮求来的话一句比一句无情。
帮衬?体谅?
慕容紫不死心道,“父亲是让女儿忍么?”
“不是让你忍。”见她没懂自己的意思,慕容渊眉宇间的厉色重三分,“主仆有别,你既入宫为奴,就要有官奴的样子,自古先有国才有家,后宫乃皇族之大家,你让为父搬出小家的身份,这是逾越!”
“逾越?”她反声质问,“那父亲要女儿做的事又算什么?!”
“你——放肆!”慕容渊忙移眸向四下望去,生怕她的话被哪个听见。
慕容紫已然心如死灰,“父亲真是能言善道,若您不顾女儿在宫中死活,硬要撇清这关系,那就别怨女儿翻脸无情,为求自保,做个忠君的好奴才!”
看着她自生自灭,还要她为他做事,天下间哪有那么好的事!
慕容渊在朝中霸道惯了,哪怕楚萧离都需对他维持表面上的君臣和睦,要使什么手段更不会明着来。
眼下被女儿如此顶撞,他非但没觉得自己有错,还恼羞成怒。
“既然你这般能耐,老夫自愧当不起你一声‘父亲’,望你在宫中自求多福,且是牢记一点:莫要打着我‘慕容家’的名头四处招摇,否则别怪老夫不客气!”
慕容紫咬紧了牙,凛着深深眸光对他不卑不亢的屈膝一拜,“不送太傅大人!”
今儿个真是她撞坏了脑子吃错了药,竟然期盼守旧迂腐的父亲对自己施与援手。
不!
这个人才不是她父亲,从后都不是!
慕容紫气得胸口梗痛,睁大的眼睛里,泪珠子滚滚的打着转。
她强忍着不哭,有什么好哭的?
今后桥归桥路归路,她和慕容家没相干!
待慕容渊走得都没见影了,慕容紫还站在原地愤愤然得不知所以,身后忽的响起个带着笑意的问话声,“哭了?”
楚萧离话音方落,慕容紫应声转来正对他,除了眼眶有点发红,整个人那叫一个肃然,端正的对他请安,“皇上圣安。”
瞧这身段,这表情,没法儿给存心看戏的人挑丁点儿错出来。
万岁爷没觉得多意外,知道她从来都是撑死要强的。
皇上的人(七)
信步来到她跟前,楚萧离不解问道,“怎么不直接把朕跟你说的那些告诉他?”
慕容紫垂着眉眼硬梆梆的答,“太傅大人对奴才不好,还想利用奴才,他想得美呢!”
不可置否的笑了笑,楚萧离状似好心的建议,“其实方才你大可与他讲条件,他帮你在段昭容那里说几句话,你且替他寻着人,宫里那么大,要找个人出来总得花些时日不是?”
“不必了。”慕容紫思路清晰,口齿更清晰,“奴才相信太傅大人在宫中还有内应,用不着奴才为他操这份闲心。”
她是真心实意的打定了主意要在宫里熬到二十五,求个外放。
和慕容家断绝关系?
那就断吧,正好让她抽身而退,远离这里头的是是非非。
楚萧离对她另眼,“真是个有骨气的好姑娘,朕送你那么大的顺水人情都不要,你让朕情何以堪呢。”
慕容紫总算望他了,“皇上言重了,奴才入了宫就是皇庭的人,断不会做出这等不忤逆之事。”
她怎晓得他说的那些是真是假?
万一只是个幌子,是个局,她跑去告诉给慕容渊听,还不知要引出怎样不堪设想的后果。
慕容渊对她不仁不慈,她不能就此对整个慕容家绝情绝义。
说到底先前的争执气话更多些,打断骨头连着筋,她是慕容家的人,慕容家要是倒了,她也讨不得半点好。
楚萧离的话说得动人,实则还不是照样想把她当枪使。
故而她还是那句:你想得美呢!
眯眼望着她因为恼怒而不断变化的表情,楚萧离‘嗯’了一声,乐呵道,“许是朕想得的确美了点儿。”
竟然直接跟着她心里的想法说话,这神得也太吓人了!
慕容紫顿时收敛,恨不得把头埋进旁边被雪覆盖的花圃泥地里。
楚萧离静静的凝视她,再不言。
出东华殿,这是必经之路,他一个人来的,没别的心思,就想看看她。
慕容紫不会像他一样想太多,皇宫是他家,他会在哪里出现,在哪里闲逛,那都是他的自由。
况且对他的神出鬼没,她早都不稀奇了。
老实巴交的定定站着,只等万岁爷发话她才好走。
谁知毫无征兆的,在她还没反映过来时,宽厚的手掌抚上她的侧脸,霎时掌心的温暖将她被冻得发疼的脸颊包容,说不出的宽慰。
慕容紫错愕的抬首,对上的是与掌心温软相等的深眸。
那眼色沉沉的,浓浓的,所有的情绪忽然之间都给与她一人,不知他在对她期待什么。
不禁怔怔然。
她半张着小口,模样别说多呆了,逗得楚萧离发自内心的笑起来,“瞧着是个挺聪明的,看事看人也透彻,怎么就参不透朕的意思呢?”
皇上的人(八)
武德皇帝其实长得很好看,本就风华正茂,英姿卓绝的人。
单说个模样,如玉的面皮儿,唇红齿白,高挺的鼻子,俊逸的眉间带着股子亦正亦邪的风流气息,那双桃花眼委实迷人,向着哪个姑娘家看去一眼,没个好定力的非要把脸红到脖子根不可。
奈何这副俏生生的模样,硬是被他浴血的声名和嗜杀父兄的传言给修饰得可怕万分。
帝王是个符号,不需要人记得他的长相,只要晓得他的威名,还有他能够流芳百世的功绩就好。
楚萧离这个皇帝做得很称职。
只此时,他向慕容紫展露的笑容可以说是难得一见。
清浅的弯起了眉眼,弧度柔柔的,不带着任何的功利和目的,便只是个简单的笑,看得慕容紫霎时讶异,心里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原来他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还有他的举动也显得极不寻常。
他是大楚的统治者,他的手里握着制约他们每个人命脉的线,只要他轻轻一扯,你就会灰飞烟灭。
然而那种时候,或许他仍旧是这样一张对你笑得柔软的脸呢。
慕容紫只能梗着脖子硬顶他这份突如其来的不寻常,不多想,不多问,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楚萧离用手把她的脸焐热之后就松开了,宫里人多眼杂,是他让溟影把前后的路堵了,才得来与她自若说话的片刻。
“外面凉,回六局歇着吧。”
淡淡然留下这句话,他转身往东华殿行去,徒留一袭淡漠的背影给身后的人。
仿佛之前那本就极不真实的温柔,都是她的幻觉。
慕容紫听不明白他的话,也不需要去明白。
向来楚萧离就不好琢磨,看着像是个随心所欲的人,想一出是一出,仿佛他来了兴致,全天下人都得陪他玩儿。
可当你真正走进他的局,才慢慢发现他所做的每件事,甚至说过的每句话都蕴藏深意和玄机。
面对深谙如斯的帝王,她不会真正傻到要去揣摩他想法的地步。
况且此刻,她也实在没有这份闲心。
将将把楚萧离目送远离,忽的,一阵反胃的恶心涌上慕容紫的喉头,若非她咬紧牙关,恐怕真的会干呕出来。
又来了……
蹙着眉,她用手缓缓的顺着胸口,面上的神色越发的沉重。
自在苏城被设计那夜,已经有足足三个月,她的月事也……
那念头刚钻出来就被强制打断,将两手交叠至于小腹之上,立在原地长久未动,努力平静。
看起来是端正规矩的站姿,妆容肃然,无澜的脸庞下却掩藏着旁人无法得知的恐慌,不能再拖了,慕容紫心中有数,自己的肚子里有了这后宫无数女人梦寐以求的龙种。
孕相,有了他的孩子(一)
有孕这件事,慕容紫早在回京路上就有所察觉。
毕竟女人每个月都会有那‘事儿’,她在慕容家娇养五年,还从没哪次迟来过。
故而头一个月发觉迟了,她心里就在打小鼓。
碍着在伴驾途中,每天还得不定时给万岁爷讲故事供他消遣,慕容紫也就抱了一丝侥幸,全当路上劳顿太过导致日子不准。
在太傅府那几天就不说了,老父亲和二哥哥是男人家,况且若这事给他们知道,只会让慕容紫被他们利用得更加彻底。
等到入了宫,人是马不停蹄的忙碌起来。
慕容紫的身份特殊,想着初来乍到,不求表现,但求不错,加之她孕相不显,没什么嗜睡贪嘴的毛病,连犯恶心都几乎没有,索性埋头勤奋实干,肚子的事逃避不想,结果一拖就拖到现如今。
转眼三个月了,她想这次是不是要在劫难逃了?
……
又过四日。
这几天小雪不断,一边化着积雪,一边时不时洋洋洒洒的飘一会儿,冷极了。
好在昭容娘娘折磨人的兴趣来的突然,去得更是快,不过五天而已,就没再找慕容紫的茬。
午后,华庭里。
尚寝大人早早派了小宫女把今日需要记载入册的内容放在她的桌案上。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在后宫也适用。
楚萧离登基将近两年,可头先都在各个边城和封地领兵打仗平乱,年初时候回宫举行正儿八经的登基大典,接着便是南巡,在宫里逗留的日子没多长。
上元节近在眼前,来年的选秀更要早做准备,现下六局里两位尚宫大人还缺其一,往下的各部各司人手都不全,尚寝这边,负责掌执文书的女史一个都没有!
慕容紫的字写得好看,活儿就落到她头上。
索性坐下来写字比在外面操劳要好,烧了小炉子放在脚下取暖,她伏在案上一边写一边寻思该拿自己的肚子怎么办。
母亲说过宫里有人会接应她,顶头的尚寝大人对她不冷不热,柳尚宫虽给了特别关照,拨了单独的一间屋给她住,那也是看在慕容家的面子上。
至于其他的人,巴结的有,贬低的也有,都不熟,更不像。
想了半天,很可能那个人还没打算露面。
就算来人此刻站在慕容紫的面前,又让她如何说呢?
我怀了龙种,能不能帮我想个法子悄无声息的……解决掉?
想想都觉着不人道!
她日日都要见人,就算有法子给她落了胎,也保不齐会被人看出端倪,到时候栽赃她一个私通不洁的罪名,这宫里又要多出一缕无主孤魂。
且是说到底都三个月了,每每她夜里感到落寂无助时,只要想到有了小生命的肚子,那都是说不出的慰藉。
孕相,有了他的孩子(二)
找法子落了这孩子,慕容紫舍不得!
可是留下来?那简直天方夜谭,她根本要不起!
把一辈子耗在四面宫墙里成为权利争斗的牺牲品,是她最不甘愿亦最害怕的事。
肚子里的是她的孩子,更也是楚萧离的啊……
只要想到这一点,她就惊恐得寝食难安,心底那一丝丝慰藉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了。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突兀的响起对话声——
“北狄的大公主进宫了?是那位大公主吗?就是太傅夫人!你亲眼瞧见的?”
“自然了!先前尚膳大人就带着我过仁寿殿伺候着,段昭容也在呢,这些我岂会乱说?”
北狄的大公主?
坐在屋里头的慕容紫一愣,说的不正是自己的母亲么!
按说母亲身份特殊,不会贸贸然入京,可再想三哥哥也被楚萧离下旨传召,如今连她都在京中,说不定母亲放心不下,一道来的呢?
刻意在窗外嚼舌根的两个人她都认得,一个是同在尚寝局当差的白昕儿,另一个是尚膳局的掌膳半夏。
白昕儿也是司设,平日最喜与自己较劲,凡事都想在尚寝大人面前争个一二。
就拿自己代了女史一职这件事来说,白昕儿面上没得表示,心里都快妒忌死了。
只这会儿慕容紫实在没心思计较这些,她正愁着肚皮的事儿不知道该怎么办,若是母亲在宫里就太好了!
起身来到窗边,外面的两个还在拉扯着嗓子大声说话。
“快跟我说说,太傅夫人可如传言中一样?”
“你是问容貌吧?当真没得说的!段昭容的品貌算咱们宫里数一数二的了,放到北狄大公主的跟前,那就是云泥之别!”
“这倒不稀奇,只要见过咱们尚寝局的慕容司设……”
白昕儿掩唇一笑,总算讲到重点,“也难怪连着几日,天还没亮清涟宫那边就把人捣鼓起来折腾,姐妹两一齐在宫里,姐姐做了奴才,妹妹做主子,这奴才比主子长得好,真是——”
话到此就打住了,两人凑在一块儿窃笑个不停。
蓦地,身旁的窗子被推开,慕容紫笔挺的站在里面,神色凝肃,“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白昕儿和半夏相视了眼,半夏佯作吓一跳,抚着胸口道,“原来慕容司设在屋里呢,您怎么没去清涟宫?”
先还在太后的仁寿殿,怎的这会儿又到清涟宫去了?
慕容紫蹙眉。
见她不解,半夏又道,“您不知道么?太傅夫人在仁寿殿用了午膳之后,就被段昭容请到清涟宫小叙去啦!”
看了慕容紫一眼,她再阴阳怪气的故意说,“我还以为昭容娘娘会差人来请司设您过去呢。”
孕相,有了他的孩子(三)
要是段意珍真的好心到这个程度,这些人又怎会有机会跑到慕容紫的跟前来落井下石?
“瞧你这话说得。”白昕儿斜眼瞟向半夏,昂起下巴不慢不紧的说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咱们做奴才岂能说想见家里人就自个儿跑去见?昭容娘娘恪尽职守,对自家姐妹更……不遗余力,我看呐,慕容司设这回怕要落空了。”
“不至于吧。”半夏摆出一张懵懂不知的错愕脸容,“不就是主子一句话的事么?”
她两个是同乡,像这样一起当着慕容紫的面编排她已并非第一次,只不过今日的说话尤为刺耳。
白昕儿在玄徵末年入宫,家里父亲是个小小的地方知县,平时就自以为的高人一等。
眼瞅着尚寝大人很可能会升做另一位尚宫,她心心念念的想高升,慕容紫一来就与她平起平坐,背景还比她高出一大截,她不痛快,时时都卯足了劲找机会对付人家。
往窗前走进两步,她对慕容紫假意安慰道,“见不上也莫要灰心难过,如何你是个得宠的人儿,太傅大人成日出入皇宫,往后还有的是机会。”
听在东华殿伺候的小太监说,不日前那父女二人用膳时半句话都没有,僵到这个地步了,谁还会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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