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墙权算城墙,两座木栅门聊充城门,全城只有五条街八条巷。虽则青神建县的历史可远溯
至南北朝,迄今县名始终未加改变,但地广人稀,并不因历史悠久而繁荣起来。任何一个陌
生人进了城,也休想瞒得了人。
十字街口的一座小食店,临街窗口的一副座头上,三名气概不凡的中年大汉,一面小饮
一面监视着南来北往的旅客,仔细察看每一位陌生人的举动。
坐在上首那位仁兄,生得豹头环眼,右眉梢斜挂下一道发亮的刀疤。穿一袭褐衣,留着
八字胡。但褐衣掩不住他的身份,一举一动,都不像是只配穿褐衣的穷百姓,讲话时声调抑
扬顿挫有板有眼,从容不迫条理分明。他喝了一口酒,放低声音向两位同伴说:“看时光仍
早,距投宿的时辰仍有近两个时辰,咱们用不着在这时费心,等会儿酒足饭饱,再到城门口
等候仍然来得及。尚武兄,永兴客栈的人该准备停当了,咱们先去察看一遍?怎样?”
左首那人是尚武兄,淡淡一笑接口道:“罗大哥,事先咱们与他们协议时,原说好各行
其是的,咱们只负责供给消息,下手的事概不负责,罗大哥难道想卷入其中吗?”
“话不是这么说。”罗大哥笑答,又道:“俗语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咱们得了他
们三百两黄金,多帮一点忙又有何不可?人情嘛!”
“四海游神艺业超人,咱们得防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弄得不好,把老命送掉那才冤
呢。”尚武兄凝重地说。
“但如果咱们能得手,便将名震天下,想想看,值不值得冒险?”
食色是人的本性,名利却是人们追逐的目标;只有名利二字,方能令醉心于名利的人赴
汤蹈火。
尚武兄怦然心动,笑道:“这个……这个兄弟倒没想到。”
“尚武兄不反对参予吧?”
“好吧,咱们到永兴客栈走走。”尚武兄欣然地说。
第三名大汉一直没发表意见,这时发话道:“罗大哥对独臂翁的那些朋友,是否曾经了
解他们的来路?”
罗大哥粗眉深锁,答道:“我只认识两个人,其他的一无所知。他们主要的人物有两
个,但这两个仁兄似乎不爱说话,阴沉沉地,我对他两人陌生得紧。”
“他们姓甚名谁?”
“一个姓孙,一个姓尤,未通名,似非目下的江湖好手。我从他俩人的眼中,看出他们
蕴藏在内心的怨毒与仇恨之火,却不知其理安在。”
“独臂翁与四海游神的仇恨过节,罗大哥可知道吗?”
“他没说,愚兄也不好问,伍兄弟,你有何意见?”
伍兄弟从容地喝了半碗酒,缓缓地说:“四神目下在嘉定,似有所图,他们与四海游神
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令人难测。独臂翁他敢不将四神放在眼下,居然花重金四出召请高手谋
图四海游神,其中不无可疑,难道说,他就不怕四神报复吗?他拖了这许多人下水,有何用
心?老实说,目下江湖中,能与四神一拼的人,有如凤毛麟角,也许有,但决不会是独臂
翁,也不是咱们三个人。”
罗大哥冷冷一笑说:“伍兄弟,闯荡江湖,行事如果顾忌多多,必将一事无成,只能庸
庸碌碌,默默无闻过一生。老实说,江湖人成名不易,要想出人头地,畏首畏尾决难成事
的。真正能一帆风顺而成名的人并不多,含恨身死赍志以没的人,却有如牛毛。伍兄弟如想
庸庸碌碌过一生,做一个没出息的江湖混混,愚兄决不强人所难,勉强你参与。”
伍兄弟淡淡一笑,毫不动容地说:“罗大哥不必生气,兄弟只不过提出疑问参商而已。
咱们三人既然趟入这窝子浑水,断无出尔反尔立即退出之理,如何进行,罗大哥瞧着办好
了,反正兄弟已决定追随骥尾,一切由大哥作主便是。”
“那么,咱们到永兴客栈。”罗大哥打铁趁热地说。
三人会了钞,立即出店而去。
他们走后不久,秋华和姑娘便经过店门,越过了十字街口,向南徐行。
姑娘一面走,一面说:“秋华哥,你真打算在此地投宿?”
“到嘉定还有七十里,不投宿怎办?赶的路程太多,对你不太好。”秋华关心地答道。
“我看,今天我们不赶不行。”她笑着说。
“为什么?”
“今天如果不赶到嘉定,明天到峨嵋又得耽搁一天。”
秋华呵呵笑,说:“冰心妹,看样子,你大概非要我走不可了。”
她粲然一笑,道:“我可不敢逼你走,别胡说好不好?”
“如果我坚持在此投宿呢?”
“一切听你的。”她毫无机心地答。
“呵呵!是夫唱妇随么?”
“油嘴!不理你。”她娇嗔地说。
秋华挽了她的手,笑道:“说笑是说笑,这就走,不走不行。”
姑娘心中一动,正想扭头回顾。秋华急忙低声说:“不必回头看,有两个人在后面跟
着,已经跟了一条街,我们到城外去捉住他们问问看。”
“秋华哥,你知道他们是冲着我们而来的?”
“很可能,等会儿便知道他们的来路了。”
两人发觉已被人跟踪,并不在乎。不动声色地以相同的速度,通过了行人寥落的街道,
从南门出城然后脚下加快,匆匆赶路。
“跟来了么?”姑娘一面走,一面问。
秋华用一把飞刀监视身后。飞刀经过精工打磨,光可鉴人,虽看不清身后远处的景物,
但仍可从刀身的反映中,看到朦胧的影像。
“跟来了,但少了一个。”他若无其事地答。
远出十来里,将进入嘉定州境,已是未末申牌初,红日将近西沉。前面是一座巨大的松
林,官道绕林而过,岷江在道左滚滚奔流。道上行人稀少,江中帆影疏落。
官道在松林旁转折南伸,绕过一丛矮林,秋华说:“前面有一个人行走,穿的也是灰直
裰,身材与我差不多。你赶两步与那人并行,我在林内擒人。”
“小心在意。”姑娘答,脚下一紧。
前面的旅客身材与穿着,确与秋华相差不远,只是背上没带包裹,也没悬剑,相距过
远,如不留心便不易分辨。姑娘脚下一紧,不久便跟上了这位旅客。但她不先上前看看对方
的面貌,仅跟在身后悄然而行。
走了半里左右,这人突然转身,冲姑娘咧嘴一笑说:“你落了单,来得好。”
姑娘大惊,脱口叫:“你……你是……”
已不容许她多说了,对方飞扑而上,发出阴森森的笑声,来势奇疾,伸出的手其色灰白
如同死尸。
姑娘以身法快捷见称,形容她像魅一般迅疾,岂知在骤不及防下,加以心理上受到震
撼,竟快不起来,而且对方的速度不在她之下,因此她反而显得慢了。
她来不及闪避,对方已经近身,不行不出手自卫,猛地一掌劈向伸来的手爪,右脚疾
飞,猛攻对方的小腹,反应不谓不快。
岂知棋差一着,缚手缚脚,何况相差甚远,自然难逃厄运。
那人翻腕一勾,便扣住了她劈来的手掌根部近腕脉处,扭身避过凶狠的一脚,一声低
笑,左手一探去,一指头点中她的右章门穴,她应指使浑身发僵。
那人抓住她往胁下一挟,折一根树枝在路上写道:“峨嵋候驾,来不来悉从尊便。十日
为期,过期不候,知名不具。”
写完,挟了半昏迷的黑煞女魅,展开迅疾的陆地飞腾绝顶轻功,向南如飞而去。
片刻,林中窜出一个黑衣青年人,向远去的那人背影冷笑一声,一脚擦掉地上的字迹,
拔出剑改写道:“中峨山仙穴候驾,十日为期,过期可索人质于禽肚兽腹。知名不具,此致
四海游神。”
写完,闪入林中走了。
秋华闪在矮林中,等候追踪的人接近。岂知跟踪的人不再前行,在半里外的一株江边大
树下落坐,在怀中掏出干粮,倚坐在树下大嚼。
他愈等愈心焦,心中不住咒骂道:“这家伙像个饿鬼,早不吃晚不吃,偏偏在紧要关头
误事,真是见鬼!”
他想放弃擒人的打算,却又心中不甘,等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那人吃饱了,已经将近
有半刻时辰了。
那人是个穿褐衣的中年人,用衣袂拭净双手,拍拍肚皮站起,抬头看了看日影,站起伸
伸懒腰,要死不活地举步就道,状极悠闲,只等得秋华心中冒烟。
看看来至切近,官道南端突然出现一个黑衣人,从容越过他的埋伏处,大踏步迎向追踪
的褐衣人。
双方错肩而过,褐衣人突然回身便走,跟随在黑衣人身后,转回北面扬长而去。
秋华大失所望,只好走路,出到官道向南奔,满以为姑娘必定在里外等他呢。
到了姑娘被掳处,路面的字迹触目。
他大吃一惊,向南看,江边的官道笔直向南延伸,三里内空荡荡鬼影俱无,哪有姑娘的
身影?
“冰心妹!”他大叫。
荒林寂寂,草木萧萧,没有人回答。
他心中一动,猛地回头狂奔,要追上刚才经过的黑衣人。可是,追了三里地,两个人都
不见踪迹,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他心中发冷,一个女孩子落在仇人手中,那还了得?可怕极了,不消多想,他也感到脊
梁发寒,毛骨悚然,恐怖地自语道:“谁做的好事?能一声不吭便将她擒走的人,决非庸
手,必须有武林五老般的造诣方可办到,这人是谁?为何写着知名不具四个字?显然这人与
我并不陌生。
自从在江湖成名立万以来,少不了树了不少强敌,也交了不少朋友,但知道黑煞女魅的
人,却为数不多。显然,能牵连在此次事件中的人,只限于在盘龙坞石家堡事件以后所接触
的人。
锦城馆主已诚心化解仇怨,那么,还会有谁?谁会约他到中峨山?至今不曾与四神照
面?自不会牵涉到四神。
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丝毫线索。
“必须先擒住刚才那追踪的人,和那可疑的黑衣家伙。”秋华恨声说。
他立即向西绕,进入密林,落荒而走,绕道往回赶,在五六里外道旁的小树下埋伏,一
面监视着官道,一面在心中策划救人的大计。
为了黑煞女魅,他从心底升起了无名孽火,涌起了无穷杀机。这一生中,他第一次产生
了如此愤怒的情愫,第一次升起了无边的仇恨之火。
他知道,他已找到了令他心折的女孩子。
他知道,黑煞女魅是唯一令他心动的伴侣。
他知道,为了黑煞女魅,他可以做任何不可能的事。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凝霜剑的剑把,直至掌心发麻,钢牙锉得格支支地响。
他在心中发誓,假使姑娘有了三长两短,他将杀尽与这次事件有关的任何人。
许久许久,始终不见先前那两个可疑的人现身。他正想放弃守株待兔的举动,回到青神
着手侦查。蓦地,他的目光落在官道西面里外的田野中,两个人影越野北行,脚下甚快,看
侧影,极像先前那两个家伙,虽则所穿的衣衫不是一褐一黑,但在他的神目细察下,他已断
定就是那两位仁兄。
他潜行入林,向侧绕,远出三里外,远远地在前面等候,藏身在一株古树上,等候猎物
接近。
两个大汉穿的都是灰短袄,沿小径急步北行,渐来渐近,快到树下了。
他从树上飘落,躲在树后,直待两人到了五丈外,方徐徐碎步移出树前,双手抱胸倚树
而立,虎目中闪着怨毒而奇冷的光芒,脸罩浓霜,像是突然出现的地底幽灵。
两大汉突发现树前有人影出现,吃了一惊,站住了,悚然定神细看,脸色一变。
秋华冷冷一笑,阴森森地说:“你们才来呀?躲不掉的,老兄。”
左首的中年大汉吸入一口凉气,讶然问道:“咦!你……这人……想拦路打劫么?”
秋华倚在树干上不动,冷笑道:“别反穿皮袍装羊了。你,我,他,皆心中雪亮,不必
缠夹,咱们开门见山谈谈。”
“你……”
“在下的同伴,你们把她怎样了?”他冷冷地问。
“你……你这人……”
“老兄,刚才你穿的是黑衣,在丁认得的。那一位仁兄从青神跟踪了我好半天,在下已
留意他许久啦!老兄,你穿的是夹衫,把衣尾揭开,我保证里面必定是黑衣。这种两面可
穿,可以易色的玩意,在下也曾经穿过。”
两大汉脸色一变,互相打眼色。
秋华冷冷一笑,接着说:“老兄们,不必打逃走的主意了,谁逃得快,谁便死得快,在
下说的话算数的。”
两大汉不约而同地左右一分,一跃两丈,如飞而遁,各走一方。
秋华一声怪叫,右手一杨,暗藏的飞刀化虹而飞,射向左面飞逃的人。同时身形似电,
追向从右面飞逃的人,恍若电光一闪。
“啊……”从左方逃走的人,发出一声可怕的厉号,冲倒在草地上,响声震耳。
从右面逃生的人听到叫号和倒地的响声,骇然一震,情不自禁地扭头回望,看到同伴正
在地上滚动呻吟,只惊得手脚发冷,扭头亡命狂奔。
只奔了五六步,前面草丛中人影徐升,赫然是秋华,冲他阴森森地一笑。
他心中一凉,知道跑不掉,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一声怒吼,飞扑而上,左手一晃,匕
首接着便扎出。
秋华扭身避开匕首,挫身一腿扫出,“噗”一声扫中大汉的迎面骨。大汉立脚不牢,向
前一栽。
秋华赶上,巨掌下落,来一记“泰山压顶”,“啪”一声击中大汉的颈背。
“嗯!”大汉闷声叫,向下仆倒。
秋华不许对方着地借力反击,夹背一把将人提起,信手便扔。
大汉会飞,飞出两丈外,砰然倒地,匕首也丢掉了。
秋华跟上,一把将大汉抓起,右掌疾扬,“劈劈啪啪”连抽四记阴阳耳光,把昏天黑地
半昏迷的大汉打醒了,信手将大汉推倒,冷冷地说:“你如果不想活,可以自杀;假使不想
死,你给我乖乖招供。倘若你想和在下胡扯,不想死也不想活,那么,在下一刀刀碎剐了
你,听见没有?”
大汉躺在地上像条垂死的老狗,不住呻吟,脸上指痕宛然,逐渐浮肿,口角血往外流,
久久方恐怖地问:“你……你要我招……招什么……”
秋华愤怒地将他再次抓起,右掌倏扬。
大汉呲牙咧嘴,急叫道:“我……我招,我招……”
“你贵姓大名?”秋华问。
“在下王……王玉山。”
“江湖上有一位三手秃鹰王玉山,是不是阁下?”
“正……正是区区。”
秋华一手拉掉他的包头,果然不错,这家伙顶门光光,只剩下四周一圈稀疏乱发,哼了
一声问:“你奉谁之命计算在下的?咱们彼此无仇无怨。”
“在……在下……”
“你再吞吞吐吐,在下便要对不起你了。以今天的情形看来,你们必定有大批人手,经
过周详的计划。你阁下三手秃鹰的名号,在江湖中不算低三下四,居然替别人跑腿,主事的
人定不等闲。老兄,那人是谁?”
三手秃鹰吃力地说:“在下是受敝友关敬业催请前来助拳的,一切皆由敝友出面接头,
主要的人是谁,敝友并未说出,在下也就不好问,只收到黄金一百两酬金,其他一无所悉。
在下的话字字皆真,决不敢有所隐瞒。”
“那么,你并未见过主事人了。”
“是的。”
“关敬业目下何在?”
“他现在青神。”
“在下的同伴目下被擒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