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下手了。入云龙行侠江湖三十年,剑道通玄,轻功出类拔革,而且为人机警,江湖经验丰
富,朋友众多,既然事先已派门人前来探道,显然有了万全准备。敖老贼妄想倾巢而出大举
夜袭,必定讨不了好,岂不是机会来了?如果明晚老贼留他在家,那才是天从人愿哩!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一遭,次日一早,寨中来了八名不速之客,令他悚然一惊。
其实来人并非不速之客,而是铁笔银钩专诚派人请来助拳的人,那是在黑凤盟文瑛三姐
妹夜探孔公寨的次日,敖老贼发觉不妙,暗中派人催请助拳的朋友前来相助,除了几位亲信
之外,其他的人毫无所悉。
来人来自邻近的太白山,是敖老贼的好邻居。
这里且表表太白山。
太白终南地轴横,太白山也就是终南山脉的主峰。向东直至大海,所有的山无不俯首称
臣,高拔一千三百余丈,五百余丈的泰山以之相较,不啻小巫见大巫。这座山山颠的冰雪终
年不化,高入云表,除了极少数的禽兽外,人类无法在上面生存。
这是一座充满神话的山,玄门方士称为十一洞天,象征西方太白金星之秀。山神称应
公,行宫据说在金星洞内。因此,经常有玄门修真之士在山中留连。
山半腰,有一座谷春祠。山下,有太白湫神祠。太白湫神祠是名胜区,住了不少香火道
人,谷春祠地处高峰,没有人愿在那儿受罪,因此,已经荒芜了数十年,官府早就不加理
睬,成了为非作歹之徒的逃逋薮。
谷春祠中,就住了四名狞恶的老道,来头不小,江湖上老一辈的人,对他们大都不陌
生。
提起江湖四枭,白道朋友恨之切骨。那是四名无恶不作的玄门羽士,在江湖上专做些杀
人放火采补劫掠的勾当。他们原是早年曾经称雄福建的陈友定手下,小有名气的年轻小贼。
洪武元年,陈友定被汤和攻破延平府,活擒,解到南京杀头,陈家军一哄而散。这四个
年轻小贼摇身一变,穿上了道袍,开始亡命江湖。
陈友定本人是个凶残成性的枭雄,也是个有名的虐待狂,对杀人特感兴趣,而且以酷刑
杀人喝血为乐事,他的手下怎会是好货?这四个小贼在亡命期间,可说是无恶不作,天怒人
怨,渐渐闯出了名号,凶名昭著。
四十余年来,四恶道已经年登花甲,凶性依然未改,在江湖中飘忽不定,血案如山。他
们不要金银,只以杀人为乐。在他们的心目中,认为朱家皇朝是他们的死对头,到处闹事和
官府作对,志在扰乱大明江山,有生之年,绝不放弃这种报复的游戏。
三年前,他们落脚谷春祠,一住三年,居然不想离开。
铁笔银钩是黑道中的枭雄,居然发现了隐身谷春祠的人是江湖四枭,彼此本就是同道,
因此意气相投,顿成莫逆,暗中往来密切。
铁笔银钩以为四枭在此暂避风头,因为白道的英雄正在追索四枭,近来风声逐渐平靖,
认为也该是四枭重出江湖的时候了,请他们前来助拳,岂不两全其美?
其实他料错了,四枭并非在谷春祠暂避风头的,而是在谷春祠积极苦练剑阵,准备下三
两年苦功,重出江湖大干一番。
四枭的真姓名早已无人得悉,按年岁的排名,依次是:
虎枭罡风子,长相酷肖一头吊睛大虫,凶暴残忍。
豹枭阴火散人,生得豹头环眼,善用火器。
豺枭沉云道人,满脸虬须,说话声音沙哑。
狼枭奔雷羽士,鹰视狼顾,相貌狞恶,含笑杀人,四人中以他最为残忍恶毒。
四人不但嗜杀,好色亦同,可说是志同道合,交情深厚,连袂在江湖中出没。
巧的是他四人的道号中,居然与四神相同,他们的排名是风火云雷,四神则是云雨风
雷。论年岁,四枭最小的狼枭奔雷羽士,也比四神的老大紫云娘大两三岁。名号是不是巧
合,却难以揣测。而更巧的是,四神替大明皇朝卖命,四枭却与大明皇朝为敌,势同水火。
山西面接近斜谷的一座峰头,叫做驼羊峰,峰下有一座山神庙,年久失修,已成了狐鼠
之窝,无人过问。
早些年,庙旁出现了一座棚屋,藏了二十余名江湖败类,那是从湖广一带窜来避风头的
绿林巨寇。其中有四个名头响亮的大贼,号称四大天王。
四大天王年岁相差不远,约在四十至五十之间,论艺业当然有高下,谁高明谁就是老
大。
大头领叫天蓬王包松,老二天孛王诸荣,老三天荧王左煌,老四天眚王石陵。四人不但
相貌凶猛,身材伟岸,而且天生神力,所用的兵刃全是重家伙,与人动手凶悍如狮,剽勇绝
伦。他们与铁笔银钩颇有交情,彼此之间相互照顾,暗通声气。
铁笔银钩听说华山老人即将到来,这位武林五老之一的老家伙相当棘手,必须找朋友助
拳。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远道的朋友催请不易,只好将这八位好邻居找来,准备出其不意
一举诛歼入云龙和华山老人永绝后患。
秋华对八恶贼的名号并不陌生,可惜无缘相见,他的消息得自小娟口中,暗地里留了
心。
八贼被招待在秘室中,只有几个亲信知道内情。秋华心中有点焦急,他替入云龙耽心,
假使老贼们大举出动,入云龙和华山老人恐怕难逃大劫。他自己虽是亦正亦邪亦侠亦盗的江
湖浪子,但总不失为明是非知好歹的人,自然而然地对那些真正的侠义英雄有好感,不希望
他们死在恶贼们手中。
他想到城中通风报信,却又苦于无法脱身,大白天想出寨谈何容易?晚间摆脱监视的人
并无困难,但已来不及了,晚上恶贼们将倾巢而出。那时再前往通风报信,岂不太迟了?
“我得走,这儿的事功败垂成,但没有什么可惜的。能及时警告入云龙,总算尽了我的
一番心意。”他心中在想,打定了立即脱身的主意。
金银马匹身外之物,他不打算要了,剑也不带,只带了皮护腰。五枚飞电录深藏在护臂
内,准备停当在等候机会外出。
门外莲步声细碎,两位姑娘来了。
他心中一动,暗叫道:“妙极了,天助我也。”
房门打开,姐妹俩一红一绿,都穿了劲装,带了剑,站在门外媚笑如花。
“咦!你们像是有事呢。”他举步迎上含笑问。
小娟嫣然一笑,招手叫:“秋华,来,跟我们去见识见识。”
他心中一怔,以为敖老贼又出诡计,讶然问:“见识什么?你们带了兵刃,是……”
“你怎么啦?难道带了剑就不妥么?”小琳娇滴滴地反问,分明在撒娇。
“琳姐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要和人动手,我是不是也该带上剑呢?”他从容地
说。
小琳大概被他一声琳姐叫得心中十分受用,欣然地说:“带不带剑无所谓,我们带你去
看看四位道长演练剑阵,见识见识,走吧!”
他心中为难,真糟!偏偏在他要脱身的紧要关头,两个丫头却要他去看剑阵,看情形,
事实已不容许他推辞,他先前还想利用两位姑娘带他外出,以便乘机脱身呢!他略一沉吟,
举步道:“好,剑不带了,这就走,劳驾两位向窗下的那两位老兄招呼一声。”
原来窗外隐了两个监视他的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小琳哼了一声,撇撇嘴说:“别
管他们,一切有我姐妹俩负责。”
演剑阵的所在,是后花园禁区。后花园占地甚广,除了使女仆妇之外,任何人不许进
入,这是敖老贼的姬妾们玩乐的禁地。这几天风声紧急,姬妾们不再入园,四老道被安顿在
园中的嫣红阁,与外界完全隔绝。
穿过花木扶疏的花径,秋千架的西首,是一座绿草如茵的亩大草坪,那儿人影隐现不
定。
小娟挽着秋华的手,钻入草坪北面的一丛花树下,放轻脚步低声说:“小心隐起身形,
别让老道们发觉。”
三个挨身趴伏在地,从叶隙中向外张望。
草坪中心,四老道穿一色火红道袍,戴九梁冠,居然甚有气概,只是相貌太过狞恶,不
像是有道全真。四人都悬了剑,其中之一古色斑斓,云头所悬的剑穗是绿色,系了一颗姆指
大的祖母绿宝石。仅这块宝石,大概可值三二百两黄金。剑鞘隐泛青芒,似乎泛现闪烁着龙
纹。
秋华心中一懔,附耳向小娟问:“娟妹,你认识西首那位老道么?”
“认得,他就是虎枭罡风子,他的大风剑术十分霸道,号称天下无敌。”小娟低声答。
“他那把剑你知道来历么?”他再问。
“这……这倒没听说过。你知道?”
“假使他撤剑时有白芒,必定是传说中的凝霜剑。”
“凝霜剑?没听说过嘛。”小琳接口。
“武林人知道这把剑的人不多。”
“你知道?”
“听说过而已。”
“说来听听好不?”小娟问。
“那是十年前死在京师的前国子助教郑孟宣之物。郑孟宣在投效本朝之前,是替元鞑子
效忠的陈友定的记室,不但文才冠盖八闽,剑术更是出类拔萃。陈友定败亡,他浮海远遁七
海,凭手中的凝霜剑横行西洋,后来返回乐清故居,转而投效本朝,官至国子助教。由于他
在海外滞留近二十年,精通西洋蛮夷语言,在国子监教授夷语。上次郑和下西洋,所带的二
十四名国子监精通夷语的生员,皆是郑孟宣亲自调教出来的得意门生。他逝世不足十年,凝
霜剑下落不明。如果虎枭的剑是凝霜剑,虎枭等于是如虎添翼。”秋华沉着地说。
有明一代,正是西洋学术东渐的盛期,这得归功于太祖高皇帝的真知灼见,和永乐皇帝
的向外扩张魄力。国子监置于洪武前三年,原称国子学,洪武十五年方改为国子监。就学的
生员网罗甚广,有举人贡生,有勋臣勋戚子弟,有外国生幼,不但教以明体达礼之学,更在
礼乐射御书数之外,教以西洋夷语,以及边疆语言。如果没有国子监培养出来的人才,那
么,郑和下西洋等于是聋子,怎能扬威异域?日后来华的利玛窦、龙华民、汤若望、毕方
济、邓菡、金尼阁……这些包括世界各国的洋人,也不至于在朝中做大明皇朝的官,传播西
洋学术了。
秋华的恩师是江湖怪杰落魄穷儒展波涛,原本就是个饱学穷儒,因此对儒林的人物不陌
生,所以知道郑孟宣其人和凝霜剑的来历。
小娟大感惊奇,讶然问:“咦!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秋华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说:“好小姐,别忘了我是个老江湖,老江湖如果不多见多
闻,还能在江湖中混么?”
“噤声,听他们说些什么。”小琳低叫。
除了四枭之外,铁笔银钩三兄弟俱皆在场。
虎枭紧了紧袍带,傲然一笑,向铁笔银钩说:“不是贫道夸口。这次咱们花了三载光
阴,除了苦练本身的艺业外,更练成了霸道绝伦的四绝剑阵,足以横行天下,这次重出江
湖,贫道要改弦易辙,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不再凭区区四个人偷偷摸摸作案,要广罗
羽翼,在各地设立秘窟,捣乱大明江山,方消贫道心头之恨。敖兄,贫道这次铲除入云龙与
华山老人之后,希望敖兄支持,咱们结生死之交,日后共图富贵。咱们且将四绝剑阵演练一
番,敖兄请看是否可当武林五老的进攻。”
铁笔银钩向后退,笑道:“不瞒道长说,敖某为人唯利是图,只要有好处,岂能放过支
持的机会?兄弟有幸先睹为快,多谢道长让兄弟见识四绝剑阵。”
四枭四面一分,虎枭留在原地背手而立,虎目炯炯仰望天际浮云,突然呵呵大笑。
豹枭似乎并未站方位,懒散地背着手,悠闲地踱向虎枭的左后方,相背而行。
豺枭和狼枭的神态也相同,各走各路,悠闲已极。
虎枭的笑声倏落,豹枭蓦地一声低啸,回身以奇快的手法撤剑,回头向虎枭的背影飞扑
而上。
人影急闪,四人皆同时移动身形。
虎枭和豹枭相接的刹那间,突然旋身撤剑,白虹幻影,剑气飞腾,身剑合一贴豹枭的身
左错过,剑虹疾吐。
这瞬间,两人像电光石火般易位,撒出重重剑网,控制住对方的身后空间,假使这时有
人跟踪追袭,断难逃过这突如其来的凶猛易位袭击,必将丧身在突然错出的剑影下。毫无还
手余地。
几乎在同一刹那,豺、狼两枭一声低啸,贴地盘进,截住两端,长剑风雷俱发,冷电缤
纷,如同狂风掠地,像是滚滚江潮。
阵势先合后张,内外皆有剑虹吞吐,接着人剑不分,交叉旋舞如虚似幻,三丈圆径内泼
水不入。凝霜剑的白虹尤其狂野泼辣,宛若神龙舞爪,阵内剑影飞腾,阵外狂风乍起。
片刻,人影闪动中,传出虎枭的一声叱喝:“诸位请入阵。”
铁笔银钩脸色一变,略一迟疑,不由自主恭敬地说:“兄弟遵命。”
声落,向两位拜弟举手示意,徐徐撤下兵刃。
“咱们合力从一方攻入,上!”毒爪搜魂低声说。
以真刀真剑闯阵,危险万分,不是生死对头,不会开这种玩笑。假使按规矩,摆阵的人
不能伤入阵的对手,而入阵的人却可放手施展,四枭未免太小看铁笔银钩三兄弟了,难怪敖
老贼脸上变色。
铁笔银钩颔首示意,发出一声低啸,领先挥笔抢入,银钩接着递出,突入阵中。六月飞
霜在左后方,紧护着左后方的空隙,挥剑扑上。
毒爪搜魂在右后方,刀光一闪,奋勇跟入,前面的剑光突然暴退,接着传来一声长笑,
两侧剑虹旋出,交叉锲入,剑气四合。
“铮!嗤嘎……”奇异的兵刃交鸣声刺耳传来,令人闻之毛骨悚然,头皮发炸。
剑影倏没,人影顿止。
铁笔银钩三兄弟被困在当中,目定口呆。
四枭不规则地站在四面,看似毫无章法。
虎枭手中的凝霜剑近锷处,被铁笔银钩的短银钩钩住,但剑尖却斜点在六月飞霜的胁
下。
铁笔银钩的魁星笔被豹枭的剑错出偏门,豹枭的剑尖反点在毒爪搜魂的左颈侧。
毒爪搜魂的毒刀架住狼枭的剑,空门大开,狼枭的剑控制了中宫,剑尖正指向毒爪搜魂
的咽喉下方。
六月飞霜的剑被豺枭压在身侧,豺枭的身形高不过三尺,左手按在铁笔银钩的背后命门
穴上。
七个人呆呆地站在草坪中,状极可笑。铁笔银钩三兄弟全被制住,屏息着目定口呆,做
声不得。
“得罪了,撤!”虎枭傲然地叫。
人影再动,像流星般向四面急射。
铁笔银钩收了兵刃,苦笑道:“四绝阵奇奥无比,鬼神莫测,仅只一照面咱们三兄弟便
被同时制住,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
毒爪搜魂心服口服,向收剑走近的虎枭翘起大拇指叫:“高明,高明,天下大可去得,
诸位道长,咱们兄弟甘拜下风。别说是以众击寡,即使以寡击众,三五十名武林高手,也休
想在四绝剑阵中逃生。”
虎枭傲然一笑,得意洋洋地说:“这是咱们兄弟苦心参研出来的奇妙剑阵,人无走位,
剑不虚发,因时制宜,因势利导,不发则已,发则必中,因此利于速战速决,三五十个高
手,尽足应付。如果人太多,加上暗器袭击,阵势更为霸道。贫道此次重出江湖,志在除去
多管闲事自命不凡的武林五老,管教他在数者难逃,华山老人来得正好,他将是第一个兵解
归天的孽障,贫道要好好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