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秋菱幽幽叮嘱道:“弟弟,你自己小心,我在店里等你!”
丁浩点了点头,没有开口,大有“无言以慰卿”之慨。
出了“五福栈”,他深深地透了一口气,看着熙来攘拄的人群,心头的重压,似减轻了些,认了认方向,安步当车地朝北门走去,他的意念,又转到了血影夫人身上,眼前似乎还晃动着那顶彩轿。
“血影夫人”约见自己,有什么诡谋?
既然提到了梅映雪,今日之会,问题仍在梅映雪身上。
出城,顺道北行,不久,来到旷野之地,他隐隐觉得暗面有人盯踪,他不回顾,照直前行,脚步加紧了些,走了一程,眼前现出一片黑压压的树林,阴翠茂密,眼望不透,官道沿着林边而过。
丁浩加速身形,直奔前端绿林,然后一折身投入林中,回奔林边,隐身以待。
只见一个身负包袱的赶脚汉,来到近前,左右一顾盼,也没入林中,鬼鬼祟祟地张望一阵,突自怀里取出一个花炮形之物,放在地上,然后拿出火摺子晃燃……
丁浩幽灵般欺到了他身后,冷冷地道:“你准备放信号?”
那汉子惊得直跳起来,火摺子也扔在地上。
丁浩一脚踏灭了火摺子,冷冷一哼,道:“你是什么来路?”
那汉子早已面无人色,浑身直打哆嗦,两条腿似生了根,半步也移不动,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
丁浩再次喝问道:“说,你是何人手下?”
那汉子哆嗦着道:“齐云庄。”
丁浩倒是为之一愕,厉声道:“你会是齐云庄的弟子?”
“是的!”
“你奉何人之命盯踪我?”
“这……这……并非盯踪少侠……”
“那是干什么的?”
“是……是报告少侠行踪。”
“既是齐云庄手下,何必如此鬼鬼祟祟?又何必如此惊惶?”
“这……这……”
“庄内红门小筑中住的是什么人?”
那汉子登时傻了眼,半晌开口不得。
丁浩目中透出了杀机,厉声道:“还有说实话吗?”
那汉子乞怜地望着丁浩道:“少使饶命,小的……是金龙帮手下!”
丁浩咬了咬牙,道:“我问你‘血影夫人’与‘金龙帮’是什么关系?”
“这……这……小的不知道!”
“很好,你不知道我去问他本人!”
说完,一指点了出去,那汉子“唉”得半声,栽倒了下去。
突地,一个女子声音:“杀得好,这厮胡诌!”
丁浩抬头一看,方萍俏生生站在三丈之外,粉腮仍罩着严霜。
“你们夫人呢?”
“在林中相候!”说完,转身朝林深处走去。
丁浩紧跟在她身后,走了不远,林木阴翠中现出一条人影。丁浩目光扫处,不禁骇然大震,眼前之人,赫然是手足至交赤影人,脱口惊呼道:“大哥,你怎么也……”
心里突地想起古秋菱说过的话,喉头登时哽住,再也说不下去了。
方萍冷冷地站在一旁,半声不吭。
这情景,使丁浩茫然不知所措。
“赤影人”声调有些激颤地道:“贤弟,你感觉很意外么?”
丁浩心思有些狂乱,他无法一下子分析眼前的情况,血影夫人的约会,怎变成了赤影人?
当下颤声道:“大哥,怎么回事?”
赤影人的声音突然改变了女人腔道:“贤弟,我……怕这一天来到,但……终于来了!”
血影,赤影,丁浩心中倏地有所悟,莫非……心念及此,不由猛打了一个寒颤,这事实在太可怕了。
他简直不敢往下想,俊面陡地泛了白,面上的肌肉也起了抽搐,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赤影人幽幽地一笑,接着道:“贤弟,记得不久前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丁浩脑内嗡嗡作响,思绪一片紊乱,任什么都想不起了,茫然失神地道:“大哥……
说……过什么话?”
赤影人又是苦苦一笑,笑得十分酸涩,眸光暗淡,声调幽凄:“记得在枣阳旅邸中,你被虚幻老人用药物迷失了心志,清醒过来之后,我说,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的过去,会不齿我!这一天,已经来了……”
丁浩想起来了,对方确曾说过这样的话。
在“离尘岛”,自己被尊为二主人,对方慨赠“玄玄真经”,相待如手足,自己方感“知音世所稀”,却不道现实如此无情,像一个美梦突然破灭。
不管对方是男是女,过去这一段纯属道义的交情,能否定么?
他也记起了当时自己答复的话,当下重申前言道:“大哥,小弟说过交情不变!”
赤影人揭去头巾,露出了如云秀发,褪下了儒衫,红艳艳的衣裙,骤呈眼帘,最后,一抹脸一付芙蓉美面出现了……”
丁浩像是喝醉了酒,目眩神乱,几疑置身幻梦之中。
她,一点也不错,正是血影夫人。
这江湖尤物,凭驻颜之术,以古稀之龄,犹如二十许少妇。
丁浩想不透这邪恶的女魔,怎会突然改变性格?
血影夫人面带凄苦的笑容,丝毫也没有以往媚荡的影子。
“你可以改称我大姐!”
丁浩努力镇静一下心神,激动无已地道:“大姐,我……小弟全然没想到……”
血影夫人目注方萍道:“你到附近巡视一下,不许任何人走近!”
“是!”方萍立即转身离开。
血影夫人这才纷腮一肃,沉声道:“贤弟,我先谢谢你没有鄙弃我!”
“大姐的情谊,使小弟毕生难忘!”
“贤弟,我以‘赤影人’的面目,诱你到离尘岛,当时…我是想占有你,但……你的风度为人,使我觉得自惭形秽,同时也憬悟自己是在逆天行事,回头即是岸我改变了初衷,我要得到你的心,不要你的人,我……算办到了……”
“是的,大姐,你已得到了我的心,我的心目中,你永远是大哥。”
血影夫人慰然一笑道:“弟弟,我满足了,一生中,我没真正爱过一个男人,但我……
竟真正爱上了你,我一生放荡,罪恶如山,希望入士之后,能有一点值得告慰的事,方不虚此生……”
丁浩颤声道:“大姐,过去的,把它当作恶梦吧,现在,你是赤影人……”
血影夫人双目一红,道:“弟弟,你知道我患有一种怪症,每年发作一次……”
“是的,小弟知道,也曾为姐姐奔走觅医,但未能如愿。”
“那是我的报应!”
丁浩心头一震,道:“报应?”
血影夫人螓首一点,道:“不错,是报应,每年要忍受一次非人所能受的痛苦……”
“大姐是因运功走岔?”
“不,是人为的。”
“人为,什么意思?”
“宗师对我的惩罚!”
丁浩骇然大震,这又是他意想不到的秘辛,惊声道:“大姐的师等是谁?”
“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不久你会知道,你愿先听我说说我那不堪闻问的过去么?”说着,面上又露出了苦笑。
“如果大姐愿说的话,小弟当然乐于聆听。”
血影夫人抬头望着林空,似在追思往事,半晌,才幽幽启口道:“我还有个姐姐,我姐妹二人本是良家女子,时乖运舛,家乡遭了财疫,父母双亡,在尚未成年之际,便被恶叔卖入烟花……”
“啊!”
“由于这不幸遭遇,决定了我姐妹一生的命运,记得在一次冶游中,翻船落水,被渔家所救,巧逢一位武林奇人经过,见我姐妹资质不恶,收为门下,带返深山调教,一晃八年,我姐妹艺成深山苦练,应已心如止水……”
“后来呢?”
“也许秉性向恶,家师念及我姐妹已过及笄之年。基于人道天道,该寻个归宿,于是命我姐妹出山,去碰机缘,期以一年回山复命……”
“令师定是位通达人情的长者?”
“是的,这话一点不假,我姐妹出山之后,一看花花世界,天赋美色,再加上身手不俗,迷失了本性……”
说到这里,深深叹了一口气,大有不堪回首之慨,顿了顿,接下去又道:“一年下来,艳名四播……不,该说是臭名四播,被称为‘江湖二尤’”
丁浩迷惘地点了点头,道:“小弟出道也晚,没听人说过。”
血影夫人吁了口气,道:“那是数十年前的事了,你当然不知道……”
“以后呢?”
“荒唐了一年,并未找到归宿,原因是声名狼籍,邪派人物我姐妹不入眼,而正道人物却望而却步……”
“一年期届,该回山复命了。”
“是的,我姐妹回山,编了些谎言欺瞒师父,把自己说成了女侠……”
“令师足不出山么?”
“极少涉足江湖,事有凑巧,我姐妹回山之后,无意中发现师父藏有一本‘驻颜真经’,于是,开始偷偷从条参修,那奇术十分深奥,并非朝夕可成,时日一久,便被师夫察觉了……”
“结果呢?”
“师父大感震怒,着实把我姐妹训了一顿,见事已至此,索性公开传授,师父的本意是驻颜之术,违反天道,所以才秘而不传……”
“是的,这……实在是违反天道的武术!”
“就在此术将成之时,师父出山访友,得悉了我姐妹在江湖中行径,几乎气煞。匆匆回山,要追回我姐妹武功,后来经不起我姐妹苦苦哀求,矢志改过,才饶了我们,但罚投姐妹禁足五年才……”
“啊!这惩罚够重!”
“师父一怒之下,毁了那本‘驻颜真经’,我姐妹驻颜之功已成,但却差了最后一成,气血无法归经,是以每年必发作一次,发作之时,人进入疯狂,苦不堪言,任我姐妹如何哀求师父始终不肯道出疏解的口诀……”
“令师是熟知那口诀的?”
“当然,我姐姐由怨生恨,顿起恶念,竟乘师父入定之际,出手暗算,使师父走火入魔,成了半残……”
丁浩不由机伶伶悚了一个寒颤。
血影夫人停了停,又道:“我当时大不以为然,但错已铸成,无法挽回了!”
“令姐没有悔意?”
“没有,她迫师父说出那口诀,但师父不肯,师父的本意是要待五年之后,才给我姐妹消解,这一来,便没指望了……”
丁浩心中一动,道:“令师是离尘子么?”
血影夫人摇了摇头,道:“不是,你听我说,我姐妹不甘处深山,又重出江湖,我遂以血影夫人姿态出现,以前的江湖二尤,渐为江湖人淡忘,不久,我结识了离尘子,共赋同居,我成了高尘岛的女主人……”
“哦!原来如此!”
“离尘子天命尽后,我做了岛主,于是开始刻意经营,使它成为禁地乐土,后来,我又结识了一指追魂公孙谨……”
丁浩心中自是十分清楚,一指追魂公孙谨是师父所列名单上的人物,自己曾以“黑儒”
面目现身,废了他的武功,当下颔首道:“我认识此人,他呢?”
“被‘黑儒’废了武功,不知所终了。”
“以后呢?”
血影夫人异样地一笑道:“以后的事不必说,你全知道了!”
“令师呢?”
“仍在山中!”
“方萍曾提到你要救那白衣女子梅映雪的事……”血影夫人幽怨地望了丁浩一眼道:
“贤弟,我要成全你俩……”
丁浩内心又起了激动,想不到—个邪淫恶极的女魔,会有这么大的转变,的确真的是回头是岸了,由此也证明古人所说人性本善之言不谬,心念之中,颤声道:“大姐,你令小弟钦服。”
“不必说那话,你不鄙夷我,我便很满足了!”
“令姐现在……”
“仍在山中,你不久会见到她,不过……唉!她恐怕此生不易回头了。”
“大姐怎会名列天地八魔?”
“这是江湖人的封号,实际上八魔并无渊源,也少来往。”
“大姐知道梅映雪心神被制……”
“不错,除了施术者本人之外,恐怕只有定师一人可以为力。”
丁浩登时双睛发亮,喜形于色地道:“令师……肯援手么?”
“会的!”
“那……目前该怎么办?”
“你带着她我们一道北返。”
丁浩心头感到踌躇,目前齐云在正值多事之秋,如果自己为了儿女之私情,置之不顾,未免不够道义。
但梅映雪却刻不容缓需要救治,穴道制久了,会毁了她,这便如何是好?
“弟弟还考虑什么?”
“我……是想……”略一踌躇之后,把齐云庄被虚幻老人胁迫,以及“金龙帮”也想染指南方武林的事说了一遍。
血影夫人皱眉想了想,道:“先救人要紧,此地的事不足虑!”
“怎么说?”
“第一,虚幻老人挟余化雨之女,这是江潮下三流的行为,显示他根本没力量动摇齐云庄,照你说,余化雨决计牺牲女儿,维护道义,且已布阵防守,便不足虑了,虚幻老人视人质为唯一手段,他不会蓦然毁她……”
“嘿!这话有道理……”
“第二,‘金龙帮’秘舵已毁,一时不会有所行动,据我所知,望月堡将对金龙帮采取激烈行动,该帮必须倾力对付,无暇再图谋此地。”
“照姐姐这么一说,此地可暂且不管?”
“嗯!不错,救人第一,弟弟,如有变故发生,你会终生遗憾。”
丁浩心头一凛,断然道:“好,我随姐姐北上,何时动身?”
“你交待一下此间的事,今夜在此会合,不过……姐姐的事不可外泄……”
“小弟知道,只是……人如何带呢?”
“这个……我自有安排,你带来就是!”
“那小弟立刻回转安排,晚上见!”
“你走吧!”
丁浩深深地望了血影夫人一眼,他发觉她的眼角已含泪水,但却无言安慰她,心头不知是苦是辣,那感受的确不足为外人道,窒了窒,黯然道:“为了知遇之恩,云天高谊,请仍让小弟称姐姐作大哥!”
血影夫人破颜一笑,颤声道:“好!好!”泪水却随声挂下粉腮。”
丁浩不由一阵鼻酸,他怕情不自禁,横了横心,道:“大哥,我走了!”
血影夫人挥了择手,樱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方萍却在此时现身,凝视着丁浩,激情地道:“二主人,夫人发了疯,要毁自己……”
血影夫人凄声道:“小萍,不要多说了,我喜欢这样做!”
“夫人,您……”
“人生一世,草逢一春,该有所为的,我虽驻颜有术,但天命已届将尽之时,虽不老,但不能不死……”说至此,泪水又涌了出来。
方萍别过头去拭泪。
丁浩也忍不住热泪盈眶,血影夫人这几句大彻大悟的话,的确不象是出自一个女魔之口,场面变得一片幽凄。
丁浩一咬牙,弹身疾掠而去,他象是做了一场离奇的梦,他本待直回树摇风停身的村舍。忽地想起了古秋菱尚在城中等待自己,于是折身入城。
一路之上,他只觉得血影夫人那如盛放牡丹的丰姿,直在眼前晃动,挥之不去,这种奇幻的转变,多么的不可想象。
说要她得到自己的心,不要自己的人,这种想法,比普通人高了一等,以她平素的为人,更加觉得可贵。
而她化身赤影人,曲意结交,这等做法,也是寻常女人所无法办到的,谁有这么大的毅力?谁肯付出这大的牺牲?
人,无论是巨奸、大恶。仍有其善良的一面,只是这一点人性,有的被太大的私欲泯没了,有的无由发挥。
这是幸,还是不幸?
是喜剧,还是悲剧?
不久,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