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刚才的司马或许只是无意识地抬起头来,并不是刻意地在凝视桐原。
下个月就要开始商议预算问题了。
桐原也不想为其他事情分心。
他看了画面的试车表一眼后,拿了几个资料夹站起来。
藉着到其他部门去确定数字也可以顺便到外面喘口气。
走出那个充满杀气的办公室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十天前,桐原卸下待了一年半的内阁副长官的秘书之职,回到主计处重操旧业。
优秀的职员被外调的时间通常是一年到两年左右,长一点的会有三年以上。
外调的这一年半,桐原所获得的评价相当微妙。
当时秘书官一职决定由桐原出任之时,由于筱田曾经直接去电秘书室打点,所以部内有几个嗅觉比较灵敏的,已经察觉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寻常。
就算不知道这层关系的人,也会以为桐原有英辅这个强而有力的后盾,在岳父的奔走之下,要高升根本是意料中的事。
一年半之后,关于桐原的卸任有人说是因为与筱田的关系结束了,也有人说是因为新年度的预算编列在即,当然要把到了一趟内合办公室就彷佛镀金的桐原召回来帮忙。
而且,由于前年的渎职事件,位居全政府部会之首的财政部,原有的权威感已经降到历年最低。
在“进财政部就能平步青云”的神话已经动摇的现在,桐原的人事异动当然会引来不少猜测。
有人会认同桐原被选中当上秘书官的过人能力,有人却认为是他失去了彼日这座靠山才被贬回。
就连桐原也搞不清楚长官对于自己的评价究竟为何,还有调回财政部究竟是不是筱田撤手的关系。
只是现在的他对于自己的评价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患得患失了。
仔细想想,连长久以来盘踞在心中的价值观也完全被颠覆。
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直的改变了许多。
但奇妙的是,桐原并不觉得害怕和空虚。
就像把褪色的过滤器拿掉一样,他的世界一下子鲜活了起来。
他在事物上找到了以往被自己所忽略掉的价值,整个视界增添了无限色彩。
或许原因就像你生所说的只是一些小事,但桐原明白这些已经足以改变一个世界。
而且,桐原发现自己还很期待今后会有什么新的变迁,那种不需要背负任何恐惧包袱的爽快感是前所未有的。
桐原转了几下僵硬的颈脖,拿着资料夹准备进入旁边的办公室时,跟一个矮小的男人撞个正着。
是主税局的伏屋。
他与桐原同期,跟司马、桐原是当时最有希望出线的三个新锐精英。
桐原跟伏屋分属不同部门,平时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
况且跟他又没有什么话说,桐原并不是特别想跟他碰面。
听说他在与主计处不太合的主税局是上司相当看好的精英,他本人也对司马和桐原深具敌我意识,但是看在桐原眼里并不觉得他比司马有能力。
或许他在工作表现上真的很突出吧,但桐原就是挥不去对他那种一天到晚跟数字为伍,獐头鼠目的印象。
大概是因为他担任税务,所以让桐原有先人为主的想法。
伏屋故意用半边肩膀挡住桐原。
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有话要说。
虽然桐原不太愿意跟他有所牵扯,但既然擦肩而过也不能无视于对方的存在,况且他又正好挡住自己的去路。
“真可惜啊!”
伏屋毫无开端地说。
桐原不解地看着他。
本来就长相平凡的伏屋,一身老鼠色系的西装和霉菌绿般的领带更是拉低了自己的品味。
连桐原这种对服装不太在意的人都觉得他的西装颜色不大好。
天生毒舌的司马还在背后叫他“跑龙套”,桐原觉得他形容得好。
“是太可惜了,难得筱田大老那么帮你。”
桐原这才知道他是暗讽自己失去了筱田这座靠山而落井下石。
不过,更令桐原吃惊的是,自己对于伏屋的讽刺居然没有什么感觉。
由于丑闻相继不断的关系,在财政部名声扫地的现在,部员们都因为找不到自己的定位而惶惶不安。
但是这个男人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耍嘴皮子?
逞一时口舌之快又能怎样?又能改变什么?
或许侮辱桐原就能满足他无聊的虚荣心吧!
这种男人只会让人觉得可悲而已。
桐原清楚地感觉到以前占据自己心中的价值观已经完全崩塌。
然而,那绝不是令人绝望的毁灭,而是像柏林围墙被拆掉似地那种世界焕然一新、爽快至极的解放感。
虽然自己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已大不相同,但桐原还是桐原。
这点是永远不会变的。
不管别人怎么说自己都不会受到伤害。
何况是一个自己根本不看在跟里,只会逞口舌之快的无聊男人所说的话?
桐原站在伏屋的正面俯视着他。
伏屋比自己矮了有十公分左右。
桐原的体格虽然也强壮不到哪里去,但是托了伏屋身材太差之福,桐原看起来硬是比他高大许多。
体格上的差距和自己毫不畏惧的视线,以及一言不发的沉默,似乎给伏屋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压力。
观察了几分钟后,俯视着伏屋的桐原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伏屋心虚地垂下视线。
他没想到自己的椰揄对桐原居然起不了作用。
桐原虽然没有受到伤害,但是被伏屋这么明显的侮辱也不可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他只觉得伏屋身上这套老鼠色的西装太适合跑龙套的人来穿了。
不过,他没有亲切到去提醒对方。
桐原那种微笑的方式让伏屋厌恶,同时也觉得不解。
而且,看桐原文风不动的模样,伏屋想必已经对自己刚才说的话产生了动摇。
对桐原来说也算是小小的反击吧!
他用手上的资料夹轻推了眼前这个矮小的跑龙套胸口一下,示意他让开。
重心不稳的伏屋难看地撞上了办公室的门。
“可怜的人是你吧?节哀顺变。”
把脸凑近像青蛙一样贴在门上的伏屋耳边,桐原轻声调侃。
只是想小小反击一下的桐原没有计算到自己美声所带来的效果,伏屋的脸色一下青一下红。
不知道是因为桐原的动作和诡笑感到害怕,还是耻于听到美声就脸红的伏屋,额上开始冒出百一大的汗珠,扭曲着五官往后退了几步。
桐原还以为他会恼羞成怒地扑上来,看来他连这点胆量也没有。
看他的嘴一张一合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模样,桐原顿时对他失去了兴趣。
侧着肩膀,桐原从这个跟自己同期却毫无价值的男人身边走进办公室。
就算伏屋待会儿回去之后会怎么嚼舌根编排自己,桐原也不放在心上了。
“喂、你还好吧?”
桐原才把硬币投进自贩机里,就听到司马从背后叫了自己一声。
“什么好不好?”
桐原反而有点担心司马在这里跟自己说话好不好呢!但是,对方似乎不是太在意。
等桐原拿出咖啡之后他也接着投入硬币。
看来他也是到外面来喘口气。
桐原知道这个男人就算待会儿被问到跟自己说了什么,也有笑着敷衍过去的本事。
“伏屋那家伙不是撞到门吗?”
“哦、你是说他啊!”
你都看到了?桐原讶异地问。
“是啊,全部都看到了。”
司马认真地回答过后扬起嘴角。
“要是我就用资料夹背面好好伺候他的胸骨。”
你对他太客气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司马边喝咖啡边说:
“我本来还想出来帮你解围,没想到你会用那么阴险的方法打击他,害我不觉有点同情起那个跑龙套的来了。”
语气一点也听不出同情的司马说得轻松。
“就是因为他太可怜了,我才给他最后的忠告。”
“什么忠告?”
“秘密。”
拿着纸杯的司马笑而不答。
这个男人的毒舌自己又不是没有领教过,想像伏屋被司马的一句话吓得发抖的画面,桐原就觉得好笑。
这种感觉很像报复了讨厌的同学时那种爽快。
两人并肩喝了半晌咖啡后,司马忽然正色问道:
“你真的跟筱田断绝关系了吗?”
早已有司马会问起的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知道了。桐原靠在自贩机旁点点头。
司马回了他一个微笑。
“那可需要一点勇气呢!”
“是啊!”
没有调侃桐原的司马神色更挚地回答。
他没打算把那天的情形告诉司马。
反正一切都是自己惹来的。
不过,司马是个聪明的男人,应该可以想像他跟筱田之间有发生过某种程度上的争执。
“你岳父知道的话不会生气吗?”
“这……我倒没想过。”
经司马提醒桐原才想到自己一心只想跟筱田分手,根本就没想过如何对岳父解释。
以前自己就是因为惧怕被岳父赶出去才不得不跟筱田虚与委蛇,但是为什么在准备与筱田决裂的时候,却完全没有想到会惹恼岳父呢?
难道也是因为自己的价值观已经被颠覆了吗?还是对恐惧失去的定义完全改变了?
不过,从岳父全然没有提及看来,可能筱田也没有对他施加什么压力吧!
还是岳父根本还不知道?
反正那个男人跟自己的价值观根本不同,现在也猜不出他会有什么反应的桐原并不感到害怕。
“不知道你是笨还是聪明。”
“是吗?”
看到桐原歪头不解的模样,司马摇头苦笑。
“筱田大老知道你的事。”
司马停下了动作,只把视线投向桐原。
“他好像有去调查你,也知道我常到你家去,还有你是我那个房间保证人的事。”
司马沉默了几秒钟后没事似地说:
“他有没有说我是个大帅哥?”
桐原故意冷嘲司马的偷揶。
“他说你又没什么本事,还说我品味太差。”
可能是桐原的话触及司马的笑穴吧,他压抑着快要从喉头进出的笑意。
“你是不是很爱笑啊?”
“不是,我觉得你太强了。”
看到桐原皱眉,司马更是笑到肩膀颤抖。
到最后连桐原也觉得好笑起来,两人就这样靠着自贩机相视而笑。
“聊什么这么开心?”
正好也出来休息的同事冈日讶异地问。
这两个平常虽然不到反目,但也不太交谈的人,居然会在走廊上谈笑风生,目睹者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看到司马还笑个不停,桐原抬起头来代替他回答:
“我们在说伏屋的坏话。”
八月底,国会发生了一连串的纠纷导致内阁总辞。
不但首相改选,连新内阁的人事也有大幅度的变动。筱田再度以财政大臣的身分入阁。
这件事虽然在报纸上喧腾一时,不过这种政界交替的新闻并不稀奇,也没有引起人民大大的注意力。
媒体就藉机大力炒作国民不关心政治的话题。
真是内容毫无新意的冷饭热炒。
3
司马在新桥站高架下来往的人群中发现了有贺的踪影。
发色明亮且相貌突出的有贺,即使在人群中也相当醒目。
看他一点绉痕也没有的公事包和擦得晶亮的义大利制皮鞋,在这种充斥着疲劳上班族喝酒解闷的小店附近,只有他身边的气氛感觉格外不同。
克弘的事情结束之后,有贺一直忙着在日本欧洲来回跑,司马只跟他吃过几次中饭,不太像以前那样晚上有时间便一起喝酒聊天。
而且,有贺是个有家庭的人,难得回到日本当然不是在家里陪老婆小孩,就是应付外面多如繁星的女性朋友,司马不想去占用他有限的时间。
两人的交情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只要—起吃吃午饭聊聊天就够了。
反正都已经遇到了,司马走向有贺,想邀他去喝酒时,却发现他居然难得地喝醉了。
自己这个平常酒量不错的朋友脚步蹒跚,身形摇晃地缓缓走在街头。
他身边没有别人。
还把手插在口袋里哼着歌。
不过,他虽然喝醉却不像一般的醉汉醉得没品。
明明是走在最多上班族发牢骚的小酒店聚集地新桥,有贺却像刚从高级酒吧里出来吹夜风,心情看起来相当愉快的男人。
但是,不知怎地,这样的有贺看在司马眼里却觉得有点不幸。
“有贺!”
听到叫声的有贺慢慢转过肩头。
看他歪斜的领带和没扣的衬衫,司马心想这个男人难得会这么邋遢。
他是一个就算在喝酒的时候会松开领带,但是只要一出来就会把服装整理好的男人。
果真是醉了的有贺有点找不到声音的方向,视线飘浮了半天后,才在人群中找到司马。
“哟!”
就像在大学时代打招呼的方式一样,有贺微笑地扬起手。
“你喝酒了?”
有贺笑着回答:
“本来想要找你……不过有时候觉得一个人也满好的。”
有贺很少用这种迟疑的语气说话。
他大概是真的想一个人喝酒吧!
谁都难免会有想独处的时候。
“不好意思,我应该别叫你的。”
看到司马道歉,歪着头的有贺用以前像开玩笑的眼神凝视着他。
“不过,像你这么醒目的男人走在这里的话,我也很难不发现吧?到时候还会问你是不是故意没看到我。”
“彼此彼此啦!要不要再去喝一杯?”
“好啊,不过我想换个地方,我今天在新桥的运气不好。回涉谷去好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遇到讨厌的人,声称自己今天在新桥不走运的有贺转身往车站走去。
在搭车途中,有贺就像平常一样地跟司马谈天说地,一点也看不出来想独自喝酒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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