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在白天遇见那两个人的,出双入对。凭着骆残霞那样的伶牙俐齿,最擅指桑骂槐,偏偏当着他们就变成一尊泥塑,哑然当场。
他有没有看见我?他还认得我吗?他为什么不来招呼我呢?她在心里折磨着自己,只是不敢上前。
酒局上,茶围里,骆残霞日渐沉默。
沈香雪出嫁在正月。
从骆残霞撞见她同玉临风一处算起,前后也不过才三个月时间,居然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
嫁花魁可不只一般二般的热闹。探梅轩早一日就已经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字贴满每一扇窗户。骆残霞狠狠把贴在自己窗上的揭下来。她揭,小梅就跟着贴,闹腾了整整一个晚上。
“姑娘,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呀。你喜欢玉公子,便去同他说个明白,把他抢回来,光在这儿糟蹋东西有什么用?”
骆残霞自咬着嘴唇:她怎么不想说?可是,她就是……
“姑娘,真不明白你!”小梅急得直跺脚,“都说女人见了命中魔星就变成傻瓜。可姑娘你要知道,今日你再不开口,玉公子可就真被沈香雪抢去了!”不错!骆残霞忽然惊醒: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一定要去问个明白,为什么回回擦肩而过,都对自己视而不见。那个晚风沉醉的夜晚,对于他,她的冤家玉临风,究竟算得什么?她怎么也要得到一个答案。
当下,她便连衣服也顾不上整理,大步闯出门去。迎亲的花轿刚到探梅轩楼下。她痴痴望了一眼:要开口问,要抢他回来,坐上这花轿的原该是我骆残霞!
好一阵喧嚣,众人簇拥着新郎官上来了,大红缎子扎了朵花儿挂在胸前,他显得如此容光焕发。骆残霞千言万语都噎在喉咙口,只能站在楼梯口傻傻看着——他经过她的面前,连瞥都没有瞥她一眼。
“玉临风……”第一次当面唤出他的名字,却被湮没在锣鼓声中。
老鸨撑起一把大红的伞,凤冠霞帔的沈香雪被从西厢搀了出来,交到玉临风手上。未几,楼下的大堂里响起了交拜天地的唱和之声。
骆残霞跌跌撞撞跑了几步,只看见一对新人执手相望而已。她觉得天旋地转,幸而有小梅扶住了她:“姑娘,我的傻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我……”她喃喃:我好像已经死了呀!她想这样喊。终究没有出口,就像所有的相思与疑问一样。情太怯。争强好胜的她,不知为什么,却是情太怯。
“哼,天下人又不是全死光了,不只他玉临风!”小梅怒道。
“天下人全死光了。”没曾想当日小梅的一句戏言,不几日便成了事实。城破了,满城的人都死了。只剩下她,还活着,坐在车里。
骆残霞由车帘缝看出去,街上无人,连死人都没有——从前这里是何等热闹!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家管弦楼,日间是东风十里烟花路,夜里,还有二十四桥玉人萧。这是自古的销金窟啊——她多少次乘着车去赴宴,一曲清歌一斛珠——便是城破前一天,她还被人叫局呢!
那是到城西的王秀楚家唱曲。她本不想去,但王家来递条子的人死拖活拽:“姑奶奶,您就别叫我家老爷为难啦!那杨副将实在快要把咱们吃穷了。”然后叽叽咕咕把杨副将的来历说了:他是派驻城南的头头,天天在地方敲诈,吃一份拿一份。城南的富户怨声载道,干脆合起来请他一顿大的。这一请果然奏效,杨副将心情大好,只不过,中晌吃完不过瘾,说是没美女相陪,定要晚上重吃一次——“骆姑娘,咱们非请您出马不可!这扬州城里除了您,谁还有本事能哄走那瘟神?”
还有谁?骆残霞想,沈香雪不在了,你们果然想到我了!要是沈香雪还在,估计这种烫手山芋,无耻淫徒,你们也不会想到她!
不过,想是这样想,她早没了负气的心情,胡乱叫小梅找了件衣裳换了——紫红罩衫秋香裙子。当时哪里料到,这身衣服她穿了七天八夜,而那时,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小梅。
王家的酒席她姗姗来迟,进门就见到上首坐着的杨副将——国字脸,卧蚕眉,直鼻方口,髯髯颇有须,相貌还算堂堂,可是一见着骆残霞,那眼睛里简直冒出绿光。骆残霞忙不迭把琵琶抱起,半遮了面。
那杨副将抚掌大笑:“好啊!我就会弹琵琶。美人儿,本将军弹琵琶,你唱一曲给大家助兴,如何?”骆残霞心里恶心得如同吃下苍蝇,但花魁终有花魁的本领,见着狗屎都笑得出。
她嫣然道:“好啊……”媚眼一抛,同时抛过去的还有琵琶。
杨副将还真的会弹琵琶。他“轻拢慢捻抹复挑”,嘈嘈切切数声,来了曲《黄金缕》。骆残霞对这人的厌恶少了两分,中规中矩和曲而歌:“妾本钱塘江上住……”杨副将闻歌大笑:“骆姑娘若住钱塘江上,苏小小又算得什么?即便是金陵皇帝老子脚下美女多如云,也及不上骆姑娘这瘦西湖畔一枝花!”说着,手已不老实地向骆残霞怀里摸去。
骆残霞滑溜得像条鱼,一闪身躲开了:“将军是妾身难得的知音,再弹一曲吧!”杨副将的手悬在半空中,心急火燎的,眯着眼笑道:“好……好……只是有一条,如果姑娘唱不上来,要罚姑娘三杯酒!”
骆残霞站得离他远远的,送秋波灌迷汤:“好啊,慢说是罚我,就算您不罚我,我还要同您喝呢……”杨副将啧啧笑了两声,把琵琶弦调了调,突然四弦一声如裂帛,金戈铁马,是一曲《破阵子》!
骆残霞愕了愕,已经漏了第一句,忙跟着唱“八百里分麾下炙”。可杨副将急急弹下,已到了“五十弦翻塞外声”。她连忙抢上“沙场秋点兵”,杨副将却“马作的卢飞快”去了。这样一路穷追不舍——一骆残霞忽然悲哀起来:那个狠心的人,果真就这样把我狠狠甩下了!这一走神,更加漏拍子兼走调,杨副将“可怜白发生”三声结束,骆残霞还怔忪立着。
“骆姑娘!骆姑娘!”杨副将唤了几声,她才回过神,酒杯已递到面前,“依约饮三杯!”三杯!骆残霞想着,三杯算什么?我这光景,三十杯都不醉,不醉就会想起那没良心的冤家,想起他……还不如死了干净!
她也不知那一天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其实心里的伤疤早已结痂三个月又二十三天了,可她那一天就是想喝醉,难道是对第二天的城破有个预感?醉了死总比醒了死好啊。
她空着肚子和杨副将你一杯我一杯,喝到胃里一阵恶心,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她蒙眬听人说:“还不扶骆姑娘进去休息?”声音依稀是杨副将——休息,一休息就去了哪间房里的哪张床上。她不怕的,帐子一放下,蜡烛一吹,还不就是那些事?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自己明白得很。女人只有为了那个心爱的男人,才会守身如玉。她已经没有了心爱的人。况且,在认识那个人之前,她也早就不清白了。
骆残霞在王家昏睡到不知几时,头痛欲裂,她醒来,发现自己依旧穿着那身紫红衣服,只不过醺醺酒气。她一掀帐子,又干呕了半天。
旁边一个妇人给她递了杯茶:“骆姑娘,你醒了,醒了就好。”骆残霞醉眼迷蒙地瞅了这妇人一眼——身怀六甲的大肚婆。她想想,记起是王秀楚的老婆。王秀楚是个惧内的,这半年都没敢在花柳巷中走动,想来就是他老婆用肚里的这块肉要挟他。
王夫人把骆残霞扶着:“骆姑娘,多谢你,可算把那瘟神给送走了。”“送走?”骆残霞按了按太阳穴,扭脸瞧了瞧帐子里,倒还真没有杨副将的身子。“骆姑娘不用看了。”王夫人道,“那瘟神昨天酒没喝完就走了——他接到史督镇的一张条子,吓得面如死灰,立刻就跑了。”
史督镇?骆残霞头脑稀昏,想着恩客里好像没有这样一个角色,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就是四月十四丢了白洋河后跑来扬州,关了城门死守的那人?叫史可法吧!虽然没见过,但心下有几分敬佩——这年头,凡是不来探梅轩叫局喝酒的将军,骆残霞都敬佩。
“这史督镇算是个人物!”王秀楚恰好推门进来,“他老人家今天一早发了告示,说‘内有一人当之,不累百姓’,这下,咱们不怕了。”
文绉绉的,骆残霞不懂。王夫人也问:“什么意思?”王秀楚道:“咳,就是说,死守扬州城是他一人的主意,他一个人担待,和老百姓无关。这样一来,即使城破了,清兵也不会同百姓为难。”“呸!”王夫人这一啐真是雌老虎发威,“你这人有没有良心?史督镇拼了命守城,要保护大家,你一个没用的书生,不能上阵杀敌就算了,还在这里说风凉话?”王秀楚缩了缩脖子:“哪里是我说风凉话?瞧现在这情形,也不知守不守得住!我听外面人说,清兵已经进城了呢——”
王夫人被吓得一下从凳子上跳起。骆残霞瞧她脸色煞白,仿佛就要栽倒。王秀楚晓得玩笑开得过火,忙道:“不是不是,其实我听人说,是靖南侯黄得功的援兵到了。”
王秀楚送骆残霞出门的时候,正是正午。街道乱糟糟,全是出来打听消息的人——却没有一条确切的消息,说城破了的,说援兵来了的,说援兵其实就是清兵假扮的……应有尽有。
骆残霞找不到老杨,找不到车,头还有一点昏,四下里张望着。她见东边过来一群人,满面惊惧,在飞扬的尘土里奔过。她没在意,接着就看到另一批从北面来,骑着马全是兵丁,一路跑一路嚷:“闪开!闪开!”
骆残霞被人推得往路边倒去,王秀楚已没了踪影。她再转脸看那队兵丁,其中一个满身血污,胡子都粘成一绺一绺,眦目欲裂,口中不知在狂喊着什么。经过她身边时,她才听出:“我不出城!狗鞑子,你们都冲我来!冲着我一个人来!”
骆残霞被这喝骂声震住,不由盯着那人——其时人潮稠得像沼泽,但她看来,那满身血污者是这窒息空间里赫然插进的一把刀,顶天立地。陡然间,一个名字划过她心头——史可法,这人一定是督镇史可法!
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欲望,拼命推开人群,向史可法挤去。
“我不出城!我不出城!” 史可法还在那边喊。果然是条汉子!骆残霞想,又奋力挤了数尺。她心里憋着一股劲,非要到史可法跟前去说:你豁出去了,姑奶奶我也豁出去了,所以——所以怎么样呢?她边挪步子,边胡思乱想——所以该喝一杯?史可法和她,一个是最英勇的将领,一个是最下贱的女子,一个是为着民族大义舍生忘死,一个……她还是为了那伤疤,为了那冤家!
她也不知这样左推右挡地挤出多远,遥遥已可瞥见扬州南门,见那城楼上人头攒动,呼声震天,不知是在厮杀还是叫骂,正待要挤过去瞧个究竟,却见百多兵丁丢盔卸甲地冲过来。骆残霞一愣,已有一人拉住她道:“骆姑娘,你往那边去做什么?”正是王秀楚。
骆残霞瞧他面如土色,心里猜出大概,伸手指了指南门:“那边的,可是史督镇么?”王秀楚“哎呀”一拍大腿,顿足道:“管他是不是,那边不能去了,满人打进城来了!”
打进城来了?骆残霞突然觉着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偏此时听得一声惨叫,一个头破血流的兵丁实实摔在她面前——从城墙上跳下来逃命的,断了腿,四肢扭曲,飞溅的脑浆直喷在骆残霞的裙子上。
骆残霞猛然从白日梦里惊醒,张大了嘴,瞪直了眼,半晌,方才发出一声尖叫。然而她的叫声还没有停,一时稀里哗啦,又落下一大堆缺胳膊少腿的残兵败将,血肉模糊,臭气熏天。
王秀楚一把拽住她:“骆姑娘,快跑!”她还吓得迷糊着,跌跌撞撞几个踉跄,仓皇瞥一眼城上,已空了。而城边史可法曾经架起大炮的支架上,一个个帽簪红缨的清兵如蝗虫般扑来,刀剑挥舞,白刃乱下。
她的头脑已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有四肢在逃命。
大街上,朝东的,朝西的,向前的,向后的,哭爹的,喊娘的,叫老婆的,骂孩子的……又踢又打,把路堵得死死的。
“骆姑娘,这边来!”毕竟王秀楚眼尖,瞄见边上一间铺子是城南徐大户的织布行。这里的铺子间间相连,直通到他家隔壁。
骆残霞不及细想,三两步撞进房里——里面又鬼哭狼嚎冲进来许多逃命的人。徐大户正一边收拾银钱,一边大声喝骂:“出去!都滚出去!”但是谁也不听。
骆残霞就随着王秀楚一路奔逃。她听见头顶上也有人在跑,踩得瓦片哗啦啦直响,间或“咔嚓”一声,断了一根椽子,踩下一只脚来,甚至有一个洞里还落下一个婴儿,也没有人顾。
奔逃——她想,沈香雪是不是也在奔逃呢?还有那个冤家——二人当是携手而跑,如同戏里夜奔的才子佳人,却不似她骆残霞没头苍蝇一般,在这瓦砾堆里乱窜。
跑回了家,王秀楚一把将大门摔上,靠在门板上直喘粗气。骆残霞惊魂未定地由门缝里张望——除了几个零星逃窜的平民外,这富户聚集的城西家家大门紧闭,而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有几双屏息偷窥的眼睛。
她这一转身,恰好见到王夫人走过来,满面都是镇定:“老爷,香案和祖宗牌位都准备妥当了,只等老爷回来,全家就随老爷一同死节。”骆残霞听了一惊:死节?她虽曾打定豁出去一死的主意,但是,真正临到要死,却害怕了——这样辛苦才逃出一条命来,居然还是要死么?
突然间,她又想到沈香雪。也许沈香雪并没有逃命,而是和那冤家一起“死节”了。凭那冤家,满腹文章抱负,国破了,怎会偷生?沈香雪不怕死,她骆残霞也不怕。死了,就到阴间去,问问那冤家,为什么她样样不输沈香雪,偏偏当初就不选她?
她方才打定主意,却听王秀楚破口大骂:“呸呸呸!大吉大利!逃命还来不及,死个屁节!”一时,骆残霞、王夫人、王家下人,个个惊讶。
“你们没看到,骆姑娘和我可看得清楚。连史都镇都逃了,咱们平头百姓死什么节?该当逃到金陵去,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这话王秀楚说得难得有一家之主的气势,连王夫人这母老虎都被震住了。骆残霞才萌的死志被打消大半,心里却想:史可法没有逃命,他是条真正的汉子!
“还不快把这晦气东西收拾了!” 王秀楚吼道,“正经拾掇些细软,速速出城去!”王夫人和下人们好像被拨动了机关的木偶,腾地跳起来。
其时一个下人匆匆跑来,跌倒摔了个跟头,爬起来禀报:“老爷,小的在后窗看了半日,满人的队伍已来了,整齐得紧。隔壁徐老爷说,满人军纪严明,不会骚扰百姓,他家已设了香案,换了大服,准备迎接满洲大人!”他话音未落,旁边王夫人一个耳光已打去,劈头骂道:“混账东西,你贪生怕死,不怕天打雷劈就去投降,老爷和我可是要去金陵的。”
才说着,王秀楚却一把将她推开,满面喜色地拉着那下人道:“此话当真?那这香案先不急收拾,咱们也梳洗梳洗,看看动静。”王夫人不由愣住了:“老爷……你……”王秀楚瞪了老婆一眼:“良禽尚择木而栖,满人能打下大半江山,必定深得人心,想来吾等顺民,性命无忧矣!”
说罢,他一改往日笨手拙脚的模样,干净利索地爬上院里的水缸,探头看外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