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看着黑色屏幕上的白色字符,低低的嗯了一声。
那声“嗯”通过这里的麦克风,转化成一条信息,输入向同伴带到地下的那台电脑那里,再被转化成一道频率与众不同的电波,传向亚当,亚当对这条电波做出分析,将其转化成细微的电流,通过电极刺激了漂浮在培养液中的脑,使林可能听到她的回话。
“然而我一旦反抗着那个世界里被安排的工作时,一切都会消失,我会痛得要死,陷入了永远没尽头的黑暗里。只有电脑询问我是否继续时,我选择是才会回来。那是我已经知道自己的状况不太对,而这一切更可能是虚拟的了。”
“不过我仍然想沉浸其中。幸福的日子对我来说太短了……我总想多呆在你与迈克尔身边。”那白色的字母还在跳动,林越却觉得眼眶底部疼得要死。
“我也好想……”在你身边多待一段时间。林越没把话说下去。
她有记忆起就只有迈克尔陪她。
“我甚至还经常梦见十几年前,我开车把那么瘦小的你送到洛杉矶码头,你拿枪抵着我的样子。”林可似乎想说很多话,白色字母蹦出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不想问你恨不恨我,我也不想得到你原谅。我有我自己的选择,我只希望……你莫要步我后尘。”
已经晚了。林越张了张嘴,把这四个字憋了回去。
“然而,你比我幸福得多。迈克尔和我终究隔了好多,你却和伊恩如此合适。”林可的心声在屏幕上吐露。这些话,如果她活着,大概永远不会在自己面前说出吧。
和自己一样的沉默。
“关于我现在的状况,我已经告诉了与我同样的‘脑’。你若想毁了这里,我必定会助你一臂之力,毕竟现在亚当还管理着这里大部分系统。”
“好。”林越声音很小,这不是她正常说话时的嗓音。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现在很好。伊恩很好,我也很好。大家……都很好。那些你不放心的人,我都会替你好好照顾他们。包括桑德拉,兰斯,莉丝,还有很多人。我会做得很好的。”
她这样说着。对面的桑德拉忍不住要红起眼眶,她也开了口:“老大,我不会叫阿越走弯路的,我们都陪着她。”
那边沉默了许久,半点才出了一个“好”字。
“我开启了亚当电脑连接的自爆设备,亚当电脑更深处连接着巨型炸弹,我已9票通过,1票弃权,通过了我的这个提议。自爆设备还有30秒倒计时。”那边过了许久,有这样显示到。林越挥手告诉桑德拉,准备让还在地下的队员撤回地面。
“29……28……”那边的林可在心里倒数着,屏幕上显示着数字。林越却捂住了眼睛,她不想看。这倒数,也是林可生命的倒数啊。
她突然觉得有点想念这个坐在轮椅上,表情温柔,膝头搭着资料的女人。林可在世时她并没多与她说过话,虽然对她颇有好感,但天性教她依然离这个女人不远不近。现在想来她犹自后悔。
猜测到林克的大脑还活着的这些日子里,林越总是梦见自己倚在她膝头,听林可低声念着什么。那张脸永远看不清,明明是那么温柔的表情,黑色的长发,面容却仍然像小时候那样不清楚。然而这些梦的结局没有好的,如此温柔的梦……她却总梦到自己抬起匕首刺向那人的脖子,或是自己坐在轮椅上,迈克尔趴在她的膝头,有些开心的傻笑着,却陡然表情一变,抬手握刀剁掉了她的小指。
她……
“我能听到你的声音,你却是听不到我的声音的吧。”屏幕上倒数到15,却突然出现了这样一行字。
“是。”
“我真想说话给你听。想来你小时候都是听迈克尔给你念故事的吧,那家伙必定动作夸张的很,你也会被他逗得睡不着觉了呢。”这样一行字出现,她似乎能听见林可的轻笑。
“嗯,他总是弄得我无心睡觉了。”林越低声说道,似乎也有点笑意。
“我也想讲故事给你听。讲迈克尔没讲过的故事。想替你编辫子,洗衣服,想和他一起做饭给你吃,想——”那边的字句停了下来,她似乎觉得倒数的时间快到了,字母出现的速度突然快起来。
“但是很好很幸福呢,虽然只有大脑,但在这段时间电脑给我的梦里,我全都实现了。很好呢。”
林越感觉耳边依稀有那个女人带着眼泪味道的呼吸。“不,不必再说了。我活到现在也很幸福呢,那么多人帮我,你又曾替我这样铺过道路。我该理解你的某些执念,我该理解你对异种计划的看重的——我该理解的……”林越哑着嗓子说道。
桑德拉对他做出五的手势,随即又变成了四,三,这是桑德拉再告诉她剩下时间的倒数——
“我……”最后一秒她却哑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也会好好的。一切都会很好的。都会……”这条没打完的句子陡然出现在屏幕上了。林越刚想张口,却感觉到脚下的地面一阵细微的震动!
“已经爆炸了。”桑德拉转头看着她。
林越有些沉默的看着屏幕上的那段句子。默默地低下了头。
这个人生真的没享受过多少幸福的女人,在临终前终于过上了一段幸福的生活。林越有些倦然,她朝后倚了过去,靠在灰绿色的枕头上,桑德拉伸手把床边的金属拐杖拿到一边去,看她闭着眼睛的样子。他们一队人马已经在越南境内埋伏了半个月了,林越这些天总是休息不好,现在事情基本已经解决,她总能安心下来了吧。
“伊恩呢。”她微微张嘴声音含混貌似不在意的问着。
“啊,那小子已经接到了舍巴尔申家的那位,过一会儿便会过来。”她说着,看着林越有点小小不满的表情,促狭的笑道:“倒是了,你三个多月没见他了,两边都是忙极了,竟一直没让你们俩见上面啊~”
林越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背影颇有点不想理会她笑容的意味。她从枕头下拿出匕首,颇为不满的戳着军用的睡袋。黑色的中发不怎么柔顺的搭在耳边,她嘴里不知道叨念着什么,表情颇有忿念的一下一下戳着睡袋,戳的羽毛到处乱飞。
桑德拉看着她这幅样子,颇有点无奈的耸了耸肩膀,正准备退出去,一个人掀开军用帐篷的防雨布就朝里望来。桑德拉愣了一下,就看到了星野川的面孔。
她曾与星野川会面,自然认得:“啊,怎么也没人来消息说一声。你已经到了啊。”
“嗯,我来找一下SC的真正主管,想要商讨以后的事宜。”星野自然而然的走了进来,身后的小队队员讷讷的冲桑德拉点了点头。
桑德拉知道星野并未见过身为SC现在主管的林越,就有点想要挡住他视线的意思,但星野如此随意自然的就走了进来,视线一偏就看到了趴在床上,有些暴躁的戳着枕头的中发女人。
乱糟糟的羽毛都飞到了她的头发上,林越也惊觉有人进来了,连忙坐了起来,没想到一转头就看到了径直闯进这里的星野。
“果然是你。”星野似乎莫名的笑了一下:“想到清除异种的分部,我就猜到是你。看到这样的做事风格,更是确定了。”
林越看到星野认出她,毫不惊讶的表情,心下也没什么好伪装的。她抛了匕首,坐直了身子:“久仰久仰,舍巴尔申家族的家主。阿纳托利。”
林越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头发上沾着羽毛,星野眼光沉寂的看她,就像是看着一个深深了解的人一般。那眼神犹如在阿富汗时捉到她,或是在西伯利亚的实验室看她时表情没什么区别。
星野看着她稍微胖起的双颊和依然白皙的皮肤,头发也不是当年黑白相间的粗糙样子。他觉得似乎又回到了当时在莫斯科街头,开车截住她时的样子。
就在他的目光中,林越站起了身来,朝他走了两步,伸出了手。
“你……”这回就连他也有些失语。
“克雷尔当年跟我说的想法是对的,只要能消除小脑沉积的毒素,恢复双腿神经,再度恢复不是不可能。”
“那真是好呢。”他握住了她伸出的手,礼节性的握了一下。“不知道你现在恢复到了何种程度?”
桑德拉站在一边,心里暗自咬牙,这家伙说的就像是当年不是他造成的一般。
“能站,能走,却难以跋涉太久。如果要恢复到能跑能跳,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林越礼貌的说道。她请星野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头发上的羽毛还没掉,桑德拉想伸出手去帮她弄掉,却不好动。
林越时常是不善言辞,现在也锻炼的说话如此礼节与客气,不得不归功于身边人对她的锻炼。
星野不必低头,就可以看到她沙色的野战服T恤领口挂着的红宝石戒指。是了,那人也死了……
他这两年也不曾对自己的选择多想,当年选择对林越不问死活,他没有后悔。只是稍有惋惜,或许说星野本就感情淡薄,对于林越的那一点点好感与舒服,随着年长与选择,不得不抛在身后。他只是觉得这不过是人生中一个选择之一,虽然时常回想起自己与林越认识这五年发生的种种。
那些细微的感觉与事情,虽然不足道已,但却比他谋权或争夺的细节有味道的多。虽然他几乎不曾表达,这点念想淡得如水一般,他却觉得足够剩下几十年做梦用了。
那些监狱中的床单,阿富汗的阳光,西伯利亚的飘雪,在脑海中淡的如不存在一般,他却舌尖上仍能品出当时的甜中带苦的味道来。混合着年幼时的记忆,犹如几不可闻的乐章,回荡在他心里。这个能揣摩别人心思或是时态变化的男人,心里对于感情却是真空一片。他太过明白,又太过茫然。
这一点点的东西,足够在他心中的白纸上绘下浅浅痕迹,细细揣摩回味了。
几个小时后,星野带着新拟定的合作书,在林越手下的护送中离开了这里。他将于两个周后正式接管几乎被毁的地下城市。那是尼古拉的葬身之所,是她母亲的葬身之所,她却对着犹如地鼠洞穴一般的地下城是毫无兴趣。
其中一位特工走了进来,低声说道:“我们在十几公里外的河流上发现了舍巴尔申家族的接应人员。”
“嗯。”林越滚回了床上:“依他必然会这样。怎么可能就带几个保镖闯进越南啊。”
桑德拉还在那里细细翻看他们合作书的各项细节。而那头帘子却又被人掀了起来,响起了外面聚在一起的特工们的嬉笑。
“伊恩老大,这边事情还没处理完呢!”
“有几个新人刚才表现可不好,难道不该教训一下么?”几个男人在外面说道。
“哟哟,可别拦着他了,人家可是三四个月没见到我们的林老大了。”一个促狭的笑声响起。
“你要是再这样拦着他,保准训练的时候叫我们吃尽苦头啊。上次有事儿拖着他没回去过圣诞,就烦躁的接着训练让我们吃了枪子儿啊。头儿~早去早回啊!”
“不不,你该说去了别回来了!”
“诶,他要是总赖着,林老大就又踹他回来了——”
外面的新人和手下喧闹成团,大多是伊恩带出来的,和伊恩相熟的乱开玩笑。林越趴在被子上,偏着头斜瞥着伊恩一身脏乱的走过来。枪随手放在了帐篷边,他搓了搓手抬起头就看到了林越注视他的黑眸子。
“唔。”太久没见面,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摘下手套后满手的汗让他也不敢凑过去,更何况野战服上满是草渣和露水。
“过来啊。”他刚要在一边坐下,林越就朝他伸了手。
他顺理成章也没多想的抬手就握住那只手,林越有力的指节握住他的温暖又稍有湿润的大手,把他朝这边拽来。林越没说话,表情却有点赌气似的。
“你,胖了啊。”伊恩有点脸红,憋了半天只说了这一句。
林越垂着眼睑揉着他的指节,低低的哼了一声。伊恩把手心的汗在衣服上蹭了蹭,有点小心翼翼的把林越的头发别到耳后。林越抬了抬头,把脑袋枕在他腿上。
“营地里做饭的人做的真是难吃。”林越突然这么冒出一句。
“……我回头给你做,你想吃什么。”伊恩说话顺溜了许多,只是音色依然不是特别好听。
“吃你。”林越低声咕哝道。
“什么?”伊恩没听清。
“没什么——我要出去走走,没人陪着我都出去,我都一直憋在这块小营地上。”林越拿出匕首,别在腰后,伸出手来,意思是叫伊恩背着她。
伊恩看着自己一身脏脏的野战服,示意自己去换套衣服,林越等着他回来,背着自己出了门。
“这都快太阳落山了,你们又要到哪里去啊。”桑德拉在帐篷外碰到了背着林越,笑的跟傻子一样的伊恩。
“我要出去走走,这些天憋死我了。事情也结束了,我去放松一下好了。”林越比伊恩先开了口。
那你也不用非要被人背着啊。桑德拉生生把这句话噎回去了,看到她几个小时前等不到伊恩就有点闹脾气的样子,她心下莞尔,也没多说:“早去早回,这天动不动就会下雨的。”
林越抱紧了伊恩的脖子,她矮小的个子和伊恩的高大身材对比起来,活像是被背着的孩子。
“我们快走吧,我手杖就不用拿了,我走回来就好。”她这样对伊恩说道。伊恩把她往上抬了抬,冲着桑德拉一点头,朝松林里走去。
伊恩其实已经几十个小时没睡了,坐着飞机从非洲跳伞来到这里,一路急行军直入地下城市,到现在也稍微有点累,可他现在真的很开心。林越穿着薄薄的体恤,颇为亲密的贴着他的后背,微凉的手臂从颈边穿过抱住他。林越也是有些疲倦的,眼下的灰青看得出她也许久未睡。
林越指挥着他,在丛林里四处穿梭,渐渐地已经无法回头望到营地了。
他没问要去哪儿,不管去哪儿,他只管背着阿越去就好。林越下巴抵在他肩膀上,虽然语句简短,却和他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天,虽说是聊天,伊恩话语间并不怎么说自己的情况,反而听着林越说着自己的状况。
林越往日也不多话,但与他在这苍郁无人的丛林中,也禁不住多说了几句。伊恩点着头,应着她,听她抱怨了兰斯的矫情,桑德拉的管束,莉丝的马虎以及爱丽丝的疯癫,笑了起来。
他极少这样笑起来,震得背后的林越也胸口震动。似乎是满足极了,林越斜着眼看他笑完了的样子,伊恩一偏头就看到了林越白皙的脸上挑着眉的样子,脸上不禁一红,脚下一绊。
“砰。”他没在意,到是一踉跄,让林越头撞在了树干上。
“喂喂!你故意的呗,撞得我好痛。”
“我……我不是故意的。阿……阿越我给你揉揉。”
“快走吧!就要到了啊!”
十几分钟后,林越和伊恩坐在了某个破旧竹楼的宽大屋檐下,这个吊脚楼走上楼梯有宽宽的走廊,竹子做的稀疏的围栏以及挡雨的竹制屋檐。吊脚楼上满是落灰,看得出许久没人住过了,她和伊恩都不在意,坐在了走廊上。
“就是这里,我之前一次出来闲逛的时候发现的。似乎很久都没人住了。”林越把两条腿探出竹楼的边缘,坐在竹制走廊上说道。
“嗯。挺好的。”
“那你小时候是不是也住在这样的吊脚楼里啊?”林越两手撑在身后,歪着头看他。
“……是,没这个大,只有很小的一点点。”伊恩这样比划道。
“嗯……还真是挺小的。”
“我很喜欢这种房子。”伊恩过了一会儿,又说道。
“我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