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品一咬牙,刚要转身,忽听身后一声锐喝:“慢着!”
【狐红衣】
声音娇脆悦耳,吕品叹了一口气,回头说:“天素,我……”话没说完,忽地愣住。
一个红裳女子站在不远,约莫二十出头,长得十分艳丽,肌肤莹白光润,身子婀娜颀长,她静悄悄站在那儿,宛如一棵火云围绕的玉树。
不知为什么,吕品一见女子,油然生出一丝亲切,这女子似在哪儿见过,可在什么地方,他又说不上来,吕品沉默一下,忍不住问:“你叫我吗?”
“不错!”红衣女的目光越过吕品肩头,投向了远处的林映容。老太婆也死死地盯着她,面孔因为惊骇,一阵阵抽搐起来。
“老夫人,久违了!”红衣女徐徐开口。
“不可能!”林映容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狂叫,“你已经死了!”
“老夫人,你倒是看看,我活着,还是死了?”女子微微一笑,向着林映容走出一步。
“别过来!”老太婆向后一跳,几乎摔倒在地,她一手捂脸,一手死命挥舞,像是驱赶什么,“你别过来!”
“你也会怕我?呵,你不是千方百计地要杀死我吗?”红衣女笑盈盈地只是向前,“我这就来了,你又害怕什么?”
老太婆忽地放开手,睁大两眼,直视对手,她的面孔不住抽搐,胸口一起一伏,忽地大声说:“没错,我做梦也想杀死你,你害了我的儿子还不够,还想来害我的孙子吗?告诉你,不用想,我活着一天,你都不用想……”
林映容脸色惨灰,眸子深处透出一股癫狂。吕品瞧得吃惊,抢上一步,拦在祖母前方,冲着红衣女说:“你是谁?你要干吗?”
“你问我?”红裳女的眼里闪过一抹痛楚,她伸出右手,抚向吕品的脸颊。懒鬼想要躲闪,可是面对那双眸子,居然无法挪开身子,他木呆呆地任由对方抚弄,那只手温暖柔软,好似暮春的晚风。吕品的身子一阵哆嗦,颤声说,“你……你到底是谁……”
“我……”红裳女苦涩一笑,“我是你的妈妈!”
这一答好似晴天霹雳,吕品愣了一下,脸上腾起一股青气,大声说:“你胡扯,我没妈!”
“你没妈?”红裳女幽幽地说,“林映容,这个理由可真省事啊!”
老太婆瑟缩一下:“不、不对。”她扬起面孔,手指哆哆嗦嗦,指向红裳女子,“你不是狐红衣,狐红衣已经死了!”
“那你摸摸看!”红衣女笑嘻嘻伸出一手。
林映容望着那手,脸色发青,忽然向后一缩,双手抱头,发出一阵凄楚的呻吟。
吕品的心中疑云翻腾,怔怔望着女子:“你、你真是我妈?”
“你说呢?”女子望着他,口气十分温和。
“我从没见过你!”吕品说这话时,有点儿违心,眼前这张面孔,他在虚无梦中,似乎见过几次,可惜梦境迷离,朦胧中已经记不清了。
红衣女惨然一笑,伸出右手,手心多了一个青色的光团,光芒中似有无数的尘埃,绕着一个内核,轻轻地旋绕飞舞。
“前尘烟?”山烂石眉尖一颤,喃喃自语。
女子一扬手,光团飞向吕品,懒鬼一愣,伸手碰向光团,指尖刚刚碰到,光团蓬地散开,化为一片烟云,把他裹在其间。一刹那,吕品身边的世界飞旋起来,尘封的往事一幕一幕,徐徐展现在他的眼前……
从玉京向西五百多里,有一座名叫“水云”的村子,依山傍水,景色可观。每逢日升月落,村前的湖泊总有水云升起,传说湖底藏了一只神龙,只不过,这条龙谁也没有见过。
村中人的道种多为白虎,姓氏一大半姓吕。因为邻近玉京,沾染了京中的风气,也出过几个有名的人物。最近的吕虚房,少年进京,一直做到阳明星官,难得太平无事,他任满两届,衣锦还乡,买田买地,成了村中的一门望族。
吕虚房以后,又传了两代,到了第三代上,出了一个名叫吕孟津的子孙,他天性乖戾,又去玉京待了几年,学了一身的浪荡习气。
与平常的浪子不同,吕孟津一面挥霍祖产,一方面又自私抠门,自己一毛不拔,老想占人便宜,交了几个酒肉朋友,也由于这个原因,跟他反目成仇。吕孟津在世道上屡屡碰壁,混到三十出头,还是一事无成,最后灰头土脸地回到村里。
他事事都不顺心,性子更加乖戾。他跟村里的每户人家都打过官司,一会儿怪东家占了他的山林,一会儿又怪西家侵入他的水田,照他的主意,恨不得把全村的田地都归他一个。
官司经年累月,吕孟津却乐此不疲,每年大半的收入,全都奉献给了城里的讼师。官司输多赢少,渐渐入不敷出,吕孟津输了官司,回家就找妻子林映容出气,动辄拳脚相加,打得妻子皮开肉绽。
官司屡战屡败,田里的活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吕孟津自私自利,连耕种的灵兽也受了祸害,他一个不落地没收所有的果子,闹得种果子的猿妖饥寒交迫,吃光自家的果子不说,还把邻家的果林扫荡一空。邻居告到城里,吕孟津挨了一大笔罚金,可他不知悔改,为了省钱,又克扣锄地鼠的口粮,鼠妖老不客气,一股脑儿吃光了所有的种子;为了偿还债务,他又变卖了祖传的施雨蛟,结果田里来了一只旱魃,大块的良田,都成了龟裂不毛的荒地。
自打水云村建立以来,再没有比吕孟津更下流,更无赖的人了。可是老天无眼,这个无赖家伙,偏有几分老福,年近五十的时候,得了一个儿子。
老来得子,吕孟津高兴了不到三天,忽又腻歪起来,拔腿离家,接着打他的官司。输了官司回来,喝得烂醉如泥,将刚生的儿子骂作“吃闲饭的货色”,一面大骂儿子,一面痛揍刚刚分娩的妻子。
自从嫁入吕家,林映容的眼泪就没干过。丈夫的淫威下,她的性子越发懦弱,挨了辱骂毒打,只会哭哭啼啼。
就在她绝望的时候,这个孩子不期而至。林映容死灭的心中燃起了一团火焰。为了守护儿子,她居然鼓起勇气,跟丈夫对骂对打,尽管输多赢少,可也从不退让,就算一身是血,她也死死抱住摇篮不放。老无赖瞧在眼里,也觉一丝害怕,嘴里骂骂咧咧,可也不敢上前。
也许上天可怜,吕书维一日日长大,仿佛漆黑的淤泥中长出了一朵雪白的莲花,站在一群孩子中间,数他最为醒目,无论男女老少,见了这个孩子,都打心底里感觉喜欢。幼年时,他是孩子堆里的领袖,读书以后,他是老师眼里的红人。他的性子温和,待人接物,总是叫人舒服,他的天资聪慧,读书考试,总能拔得头筹。
吕孟津常年奔波在外,压根儿不知忙些什么。林映容乐得他不回家,免得老头教坏儿子。这一点上,她却高看了丈夫,老头儿根本没有调教儿子的心情,儿子对他来说,就像一只小狗,闲了招来逗逗,厌烦了就一脚踢走。
但随着吕书维一天天长大,老头儿逐渐有些怕他,逢人便说:“小崽子长了一双怪眼睛,软和时跟羚鹿似的,凶起来比穷奇还狠呢!”
有时老头儿想要大放厥词,咒骂妻子,可是儿子皱眉一瞧,他就没来由浑身一凛,污言秽语全吞了回去;吕书维十岁以后,当着儿子,老无赖再也不敢向妻子动手。林映容只觉扬眉吐气,她以母亲自居,深心里却以为,这个儿子是上天可怜自己、特意降下的神灵。她把儿子视为魂中魂、魄中魄,所有的心血爱恋,甚至于残存不灭的少女幻想,统统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
十四岁那年,吕书维考进了八非学宫,这在水云村里是一件大事。自从吕虚房以后,水云村再也没人通过八非天试。全村人都来贺喜,望着满屋的礼物,老无赖自觉占了莫大的便宜,站在客厅里笑个不停;林映容却正好相反,她躲在卧室里日哭夜哭,伤心儿子就要远行。
吕书维进了八非学宫,分到了参字组,一晃过了三年,他品学兼优,道阶考试以后,进入了斗廷的商部,因为商务繁忙,长年往来震旦各地,几乎没有落家的时候。
不久,道魔战争爆发。水云村邻近玉京,免了许多灾祸,可林映容还是十分担心,她待在家里,一会儿听说西方天柜山在打仗,一会儿又听说北方的魔军公然围城,双方死的人,把贝英湖的水也染红了。
她提心吊胆,每天站在村口眺望,盼望儿子从天而降;她透过通灵镜,没日没夜地给儿子发信,可是好些天没有回复。林映容失望之余,只好自我安慰,儿子太忙,无暇顾及自己。
谁知有一天,吕书维回来了,同行的还有个苍龙女子,姓胡,名红衣,穿了一身火红衣裳,生得十分美艳。一男一女把手进屋,只叫两个老的目定口呆。胡红衣的笑容极美极媚,她只要一笑,整座屋子也会亮堂起来。每逢这个时候,吕书维就忘了说话,默默地望着她,眼里透出深深的痴迷。
林映容心酸难忍,她冷冷瞧着两人,始终一言不发。吕孟津却欢喜得要命,提包拎箱,忙前忙后,就如一条大狗,围着两个小的团团打转。林映容见他这模样,气得心里隐隐作痛。
吃过晚饭,吕书维说到正题——他这次请假回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跟胡红衣完婚。
话一说完,老无赖应声同意,自觉娶了这样美艳的媳妇,一来可以常饱眼福,二来可以逢人炫耀。可是,林映容面容冷寂,还是一言不发,吕书维焦急起来,询问母亲有什么意见。
林映容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这件婚事我不同意!”
众人大吃一惊,吕书维忙问缘由,林映容说:“你只说结婚,对方的身世背景全都不说,这婚结得不明不白,亲戚们问起来,我又该怎么说?”
吕书维一呆,倒是胡红衣大大方方地说:“我家世代住在首阳山下泻云河边的宛子城,父母去世得早,留下若干财产,上有两个哥哥,我排末尾。前年二哥去世,只剩大哥一个。伯母如果不信,可以派人去宛子城查探!”
老无赖一听“财产”两字,两只老眼灼灼放光:“令父母留下多少财产,如果结婚的话,又有多少嫁妆……”老头儿问得又痛快,又直白,羞得儿子无地自容,胡红衣却不慌不忙,一一作答,说是父母留下三份产业,三个子女一人一份,每份数量不多,大概买得下半个宛子城,自己嫁入吕家,名下的财产,当然随身携带。
吕孟津听得心花怒放,恨不得马上完婚。谁知林映容又说:“胡姑娘你是豪门巨富,我们吕家是小门小户,门不当,户不对,将来一定会有争执!总而言之,你们还是不要结婚。”
老无赖气得发疯,扑上去殴打妻子,可被儿子死死拉住。林映容趁乱出门,逃到了娘家。到了娘家,她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查探胡红衣的底细,很快消息传来,宛子城是有一家姓胡的望族,家族十分豪富。
林映容大失所望,可是想来想去,忽又感觉不对。胡红衣冶艳无比,家里又是巨富,年纪不足二十,言谈却很老练,俨然饱经沧桑,什么事情都能从容应对。可是这就怪了,这样十全十美的女子,又怎么会看上一个斗廷的小职员呢?
老妇人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胡红衣越完美,她就越恐惧,这样完美的女子,一旦娶入家门,吕书维的眼里,哪儿还会有她这个母亲呢?
嫉妒使人盲目,也会叫人聪明,林映容左思右想,冒出来一个可怕的念头:“也许,她根本不是人!”
首阳山是狐族的发源地,狐神蓬尾极盛的时候,曾在山里筑起王城,统帅过亿万妖灵。泻云河从首阳山发端,历经无穷岁月,泻云河边仍有狐族出没。这么看起来,胡红衣的姓氏,未必不是谐音。
林映容吓出了一身冷汗,胡红衣的容貌神态无不奇怪,骨子里的那一份妖媚,根本就是传说中狐妖的做派。老太婆越想越怕,传说中,狐妖吸人元气,待到元气衰竭,还会夺走人的魂魄!
老太婆受惯了丈夫的欺辱,忍辱负重是她的长项,尽管心中起疑,可也隐忍不发,她找来儿子,询问他和胡红衣结识的经过。
吕书维见问,愣了一下,跟着不胜忸怩,一脸的幸福甜蜜。老妇人瞧得心如刀绞,用尽浑身气力,才算忍住怒气。
“前些日子,我奉令前往亡灵海交易元胎,同行的同事有二十多个!”吕书维说到这儿,眼里流露出一丝伤感,轻轻说,“里面好几个,都是我的同学!”
“同学?”林映容忙问,“有女的吗?”
“有几个!”
“你就没有中意的吗?”老妇人装模做样,东拉西扯,心里却很明白,无论什么女子,全都配不上儿子,那些女人又狡诈、又虚荣、一个个搔首弄姿,又哪儿会真心对待他呢?他那么善良单纯,遇上什么女子,全都只会吃亏。
吕书维看穿了母亲的心思,苦笑说:“去亡灵海的路上平安无事,就连亡灵大海,也是风平浪静,买卖也很顺利,商队满载而归。大伙儿都很高兴,可是乐极生悲,飞到金山上空,我们遭到了伏击!”
“啊!”林映容轻叫一声。
“魔徒来了几百个,气势汹汹,就像出巢的狗蜂。大伙儿浴血苦斗,可是周围的同伴,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掉了下去。混乱间,我中了一枚‘摧心针’,又中了一道‘鬼影符’,那鬼影一旦缠上,再也无法摆脱,黏黏腻腻,不住汲取我的元气。我掉了下去,耳边尽是同事们的惨叫,那感觉,唉,真是糟糕透了……”
林映容听得面无血色,吕书维也沉默了好一阵子:“我从高空落下,掉进了银湖,水面平时柔软,这时却像一面石墙,水波几乎把我震昏了,元气飞快流逝,身子渐渐变冷,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胡说!”林映容急得跳了起来,“呸呸,童言无忌!”
“妈,我可不是小孩子!”吕书维微微叹气,“我进了斗廷,就成了战士,战争总要死人,谁也不会例外。就在我下沉的当儿,水里出现了一点红光,光亮越来越近,粼粼的水波间,涌现出一张美丽的面孔,细密的长发随波起伏,宛如一丛黝黑的水藻,红衣就像一团大火,照得四周湖水通明。一刹那,我几乎以为,自己魂魄出窍,看见了水仙,事后才知道,那就是红衣。”
吕书维说到这儿,面露遐想神气,做妈的瞧在眼里,只觉一阵反胃。
“她去金山访友,为了欣赏泻云河的风光,乘坐蛟龙车北上。经过银湖的时候,我凑巧落在了她的车边。她心生恻隐,把我捞了起来。出水时我还活着,可是毒针发作,痛不欲生,坠落时手脚也被湖水震断了。我躺在甲板上,有气无力,奄奄一息,红衣却坐在一边,浑身湿漉漉的,长发挽到脑后,扎成一束漂亮的马尾,清寒的湖水夺走了脸上的血色,越发显得她清澈如仙、秀美出尘……”
“够了!”林映容心酸难忍,厉声说,“我让你说事,可没让你说她有多好看!”
吕书维面孔发红,接着说:“我看呆了,只以为身在天堂。红衣伸出手来,好似拂去尘埃,扫去了纠缠的鬼影,又把剧毒的魔针吸了出来……”
“用她的嘴?”林映容气得脸色发青。
吕书维的脸更红了,只好避开话头:“她刚给我解了毒,魔徒就赶来了。后来才知道,这次伏击早就有预谋,大魔师设了一条连环毒计,歼灭商队以后,派人冒充我们,押送这批货物前往玉京,从而突破空防,一举摧毁斗廷!同行的人死的死,被俘的被俘,审讯被俘的同事,清查俘虏的尸体,魔徒发现少了一个人。如果我活着,阴谋就会败露。于是他们四处搜索,没过多久,就找到了蛟龙车。”
“魔徒来得多吗?”林映容忍不住问道。
“不多!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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