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门碧磷福地一脉合称为【四大皆凶】的“生、老、病、死”四大徒弟,从这刻开始,只剩余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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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才刚收起阴阳令,忽然间只听柔和箫音入耳而来。那箫音开始时颇为低沉,但低而不断,有如游丝随风飘荡,却又连绵不绝,更增回肠荡气之意。杨昭但觉心中平静,自然而然转身相看。皓月之下,只看不远外的小山丘后转出一道修长窈窕的人影,却是名女子。她手持洞箫,边行边吹。才走得几步,箫音的调子忽尔一转,变得颇含悲伤之意。以杨昭此时定力,听后心中竟亦不由得大感酸楚。纵使明知对方必然也是【四大皆凶】之一,却也没有就此向她动手开战。
那女子亦似对杨昭毫无敌意。她渐行渐近,径直和杨昭擦肩而过,却在那土坑之前徐徐跪下,乐韵更是极尽哀婉之意。良久良久,箫音渺渺,终于徐徐散入夜空。两人一站一跪,各自默默无言。
杨昭如梦初醒地长长吐出口气,问道:“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奴家贱名‘诗诗’,于家师座下排行第四。”那女子幽幽叹了口气,举袖轻轻拭去泪水,低声道:“家师便是碧磷福地之主。讳毒。”
“你……就是【四大皆凶】的唐死?”杨昭愕了一愕。凝神细看,眼前这女子相貌清丽,虽不及明月和梵清惠的绝色,但也是万中挑一的美人儿。她体态若风中弱柳,神情娇怯怯地我见犹怜,正是最能激发男人保护欲望的那类型。如此一位丽人,却位列【四大皆凶】之一。究竟是单纯只因为“诗”与“死”发音相近,抑或其实她另有毒辣手段,如今所见的这模样,其实全属伪装?
【四大皆凶】凶名卓著,这份声名却绝非侥幸而能得到。既然自己今夜孤身冒险而出之本意,就是为了要清除唐门碧磷福地一脉对朝廷官军的威胁,那么不管对方看来是否娇弱女子,最明智的选择都是小心戒备为上。眨眼间杨昭已打定主意,当下不动声色提气护身,向旁走出几步,改口道:“原来是诗诗姑娘。只可惜今夜时机实在不对。否则……,杨某是无论如何,也该说声‘幸会’的。”
唐诗诗妙目流盼,忽然道:“世间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本亦无可奈何。但……王爷又如何知晓,今夜之事,份属八九而非一二呢?”
杨昭心中一哂,随手向那边火势已逐渐衰弱下去的灶头指了指,道:“令师兄半刻前才刚命丧杨某手下,这锅什么十全奇珍大补汤还未炖好,他却先已尸骨无存。难道诗诗姑娘便不想为令师兄报仇么。”
“哪有什么十全奇珍大补汤呢。”唐诗诗微微苦笑,轻步走到那灶头之前,抬臂拂过,便将铁锅上的锅盖拂开,叹道:“王爷请看吧。”杨昭举目张望,登时为之一诧。奇道:“咦?怎么……”
铁锅内热水翻滚,不住发出“噗噗”轻响。但却明明白白只是一锅开水而已,连草根树皮都不见半块,更哪有什么珍奇材料可言?
唐诗诗黯然道:“古龙涎、灭焰草、火莲子、碧沉香、血冠龙、赤火蜘蛛、茯背螫虫、莽牯玄蛤、雪域天龙、碧目寒虺。这十种材料,皆是举世难寻的珍稀之物。寻常人即使穷一生之力,也未必就能找到其中之一,更何况十种俱全?二师兄他一心苦恋钟情姐姐,碧磷福地上下人等都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偏偏他自己硬是不肯承认,反而成日伪作沉迷于搜集珍稀毒物,到处找人来喝他煮的所谓大补汤。咱们知他心里的苦,都不忍逆他心意,只好每次都装作高高兴兴地喝这白开水。可是……”
她幽幽地又叹了口气,道:“二师兄今日能得王爷替他从这无边苦楚中解脱,也该算是他的幸运吧。奴家替二师兄谢过王爷了。”话毕向杨昭盈盈下拜,无论动作语气,均发自由衷。她顿了顿,续道:“碧磷福地一脉,其实自家师以下绝大多数人都不愿助纣为虐,协助杨秀那狼子野心之辈荼毒苍生。至于唐十三那叛贼,勾结外人欺师灭祖,将我唐门子弟视为向上爬的踏脚石,毫不犹豫地将唐门数百年基业拿出去孤注一掷。如此奸徒,更无资格做我唐门门主。无奈形势比人强,当日唐们总坛的金銮殿上,两名贼子狼狈为奸,尽将大局掌握。不论何人胆敢不从,即刻便是灭顶之灾。家师为了保存碧磷福地一脉香火不断,更为了保住钟情姐姐,只好暂且虚与委蛇,如此而已。”
唐诗诗这番表白,当中隐隐竟有与唐十三划清界限之意。杨昭双眉深蹙,缓缓道:“虚与委蛇?街亭上那过万无辜平民所变成的活死人,还有今日列柳城头所牺牲的数千将士,恐怕对诗诗姑母亲的说话都觉难以苟同吧?还有借独孤霸之手下毒,难道也是迫不得已?”
唐诗诗叹息道:“当中其实别有隐情与不得已的苦衷。但奴家空口说白话,王爷也未必相信。却且请收下奴家带来的这件礼物。王爷看过后,必定可以明白一切。”
杨昭“哦~”地点点头,目光投向唐诗诗挂在腰间的那个小小革囊,道:“诗诗姑娘送出的礼物,想必非同小可。却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内容?杨某倒真有点迫不及待了。”
唐诗诗微微一笑,解下腰间革囊,将绑紧在袋口的绳子松开,把革囊向地下一倒,道声:“王爷,请笑纳。”霎时间有样圆滚滚的东西跌落地面,咕噜噜地直滚到杨昭脚边。月光下之间这东西须眉俱在,五官宛然,赫然竟是个刚刚被人从脖子上砍下来的……人头!?
第112章 生死相随(二)
杨昭眉头深锁,奇道:“这个人头是谁?”
唐诗诗语气转冷,柳眉间更带恨意,道“唐门碧磷福地一脉,家师座下四名入室徒弟中排行第三。他叫唐病。”
“唐病?诗诗姑娘你的三师兄?”杨昭疑惑不解,道:“你为什么要杀他?又为什么要把这个人头当成礼物送给杨某?”
唐诗诗恨道:“奴家之所以杀他,是因为他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竟为了荣华富贵不惜背叛师门,与唐十三连通勾结,妄图自居碧磷福地之主。奴家之所以把这个人头作为礼物送与王爷,却因为驱赶平民制造活死人,以及透过独孤霸用【千毒绝神蛊】向宇文大总管和独孤骠骑下毒,便全是唐病一手策划,与他人绝无干系。”
这几句话之中,为己开脱之意可谓十分明显。而献头之举,更大有投诚之意。杨昭半信半疑,抬起右掌手心覆地,五指虚张向内一扯。那人头登时被真气所牵动,如磁摄铁般自动跳起投入杨昭手中。杨昭抓住人头上的头发,就着月光仔细端详。他虽从未见过唐病,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从大兴城出发之前,他曾经向唐名越详细打听过关于唐门内部“烽火炼天惊魂雪,碧磷覆地夺魄金”六大支脉中的重要人物,都有些什么独特本事与特征。
只是唐门内部亦非铁板一块,六大支脉间亲疏关系各有不同。虽无明争,向来却也暗斗不断。唐名越纵使身为七煞之一,也不能尽知门内其余人等的底蕴。不过金銮殿和碧磷福地关系与众不同,所以所以【四大皆凶】的本领唐名越只约略说个大概,唐生、唐老、唐病三人的相貌特征倒是说得颇为详细(只有关于唐诗诗的事却十分含糊,甚至没有说她是女儿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唐名越相貌不及唐诗诗的关系)。
唐病在【四大皆凶】中排行第三,但据唐名越所说,论真实本事他却要和大师兄唐生并驾齐驱,尤胜唐老一筹。这人练习的是“病毒”,中毒者犹如身染重症,会依据下毒者的不同需要而显现出不同病症。除非华佗再世或者扁鹊重生,否则决计诊断不出病人其实并非生病而是中毒,最终也只能束手无策地眼睁睁看着病人在极度痛苦之中死去。委实可怖可畏之极。
因为练习“病毒”的原因,所以据说唐病自己本人,平日里也总是一副气息奄奄,随时都可能呜呼哀哉的鬼模样。此时杨昭提起人头仔细端详,发现这死人皮肤蜡黄,满面病容,相貌果然和传闻中毫无二致。不过……这个世界上又没有照相机或者摄影机,光凭口耳相传的描述,即使有再多细节符合从言语中得到的印象,也仍然很难确定这个人头究竟是否当真属于唐病所有。而且,即使它千真万确地曾经属于唐病,这又能说明什么?太多疑点了,杨昭的思维从来算不上怎么敏捷,穿越以前在学校里和同学玩脑袋急转弯的游戏,他每次都是倒数第一名的。而现在,面对着唐诗诗这份“礼物”与她言语中所表达的善意,杨昭确实有点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处理与判断才算正确了。
不管唐诗诗说的所有一切,直接出手杀了她,然后再把唐生也找出来杀掉是最简单直接也最方便的办法。可是这样真的就好吗?是否留下他和她的两条命,然后让碧磷福地这股力量为我所用可以更好?可是到底要怎么才能证明她们确是真心投诚,而并非别有用心?
种种念头纷至叠来,虽然说来话长,可是实际上从头到尾,也不过就是那么两、三秒的时间而已。杨昭眼眸中微微流露苦笑,提起人头直视着那张瘦削而丑陋的脸,喃喃道:“你可真是给我带来了一个天大麻烦啊,不知道是不是唐病的唐病。我该怎么办?是信任,还是否定一切?”
无论任何人也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紧接而来的下一秒间发生。那个人头!那个被人用最锋锐的利器从脖子根部完整切落的脑袋,突然睁开紧闭的眼帘,蠕动着它毫无血色的嘴唇,在那张蜡黄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嘲弄的笑容。然后,它就用冰冷得像北极冰层的语气讽刺道:“别担心,杨家的蠢小子。无论信任抑或否定,对你这个笨蛋来讲都毫无意义了。因为从你将我拿在手里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已经注定,一切都已经注定!”
死人为什么突然会说话?这是幻觉,还是真实?它说的话究竟又意味了什么?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杨昭已经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陷阱。“蠢小子”三个字才出口,【乾阳篇】的纯阳真气早全力催发,炽烈阳火令人头立刻有如满载烈酒的羊皮水袋那样由内而外急遽燃烧起来。然而刺眼火光之中,依稀可以见到有几条模样丑恶得会让小孩子做噩梦的怪虫发出令人牙酸的古怪声音,激烈扭动着想要从人头的嘴巴、耳朵、鼻孔、还有眼眶中向外钻。然而才刚钻出半寸长的一截身体,纯阳真火已无情地将它们连同人头的骨肉皮肤外带血液脑浆都统统烧得一干二净。可是尽管如此,那把讽刺的声音却始终也顽固地萦绕耳畔,淡然地持续到它将自己所有想讲的话都全部讲完为止。
但杨昭再没有去听。一旦摆在面前的思维迷宫不复存在,他立刻就如破柙猛虎那样恢复了自己的最佳状态。或者这样才是最好的。不需要绞尽脑汁去猜谜,更不需要捧着脑袋费神地分辨每句说话的真假与动机。把一切都交给本能,任由最纯粹的战斗意志去指挥自己进行最适合眼下这个状态的行动。萦绕电光的残影在黑暗中呼啸而过,几乎就和思想的速度同样快。没有任何目光可以敏捷到能够捕捉浮现在那双手掌掌心处的金光究竟是什么图案,可是甚至不需要眼睛,任何人都可以感觉得到那残影与那金光中所蕴涵的强烈死亡味道。而被气机死死锁定,任她如何挣扎都绝对无法逃遁的唐诗诗,感受就倍加明显。
她停止了自己那平坦白腻小腹的奇妙震动,却没有作出任何反抗或闪躲的动作。不是因为知道这些都属于徒劳而陷入绝望,而是因为她深知根本不需要。尖锐破空声骤然划过,不是在电光萦绕的残影移动之后,而是在那之前。那是黑水银,浑身漆黑,身带荆棘,点缀着星星银光的怪异毒蛇。就在死亡的金光即将与唐诗诗相互接触之前的百分之一个瞬间,它们同时抢先缠上了来犯的敌人,然后……完全没有意外地被焚成焦炭。
但这已经足够。满满蕴藏的杀意就似堤坝里面的洪水,最具威胁性的时刻就在于开闸泄洪那一瞬间。而当鲜活身体在手上化为灰烬之后,不管是否愿意,在他身上都不可避免地将会出现一个极短暂的空白期。仍然具有威胁,也仍然足够致命,甚至他的所有动作与反应都依旧保持着应有的彪悍与敏捷。但毫无疑问,这一切都已经失去了用“最”字作形容的前缀。和身体无关,只关系到玄奥不可猜度的精神领域。
这段空白期完全无可控制——或者有人可以。会是谁呢?九千岁?天晶传人?神魔同体的南宫太平?还是那位已经不需要使用任何形容词去进行描述,其名字本身就代表了最伟大传奇的南宫问天?可是无论如何,眼下他的水准距离以上那些名字,还是差得太远了。所以……
便给予了敌人一个适合发动攻击的机会——是“最”的。
没有尖锐呼啸,没有耀眼强光,没有异常气味,连不寻常的震动都没有。和黑暗本身同样安静的死亡感觉突然涌现,事先没有——其实应该是有的,但显然不足以明显到让人发现——任何征兆。下一个百分之一秒,杨昭发现有数量数以百计的“某种东西”,正挣扎着要从自己的皮肤底下钻出来,力量强大得足以将任何一个正常人在瞬间炸成大堆哪怕再出色的拼图专家也无法将之拼凑还原成人形的肉块。
这是生命的力量,是萌芽的力量,更是唐门绝毒的力量。世间上能够抗拒这种力量的人,绝对屈指可数。而其中却并没有包括杨昭在内。
不包括没有天神兵在手的杨昭在内。
无须任何思考与犹豫,他立刻在第一时间作出了自己最优化也是唯一的选择。左手拔出阴令,右手紧握阳令,本属于神的力量在瞬息间走遍全身并且充满了每道经脉,毫无排斥地与本身所拥有的真炁相融结合,转变为更强大的力量——并非量,而是在质。高举的神兵脱手飞掷,黑白两道流星在轻微暴音中突破了陡然出现于行进路线前方的朦胧白雾,随即从空气之中消失。经过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的半个弹指,它们同时再现身于适才杨昭才从其中走出的茂密树林之边缘。“夺~”地狠狠刺入一棵半人抱粗,七八米高的槐树树干。
愤怒、恐惧、失望、不信……同时混合了多种激烈感情因素的尖叫声也在同时响起。淡淡人影鬼魅般脱离树身飞纵而出,身后更带出了缕缕凶煞血光。假若有人有余裕去细心观察,那么必定可以发现黑色阴令死死钉住了一只手掌,而白色阳令却是钉住人类手臂肩膀以下腋窝以上的部分。嫣红鲜血沿着树干向下泊泊流淌,可是又立刻被疯狂生长的绿色嫩芽所彻底掩盖。略显细窄的叶子总是三片一对,根部带有橘黄细纹,揉碎了会闻到迷醉清香的植物迅速从槐树树干上大量生长繁殖。“哔哔剥剥”的声音活似一连串欢悦的打击乐。然而带来的结果,却只有毁灭。
片刻前还生机蓬勃,仿佛可以再扎根于泥土中至少再活上三四百年的年轻槐树,以眼睛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下去。所有养分都在眨眼间就被那种植物夺走。枯黄树叶纷纷扬扬地从天洒落,还未能接触地面,树干本身已经在一种可怕的碎裂声中,自动化作千百块干枯得犹如在火炉边连续烘烤了七十天七十夜般找不到半滴水分的烂木片。
好可怕的毒!如果它在活人身上发生了作用的话,那么……
杨昭抛去脑海里不必要的联想,右手就像捏住待宰杀的鸡脖子那样捏住了唐诗诗的秀美粉颈,将力量控制在一个可以恰好让这美丽女子无法说话,却又不会因为呼吸困难而窒息死亡的程度。目光投向了哪个永远失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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