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在旁的杨昭收于眼底,看个清清楚楚。他修为比邪王阴后都要高明,运功闭锁自身气息不令外泄,两大高手又因激战而无暇分心,所以都没发现小王爷的存在。
激战胜负分出,但生死未定。作为河南王,杨昭仍有用得着内史侍郎裴矩的地方。更何况石之轩碧秀心伉俪情深,邪王若死,随时可能造成两尸三命的惨剧。梵清惠和碧秀心姐妹间感情最好,她若知道了自己师姊因为阴后而丧生,双方势必结下不可开解的死仇。无论因为什么理由,小王爷也不能眼睁睁任由这悲剧发生。可是贸然现身救人,他又心存顾忌。刚刚从杨公宝库里所得到手的人皮面具,便正好在这个场合下用得着了。小王爷还嫌不够保险,于是运使瑜迦秘法收缩筋骨,使自己看上去变得矮小瘦削。为防出手时被看出端倪,他又弃自己本身武功不用,改使唐门【先天无相剑指】。
唐门镇门四器,以“剑器”居首。最高境界的【破体无形剑气】,威能神通惊天动地,单论杀伤力的话,不会比神级绝学逊色多少。不过这门绝学需要吸纳死灵之气才能推动,邪气深重。杨昭并无需要,也不屑于修炼。反而小王爷对于只属【破体无形剑气】基础的【先天无相剑指】,还更有兴趣。
原因无他,只不过杨昭少年时代熟读武侠小说,对于“六脉神剑”这类神奇武艺,曾经十分向往入迷。当今世上并没有什么大理段家,当然也没有“六脉神剑”。然而【先天无相剑指】同是以指代剑,用无形剑气杀敌,和“六脉神剑”倒也有七八成相似。所以昨夜一时兴起,杨昭便随口向杨冰冰询问其中内情。
“剑器”是唐门不传之秘,原本决不可对外人泄露。但现在唐门势力已经烟消云散,杨冰冰也洗尽铅华,甘于平淡嫁作他人妇。但求为小王爷平安诞下儿女,相夫教子安度余生,于愿已足,再没有争雄之心。所以小王爷才刚问起,杨冰冰已经毫不犹豫地把【先天无相剑指】的修炼心法,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不过,虽说只是修炼【破体无形剑气】的基础,但剑指本身心法也十分深奥,并不易修炼成功。何况时间短促,小王爷亦未有机会将之演练纯熟。凭着本身深厚修为,成功射出剑气已经是极限。至于其中的各种精微变化,那就全然地“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只得其形而无其神。骤出不意吓阻敌人可以,当真以此迎敌交手的话,不出三五招之内,必定要露出马脚。当然,杨昭所求者亦仅仅只是这片刻空隙而已。
至于能够抢先以坤月功的太阴之气截断天魔真气运行,并以此制住祝玉研,其中原因更加简单。当日二人结下合体之缘,杨昭以【无字真经】的“元始篇章”修为帮助祝玉研修成“轮回篇”。过程里两人如水乳交融,【天魔秘】大法的种种奥妙,亦由此向小王爷不设防地完全敞开,再不成秘密。有心算无心之下,小王爷可顺利带走阴后,也就顺理成章了。
此时此刻,杨昭眼见再瞒不过对方了。无可奈何,只好去除伪装,恢复真面目。他收起那张由鲁妙子亲手制造的人皮面具,举目凝望阴后,恳道:“玉研,你……”刚刚说出三个字,祝玉研眉宇间已然泛起愠怒之色,厉声叱道:“住口!玉研这两个字,也是你该叫的么?”虽是呵斥,可是那本若羊脂白玉般的吹弹得破的面颊之上,却悄然闪过了一抹稍纵即逝的晕红。
偷吃了丈母娘,杨昭在祝玉研面前便总觉得有点心虚。听得对方出言呵斥,他连忙改口道:“不是不是。阴后,事实上……”话仍是未完,阴后听他叫得生疏,心里不其然地又是一阵不快,忍不住再打断他道:“什么阴后?那只是江湖上外人的胡乱称呼而已。你我之间,也还要用上这套虚伪玩意么。”
杨昭心思毕竟还是不够细腻,却听不出祝玉研话中所隐含的深意——当然,其实即使是阴后自己,也未必就能察觉得到自己已经失语了。小王爷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心头苦笑,惟有含糊着将这个称呼问题忽略过去。道:“总而言之,你和裴侍郎之间的恩怨,那也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如今早已时过境迁,又何必再耿耿于怀,念念不忘呢?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就这样算了吧?”
祝玉研冷笑道:“算了?可当真说得轻巧。这暂且不论。你既出手救下那恶贼,那么对于石之轩的真正身份,是早就知道了?”
杨昭点点头,道:“不错。那是我在前往洛阳坐镇之前的事了。说起来……还在和阴……和玉……和美仙妹子见面之前。”
“既然如此,为什么之前竟要守口如瓶,半点口风也不露?哼,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个个也靠不住。”祝玉研心下恼怒,恨恨地一跺足。咬牙切齿道:“既然早知道那恶贼身份,那么对于他当初做过什么恶事,你也应该略知一二了。这恶贼忘恩负义,卑鄙无耻,简直猪狗不如。你竟然还出手维护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谁是外人谁是自己人,这么简单的事,难道你也不懂分辨么?”
杨昭听到“自己人”三个字,心下莫名其妙地忽然只觉一阵莫名情愫。他摇摇头,驱逐去无谓杂念,凝声道:“裴侍郎当年确实对不起你。不过……经历刚才那一战,他纵使不死,也要身受重伤,甚至可能终身也无法再度振作。这段旧仇总算报过了,也不必真的取他性命啊。何况……碧秀心始终是清惠的师姊,兼且又临盘在即。要是弄出个三尸两命的惨剧来,美仙妹子她也……”
祝玉研心下又是一阵不快。冷冷道:“姓石的恶贼害苦了我一生,纵使百死亦难赎其罪,岂可如此轻易了结?再说,我也从没打算要杀碧秀……”话只说了一半,忽然自行终止,随即柳眉倒竖,改口斥道“哼,即使当真杀了,那又怎么样?梵清惠若敢找美仙的麻烦,我定然放她不过!”
杨昭叹息道:“这不是谁不放过谁的问题。关键是……就算杀了裴侍郎,那又怎么样呢?已经发生的事可以被改变吗?那样你就能快乐吗?世间七苦,其中怨憎会与爱别离两者,最能使人设限自囚。须知道,苦由心生。若不能看破执着,放下仇恨,那么即使杀死裴侍郎,可是心魔依然存在,你仍要被它纠缠不休。这又有什么用?”
“哼,不愧是摩诃叶老秃……老和尚的徒弟,说起大道理来一套接一套的。可是我偏偏不吃这套呢。”祝玉研乃魔门中人,对于杨昭充满佛家口吻的说法,当然嗤之于鼻。她冷道:“按你这种说法,杀不杀石之轩那恶贼都是没分别的,那么我为什何就一定不能杀他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至少这刻我能手刃仇人,就是快乐满足的。”
“那也只是眼前的短暂快乐。反之,数十年夙愿一朝达成,接下来又如何呢?”杨昭眼眸内流露出怜悯之意,缓缓道:“你还有什么追求?还有什么目标?还有什么牵挂支持你继续活下去?难道不会觉得空虚么?不会觉得寂寞么?”
杨昭语气虽缓,可是字字锥心,句句刺骨,正好触动了祝玉研内心深处,那始终不愿想起,更不敢面对的残酷事实。霎时间,哪怕面对任何强敌高手也面不改色的阴后,禁不住面色煞白,如遭铁锤当胸轰击般情不自禁倒退两步,颓然跌坐在身后的竹椅里,半晌默然无语。
祝玉研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柔弱姿态,这情景被小王爷看在眼中,怜惜之情禁不住油然滋生,转瞬间便一发不可收拾。可是彼此关系委实尴尬,让他始终心存顾忌。双手十指握紧又放松,放松再握紧。三番五次想要迈步上前,可是咫尺之近,亦如天涯之遥。要跨出这一步,又当真谈何容易?
祝玉研虽然贵为阴后,然而她毕竟也只是名女子。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渴望能有所依靠,可以被关怀爱护?她和小王爷之间年纪有差距,身份有差异,关系更是尴尬。但无论如何,当初将她从鬼门关里挽救回来,更协助她达成梦寐以求的“轮回篇”境界者,并非别人,正是杨昭。
潜意识间,这位“女婿”在阴后心目中的地位,已经非同一般。此刻见杨昭并不过来安慰自己,尽管此事其实理所当然,可是祝玉研也禁不住由此更生自怜自伤之意。她心情激荡之下,更是难过。忽然之间,一股烦恶郁闷之意从小腹下直冲而上,她下意识地弯腰低头,竟是“哇~”地一声,大呕起来。
第561章 昨日我死今重生(二)
祝玉研虽然弯腰呕吐,可是其实除去些许酸水以外,却也根本呕不出什么来。可是那股烦恶郁闷之意竟似无止无尽,迫使她仍要继续咳声干呕才稍微舒服一点。杨昭看得心中大急,偏偏仍旧不敢贸然跨步上前,超越这条无形的红线。一瞥眼之间,他忽然看见在屋角处的桌子上,居然还放着个紫砂茶壶。小王爷双眼亮了亮,连忙捧起茶壶,转身快步出屋。
屋外的院落之中并没有水井,池子里又漂浮着死鱼尸体,全都用不得。还好昨天晚上刚刚下过大雪,四周松树的枝叶之上,全都堆积了厚厚一层积雪。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工业污染,所以积雪可以直接入口,却用不着担心会肚子痛。《红楼梦》里面,妙玉收藏雪水以煮茶,决非单单只讲风雅而不顾卫生。而是雪水融化后确实口感上佳之故。
杨昭纵身跃上树梢,先取过一团积雪来,把满是灰尘的茶壶内外都擦拭干净。然后在壶里填满白雪,捧在双掌之间。“乾阳功”炽热内家真力催动,迅速将冰雪融化成水,继而“咕嘟咕嘟~”地翻滚沸腾起来。白雪因为落在松叶之间,所以熔化煮开之后,竟也带上了一股幽幽松香。
小王爷再撤去“乾阳”,改催“坤月”,将滚烫开水的温度,降到恰好可以入口那个程度。随即小心翼翼地捧着茶壶,跃下树梢,走进屋中。只见祝玉研已经好不容易停止了呕吐,正勉强扶着茶几轻轻喘息。她玉颜憔悴,花容惨淡,仿佛刚刚经历一场大病。那柔弱无助的模样,竟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她与那位名震天下的魔门“阴后”联系到一起。
“心痛”的感觉油然滋生。再加上阴后年纪虽然比小王爷大得多,可是【天魔秘】大法可长葆青春,故此若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看来,祝玉研最多也不过只有二十刚出头而已。反正现在也只有两人独处而已,不怕世俗闲话。一股冲动涌上,杨昭再没犹豫,大步上前走到她身边,单腿半跪着将茶壶送到她口边,柔声道:“是刚才打斗时不小心岔了气吧?先喝口茶歇一会儿,好不好?”左手自然而然地环过来,再没任何避忌地圈住了她柔软的腰肢。
祝玉研贵为魔门阴后,威震江湖二十余载。武林中人对其视如洪水猛兽者有之,对其切齿痛恨者亦有之,而企图从阴癸派得到好处而竭力巴结奉承者,更加大不乏其人。即使几名师弟、师妹,对她也是敬畏多过亲近。唯一的例外,就只有亲生女儿祝美仙,可是既然身为人母,便只能竭力给儿女遮风挡雨,又哪能表露出丝毫柔弱姿态?慑于阴癸派宗主的威名,世上几乎每个人都忘记了祝玉研也是女子,同样需要别人关怀呵护的这个事实。甚至连祝玉研自己,也全无例外。
此时此刻,杨昭为她所做的事情虽然简单,可是言行举动之间却流露真情。对自己即不害怕,也不仇视,更不敬畏,只是普普通通,当她是一名平常女子那样去关心照顾。霎时间祝玉研双眼发红,几乎便要落下泪来。她急忙假借喝茶而低下螓首,不让小王爷看见自己失态的模样。
咽下茶水,温暖热流也随之流淌全身。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坚强有力,非但把阴后紧紧抱拥,更不住传来一股令人安心的男子气息。这感觉……自从当年恩师因为自己的不孝而被活活气死之后,已经有足足二十年未曾感受过了呢。她心中一酸,珍珠般晶莹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地点点滴下。
杨昭察觉有异,可是仍不明所以。气机感应之下,察觉祝玉研体内真气紊乱,还以为她是因为被自己说中心事,以至于心情过分激动所致。不假思索地,他抬臂探掌按上了祝玉研背心,低声道:“别勉强自己,无论如何,先把身子调养好再说吧。”言语之间,就要催动【无字真经】,帮助她收束归纳体内真气。虽然隔着层衣衫,可是手心甫触及玉背,那股滑腻温软的感觉,登时竟令小王爷自己心神亦为之一荡。
但这股旖旎杂念,也只是一闪即逝罢了。杨昭收敛心神,认真替祝玉研调理。两者气机连接,无形中彼此皆对对方完全敞开身心,达成内视状态。其身体的所有秘密,在双方意识感应间也一览无遗。霎时间,两者也同时遽然剧震,眉宇间浮现出不可思议的惊骇错愕之色。祝玉研惊骇莫名,反手一把将小王爷推开,咬牙道:“你……你竟然……”心中又羞又急,又气又恼,尴尬得直是无地自容。
杨昭心中诧异震动,绝不会比祝玉研差上半分。仓促之际来不及运劲,被推得向后踉跄倒退,立足不定地跌坐在地。好在,相同的震撼并非生平第一次,反而刚刚在半日之前,他就已经感受过了。此刻事情重复发生,小王爷多少也有了点免疫力。故此只在眨眼之间,他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脱口道:“玉研,你有喜了?”
气脉相连,彼此体内所产生的任何变化,也难以被隐瞒得下。虽然现在还十分微弱,但在祝玉研腹内,却确确实实已经多出了一个全新的小生命。祝玉研外表打扮虽然向来勾人动心,但实质上她洁身自守,这一生之中,除去石之轩和岳山以外,便再没有和任何男子发生过任何关系。只有大半个月之前在洛阳曼清院内,因为阴差阳错,才和杨昭有了一夕合体之缘,破去了这二十年苦守的贞洁。
若是别人胆敢如此沾污自己身子,阴后早将他一掌拍死了。然而杨昭修为既比祝玉研更高,而且又正是因为他,原本不可能修炼成功的【天魔秘】大法第十八层“轮回篇”才得以顺利圆功。兼且小王爷还是祝美仙付托终生的丈夫,阴后便无论如何也不能杀他。无可奈何之下,祝玉研惟有把这件事埋藏在心底最深处,自欺欺人地权充此事从来没有发生过算了。却没想到原本只是一场露水姻缘,如今竟然开花结果。这可教她如何是好可?
堂堂阴癸派宗主兼魔门阴后,居然和一名年纪只与自己女儿相当的少年偷情而珠胎暗结,此事本身已经够丢人的了。偏偏这名少年还是自己女儿的夫婿!天下间可笑可耻之事,岂有更甚于此者?假如当中秘密不慎传了开去,那么魔门声誉与阴癸派威名固然沦丧殆尽,祝玉研更会成为江湖中人嘲弄耻笑的对象,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
至于杨昭,如此骇人听闻的所作所为,大大逆乱伦理,为世间礼教所不容。麾下部属像李靖、张须陀等人,都必定从此与之离心离德,离开他自谋发展。而天子杨坚和独孤皇后两位至尊,更会雷霆震怒。轻则剥夺他的封爵与官职,从此贬为庶人;重则直接将小王爷从杨氏皇室的宗谱玉牒中除名,再不认他这个不肖子孙。即使摩诃叶也难以维护。至于什么将来继承皇位,替华夏子民开创太平盛世的理想,更加连提都不要再提。前途尽毁之余,大隋朝天下虽大,从此亦再不会有他半寸立足之地,即使还能活着,却又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一切一切的罪恶根源,全在于祝玉研腹中孽种。这孽种不除,将来必定会因为他(她)不可告人的身世隐私而酿成弥天大祸。为公,阴后决不能容忍阴癸派数百年的名声威望,就此在自己手中被毁于一旦。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