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朝阳天师无论声名威望,都到达了巅峰,甚至与天子杨坚相比,也是不遑多让。朝廷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以及各地门阀世族,皆争相邀请朝阳天师前来自己家中谈玄论道。当然,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被正一道掌教放在眼内,并且屈尊上门开讲的。但,无论那份名单怎么拟也好,李家作为当朝四大门阀之一,必定是位列其上之前矛的。故此无论李渊抑或李神通,都曾经不止一次地和朝阳天师面对面地交谈过,对于这位道家高人的相貌,那是熟得不能再熟了。然而今时今日再度相见,朝阳天师身上变化之大,却竟令两兄弟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黑夜之间,月光以下,正一道掌教身着紫绶八卦道袍,头顶云纹冲天冠,意态优雅出尘,表面上看起来,仿佛仍是一派有道之士的模样。但纵使五官仍与昔日相同,在那眉宇之间,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丝丝乖戾阴狠的邪恶之意,以至于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无比妖异。再加上他谈笑杀人的狠辣手段,那管李渊和李神通都自负勇武,这刹那间,两兄弟仍是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同时下意识地紧握双拳,凝神戒备。
李渊徐徐吐口长气,勉强将心中惊惶压下,拱手道:“许久不见,天师风采依旧,可喜可贺。不知道天师深夜入我留守府,究竟有何贵干呢?”
朝阳天师阴侧侧笑道:“什么风采依旧,全是废话。正一道遭逢大劫,我教中门徒几乎全被极乐邪宗那老贼秃赶尽杀绝,有什么可喜,又有什么可贺?唐国公,明人不说暗话,本天时今日前来,是要想你取回一件寄存在你家已久的事物。乖乖把东西交出来,本天师心情好了,自然就不为难你们。否则……嘿嘿。”
李虎当年所用的战甲,原来就是上古大天妖遗物。而眼前的朝阳天师,也已经化身蜕变为朝阳天妖。这其中的种种曲折离奇,当真匪夷所思之极。任凭李渊再精明也罢,却又怎能想象得到了?他自然而然便皱起眉头,道:“天师说笑了。我们李家与正一道素来并无什么特别瓜葛,天师又怎么会有东西寄存在鄙处?天师该不会是搞错了吧?”
天妖战甲和天妖妖魂本为一体,哪怕彼此相隔千里之遥,仍能互相呼应。不然的话,以天下之大,朝阳天师又如何能够就找得到太原城里来?如今妖魂与战甲之间,彼此距离已经近在咫尺,那份感应之强烈,更令他浑身也血脉沸腾。此时此刻,他遍体上下里里外外,每分每寸的每个细胞,都正发出无声的咆哮,催促着要他赶快进入祠堂里面去,把原本属于自己一部分的那股力量重新拿回来。如此这般,朝阳天师哪里还有心情和对方多说废话?他面色一沉,喝道:“本天师怎么会错?快让开!”身影一晃,如鬼似魅地欺近至大门之前,重拳如雷,“泰山崩”疾轰李神通面门。
【正一纯阳功】原本是道家玄门正宗的绝学,朝阳天师蜕变为妖之后,此刻再度重施生前故技,其杀力非但丝毫不减,更增添了几分阴柔诡异的森森妖气,令人最是难防难备。幸亏李神通早已全神戒备,骤见对方发难,他也不假思索,当即扬声怒喝,双掌合并当头疾劈。刹那间红光大盛,有尊古朴威猛的神祇形相随招显现,灼热炽烈,似要焚尽天下,正是李神通自创绝学【神行八法】的一式“祝融浴火”!
拳掌相交,双方各无退让之意,皆是全力以赴。霎时间,震耳欲聋的轰然爆裂声惊天炸响,两道人影随之乍合又分。朝阳天师退回原地,面上青气一闪即逝。李神通则踉跄倒退三步,膝间发软,不由自主地颓然半跪,嘴角边已渗出了缕缕殷红血丝。双方强弱之势,不问可知。李渊固然素知朝阳天师的厉害,可是也没想到已经练成【熊胆奇功】,功力比自己还要更浑厚三分的堂弟,居然仍旧如此不堪一击。他心中正栗然惊惧,忽然又是“砰~”的震响,祠堂大门之上悬挂的“李氏家祠”那四字牌匾经受不住震动,直挺挺地摔落地上,激起尘埃无数。尘埃未落,朝阳天师又是一晃,揉身再上。凛冽寒流席卷四方,其冻直入骨髓。至阳生至阴,这着“玄冰结”威力之盛,便绝不在宇文家祖传的【冰玄劲】之下。
李神通与敌人硬拼一招,体内血气紊乱,此刻还未来得及将之调顺。眼看朝阳天师气势汹汹地杀到,却是有心无力。李氏家祠内虽然没什么贵重东西(李渊并不知道当年李虎所用的战甲就是天妖遗物),可是家族宗祠向来是一姓一阀的根本重地,岂容外人随便乱闯?唐国公虽然素有“李老妪”的外号,被人讥笑其性格偏向绵软。可是在这种关系到家族尊严的问题上,当真半点也不绵软。电光石火之际,李渊身上同样透射出炽热火劲,低头怒吼,似狂牛冲阵猛地扑出。彼此极冷极热的内家真气相互激荡,还未正式硬拼,已将方圆三丈内整片空间的空气都蒸发出大片烟霞弥漫,视野全被遮蔽,直是对面不见人。
说时迟那时快,两者堪堪拳掌相触,朝阳天师正要发劲以冰克火,李渊手腕骤然一沉,随即化拳为爪,猛地抓住了敌人手腕急抖。本来极刚猛雄浑的简单拳招,忽尔变为极小巧细腻的摔跤手法,当中转折正如行云流水,全无半丝烟火气可言。朝阳天师但觉自己掌上所发劲力全然落到了空处,全身一虚,登时如腾云驾雾地被对方扯上空中转了半圈,“啪~”地重重摔落地面。地面坚硬光滑的青石板,当场被重重砸出个深达半尺的大凹坑。李渊以【战阵七式】之“火牛阵”一击得手,却也情知只是出其不意,万万没可能就此令对方失去战斗力。正所谓“宜将余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当下屈膝半跪,撮掌成锥,断声大喝一锥钻下,手上虽无兵器,可是这着“锋矢阵”劲力高度聚焦集中,杀力之强,哪怕钢板也能将它硬生生捅破个大洞。仓促之际,朝阳天师未能来得及起身回避,却是深深吸口气,大喝道:“滚开!”
声犹未落,纯阳真气游走全身,充盈奇经八脉,有诸内而形于外,凝成防护力不下于【金钟罩】十二关无罩门境界的“乾坤身”。李渊的手锥刚刚触及敌人胸前道袍,早惊觉敌人罡气坚固得宛若金石,自己非但攻之不入,反而有股炽热中夹杂阴寒的古怪劲力似海啸山崩般反震而出,其势汹涌澎湃,绝不可挡。唐国公当机立断,明知不可即不为之,展开“灵蛇游”身法飘然退后,胸口间却已传来一阵郁闷。
连接两番出手,非但皆未能如想象中一般势如破竹,反而自己吃了个小亏,朝阳天师自是大怒如狂。不过此刻最紧要的始终是尽快取回天妖战甲,故此虽然震退李渊,却也并不追击。他手不动,足不抬,形如僵尸般直挺挺弹起,转身又往祠堂大门冲去。只可惜耽搁了这片刻时光,李神通早已调顺血气,恢复十足战斗力,移身依旧挡在大门前,怒吼道:“贼妖道,休想前进半步!”双掌纵横交错,水神共工形相推动澎湃急流,滔滔不绝地当头冚淹。这着“共工移川”杀力也并不甚大,可是“天下至柔莫若水”。李神通情知依靠自己一人之力万万没可能击败强敌,此招之真意便只在于拖延时间。朝阳天师心急要冲破这层障碍去取战甲,难免心浮气躁,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时间反而更加冲不过去。
太原留守府是何等地方?李阀又是何等样的人家?其防卫森严之处,即使与大兴城太极宫相比,也不过只是稍逊而已。他们几人在这里大打出手,闹得地动山摇的模样,早将负责府内守卫的家将惊动。正纠缠之间,只听院落外面脚步声纷叠而起,随即就有大群人各执刀枪弓弩,手持火把赶了过来。当先者是名少年,他骤见李渊正盘膝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地运气调息,心中不由得一阵大惊,失声喊道:“爹!?”
“建成?你来干什么。”李渊所受内伤并不严重,一瞥眼间看见自己的长子李建成带着大批人马赶到,心下不安反惊。他霍然起身,怒道:“敌人厉害,你快快退避,不可胡乱插手。李进,好好保护公子。李爵,带弓弩手将四周屋顶占了,敌人若要逃走,就乱箭齐发,将之格杀当场。”
李进李爵二人,都是李阀中心腹家将首领,当下皆是凛然领命。李建成此时却已看清楚了场中情况。只见李神通豁尽全力和朝阳天师拼斗,却兀自只是有守无攻,当下又惊讶又害怕。他眼珠急转,从身边家将手上抢过一柄线条修长优雅,造型酷似新月的大刀,运使全力向父亲抛出,叫道:“爹,使兵刃!”
此刀名为“大帅”,虽然并非神兵,但也是百炼而成,吹毛断发的利器。李渊执刀在手,气势蓦然为之大壮。他潜运战阵功法,暴烈罡风旋卷绽射,声势强横,令正自向李神通狂攻猛打的朝阳天师也登时为之一窒。快如迅雷不及掩耳,唐国公震声大喝道:“贼妖道,受死!”“锋矢阵”一招三式,同时分化出三个李渊,从左右后三个方向包抄杀上,攻势之刁钻猛烈,直是空前未有!
第438章 雏龙元祖两成空(三)
南北朝时代,乃是门阀世家的时代。天下人材十之八、九,尽是出身世家。当其时也,南方大族以王谢及顾陆张朱等为代表,北方大族则又分成东西两部。东边是以五姓七宗代表的山东世族,而西边则是关陇世族,其最负盛名者,咸推西魏八柱国家(即八大上柱国大将军)。其中李阀之祖李虎,就是八柱国家之一。此人乃天生之兵法与武学奇才。他将行军打仗的阵法融入武学之中,独创【战阵七式】。而后代子孙李渊,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祖传绝学演绎出不同变化,威力再上层楼。此时此刻,唐国公一招三式,分从三个方向包抄突击敌人,就是“锋矢阵”的变式“锋矢突”。此着虚实相生,极是眩人耳目。无论朝阳天师如何应对,都要教他顾此失彼,狠狠吃个大亏。
【正一纯阳功】为道家玄门正宗绝学,论其真实威力,实在远在【战阵七式】之上。纯阳境界三绝的“乾坤身”以雄浑真气充盈奇经八脉,有诸内而形于外,护身能力不下于【金钟罩】十二关无罩门境界的金刚不坏之身。但【金钟罩】练上十二关,便不需要刻意运气摧谷,护身罡劲也会持续存在,直至本身内力耗竭完毕为止方才消散。而“乾坤身”则需要刻意运功才能进行一瞬间的防守,功效并不能长时间持续,在保护自身方面,始终是比那门佛家绝学逊色半筹了。兔起鹘落之间,朝阳天师惊觉敌人猛招杀到背后,要待转身反击或闪避,却又被看出有便宜可占的李神通反守为攻死死缠住,竟尔无法抽身。
朝阳天师心中念头如电转过,猛地用力一咬牙,刹那间权衡利弊,已然作出抉择。当下他拳掌齐出,“泰山崩”向前如狂怒轰,将李神通防线彻底震溃。紧接着“天蚕缚”劲气释出,万缕千丝,柔中带韧,令李神通整个人也被抽起来,身不由己地向旁边抛飞而去。与此同时,“锋矢突”三刀齐出,结结实实砍在朝阳天师背门。他闷声痛哼,借劲顺势向前急速冲出,大蓬墨绿色妖血从其伤口处溢出,滴落地面青石板上,登时“嗤~”地腐蚀出几十点深深凹坑。李渊一击得手,面上神色反而大惊,喝道:“不好!”就连伸手去接住自己族弟都来不及,揉身扑上紧追望能亡羊补牢。只可惜,朝阳天师却早已预料到了他这一着。身在半空,兀自竭尽余力,一掌朝天轰出。祠堂大门受不住这刚猛掌力,当下“哗啦啦”几声大响,碎砖乱石如雨倾泄,恰恰将李渊去路堵住。
原来就在适才那短促瞬间,朝阳天师已经判断得出不管自己怎么应对,都是绝对无法平安全身而退的了。要么硬捱李神通拳掌重击,要么就被大帅刀狠劈,两者必选其一。本来李神通两手空空,拳掌杀伤力自然要远逊于大帅刀。可是李渊在后而李神通在前,若选择李神通,则不免仍要被打得向后退开,距离自己冲进祠堂之内夺取天妖战甲的目标,便不免越来越南辕北辙了。相反,若是挨上一记刀斩,纵使伤势会比较重,但那伤势却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致命。更可以趁机冲破敌人防线,算来这笔买卖可谓划得来之极。
朝阳天师不顾一切也要冲入祠堂中去的举动,看在别人眼中,已经无限接近于疯狂。李渊虽然不明所以,但也本能地觉得大事不妙。大帅刀随心而起,形如鹤翼左右展开,将挡路的碎砖乱石拨打拍出,随之追入祠堂中,借着屋外透入的火把光芒,他依稀看见朝阳天师正站在贡台之前,伸出手去似乎要抓什么东西。李渊不假思索,振声怒喝道:“我李氏宗族重地,岂容外人亵渎?妖道,速速给我滚出来!”刀锋疾吐,其势狠辣矫健,出招无影。“灵蛇阵”瞄准的,正正是朝阳天师背门上刚才被劈出来还在淌血的伤口!
大帅刀去势快逾疾风,堪堪将要递到朝阳天师身上。说时迟那时快,祠堂中陡然响起“嗡~~”一声诡异长鸣!那鸣声勾魂摄魄,使人闻之心荡神摇。李渊只觉头脑中阵阵晕眩,体内真气运转也不由自主地窒了窒,去势随之顿止。紧接着,贡台上那套战甲冉冉浮升,甲上镂刻的鬼头浮雕咧开嘴巴,显现出一个兴奋狂喜的诡异笑容,随即迫不及待地向朝阳天师冲去,决然与之相撞!
电光石火之间,奇光炸裂,直是刺目欲盲!教人为之毛骨悚然的啾啾鬼哭之声随之猛地向外扩散,直将整座太原城也彻底笼罩在内。夜幕之上阴风怒吼,邪云蔽天。翻滚云海中,变幻出了无穷无尽狰狞恐怖的魑魅魍魉形相,沉甸甸越压越低。纷纷地伸出骷髅鬼爪,拼命向大地乱抓乱扯。繁盛富庶的城池骤变异域鬼界,就仿佛九天十地之间所有最邪恶最污秽最恐怖的妖邪魔怪,都已经尽数聚集于此。
如此异状影响之下,城内所有居民全无例外地统统从沉沉睡梦中受惊醒来。弥漫全城的浓郁妖气中,他们只感心悸神乱,寒入骨髓,浑身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张开嘴巴本能地想要以尖声惊叫发泄内心惊惶,却栗然惊觉自己不但无法动弹无法说话,甚至连呼吸也变得无比困难。就似有一头看不见的怪兽,已经将所有人的心脏都死死捏紧,令他们只能在最深沉的绝望之中——束手待毙!
就连太原城内的居民都有如此强烈感应,留守府内李氏宗祠之中,情形更足令人骇然欲绝。千千万万的诡异妖魂在呼啸翻飞,只因感应到活人血肉气息,竟是争先恐后地向李渊扑去。这唐国公心下大惊,大帅刀旋转如轮,“偃月阵”形如巨盾护住全身,当真泼水难入,顷刻间也不知道已经将多少妖魂绞成粉碎,使之永不超生。可是妖魂数量实在太多,杀掉一头还有十头,杀掉十头更有千头万头,如何剿杀得尽?更何况如此运刀,最耗内力,每一招都必须用尽全力,方能使前力后力相互接续。如水流不断,可不论内力如何深厚,终不能永耗不竭。故此无论如何不能持久。眼前情况诡异难明,还是先行暂退再作打算的为是。
主意既定,李渊当即稳步而后。正待从祠堂大门处退出之际,骤然间但听黑暗中有异物厉声长啸,怪叫道:“姓李的,来接我一招!”声犹未落,乌沉沉的狼牙巨棒当头狠砸。破风发出阵阵“毕毕剥剥~”的轻微爆裂之声,棒速之快,力量之强,当真已双双臻至某个不可思议的超绝境界。唐国公心下大惊,情知绝不可硬接。手腕微沉,“偃月盾”转化“偃月旋”,全力挪移卸劲。迅雷不及掩耳间刀棒相触,登时激发出“当火~”一声怪响。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