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美髯中年男子却是连连摇头,道:“咬金这孩子,性格确实是好的。就可惜头脑不太灵光。教他学武,总是半天也领悟不会。吩咐他做什么,往往回头就忘了。冤孽啊,冤孽!”回手屈起食、中二指,就在徒弟脑壳上用力敲了下去,斥道:“咬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殿下只是封爵为卫王而言,可不是姓卫。连这么点事情都记不住,我收你这个徒弟还用什么用?”语气甚是严厉。那少年似对师父十分敬畏,当下垂头丧气地,半句话也不敢再说。美髯中年男子见徒弟这么副模样,心中更是有气,骂得也越狠了。
那老者既被称呼为“卫王”,当然就是当今天子杨坚亲弟,江湖上人称“靠山王”的杨爽了。他本来镇守山东登州,这次接到兄长圣旨,要他前往洛阳担任行军大总管之职。杨爽意识到事态严重,当即挑选出一批得力手下,轻车简从地离开登州,沿途也不惊动地方,日夜兼程地赶往洛阳。队伍之中,那名背负双锏的年轻汉子姓秦,名琼,字叔宝,有万夫不当之勇,性格极是忠贞。另外那面色活像黑炭的汉子则复姓尉迟,名恭,字敬德。外表虽然粗蛮,其实思虑细密。这两人都是极难得的大将之才,杨爽对之青眼有加,故特地将二人从草莽之间提拔起来,成为自己的两名亲卫首领。此去洛阳,如无意外的话杨爽将分别授命他们为左右骠骑将军,辅助自己将洛阳兵权紧紧掌握在手。
至于那美髯中年男子,却是河南道上一名绿林大豪,名为翟让。翟让身在绿林而心怀家国,和杨爽乃是忘年之交。那呆头呆脑的小孩名唤程咬金,是名孤儿。因为一次机缘巧合而被翟让收为徒弟。虽然头脑有点儿不够灵光,但胜在性子单纯,修习内功时更能专心致志,所以进境相对同年人而言堪称神速。翟让信奉“严师出高徒”的道理,故此十分喜爱这个小徒弟,平日里对徒弟说话,却总是疾言厉色的时候多,赞扬的时候少。
程咬金知道师父是为自己好,心中只有感激,更加不敢顶嘴。反而是杨爽熟知翟让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加上对程咬金的淳朴也甚是喜爱,见他实在被骂得厉害,当下笑呵呵地劝解了几句。言毕,却又不禁感触地道:“翟兄弟,须知人生在世,不过匆匆几十年岁月。想当初,那刘三刀与上将潘凤亦是当世奇才,却只因为后继无人,所以至今默默无闻,其生平功绩事业,几乎是湮没而无人知晓了。反而是刘关张三兄弟因为传下了子女儿孙,即使不讲道义,又以多欺少,声名倒能流传千古,当真何其不公平也。”
卫王当年冲锋陷阵,所向披靡,被列为“兴隋九老”之一。但因为他是杨氏宗室,所以为了避嫌,多年来既未婚娶,更没有生下过一儿半女。纵使相识知交遍天下,但毕竟老来寂寞,心中对此,始终不能不有所遗憾。看见他如此情状,翟让也是一阵感叹。不过杨爽毕竟也是上年纪的人了,假若因此而勾动心绪的话,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当下翟让连忙转过话头,扬鞭向前指道:“走过前边这道山谷,便是一马平川,距离洛阳只有几十里路程了。大兴距离洛阳,比起登州到洛阳可要近得多。算算时日,殿下您那位侄孙河南王,也该当早就到了吧。不知道现在洛阳局面究竟怎么样呢。”
提起正事,杨爽精神当场便为之一振。他拈须沉吟道:“昭儿这孩子么,我也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他足岁的时候,阿广曾经抱他来探望我——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啦。另一次则是开皇十九年,陛下废了阿勇,改立阿广为太子,我动身往大兴去观礼。当时昭儿出来代父迎接客人,动作举止虽然亦算中规中矩,却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和阿勇的几个儿子比起来,并不显得特别出色。想不到这才过去不过区区两年时间,昭儿居然就像是脱胎换骨一样,竟接连干下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尤其九寨沟那一战,以我大隋三百锐士独抗吐蕃三万雄兵……呵呵,当真了不起,却也当真奇怪。难道我以往都看走了眼,又或者这两年中他另有奇遇,得到了什么世外高人的青睐?”
翟让并未见过杨昭,自然也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只笑道:“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有人天资聪慧,所以发蒙就早,如七岁知让梨的孔融和十二岁拜相的甘罗。也有人是开窍得迟,俗话说大器晚成嘛。这个却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杨爽点头道:“这个说的也是。呵呵,翟兄弟既然知道开窍有迟早,那么以后便无须再对咬金这孩子如此严厉了吧。说不定过得几年,他也会突然聪明起来呢。”
翟让回头瞥了徒弟两眼,笑骂道:“他?还是算了吧。别说再过几年,即使再过几十年也不成。这小子蠢笨得像头牛似的,一味只是力气大,为人却缺心眼,又有什么用?唉~我也不求他以后怎么出人头地,只求他这辈子只要能够混到口饭吃,饿不死,那我已经很放心啦。”
程咬金憋憋地听着师父和卫王说话——也不知道他究竟听没听懂。这时候忽然开口接道:“师父,光有饭吃可不行。徒儿最爱吃肉,吃了肉才有力气。”
翟让和杨爽闻言同时为之一怔,两人随即反应过来,翟让被这徒弟气得吹胡子瞪眼。卫王则直是忍俊不禁,放声哈哈大笑起来。他虽年老,却并未体衰。加上内家修为深厚,故此仍旧中气十足。这时候队伍正要通过一处山谷。那山谷甚是狭窄,最多只能容两辆马车并驾齐驱。左右山壁高有数十丈。骤眼乍看,却平整得犹似刀砍斧削。卫王的豪迈笑声在岩壁之间来回激荡,宛若雷鸣般直扩散开去,霎时间直是满山震动。无数细碎沙石脱离山体,簌簌自空跌落。陡然间,只听得山崖之上同样传来一声长笑。那声音听起来甚是阴柔,但杨爽所发笑声固然雄壮,却竟然也压它不下。声音入耳,如锥似针,队伍中功力稍逊者,都是登时只觉脑海中一阵刺痛。
秦琼和尉迟恭两人眼中瞳孔同时急遽收缩,也不管那声音究竟是从何而来。只管断声大喝道:“王爷,咱们快走!”马鞭急扬,立刻带动整支队伍如箭飞驰,向山谷另一边的出口全力冲刺而去。山谷本来就不长,队伍中的马匹又都是精选良驹,眼看着弹指之间便能逃出生天,却没想到电光石火之际,前方山岩之上猛地传来“轰~”的一声霹雳!撼天暴响震耳欲聋,这屹立千万年的坚固山体随即轰然崩碎。眨眼之间,数以百万斤计的乱石混合了泥土树木,似山洪暴发般疯狂倾泄而下。队伍中众人齐齐为之色变,手中下意识紧紧勒住缰绳,及时回马走避。反应假若迟了半分,便是自动送上门去被山崩乱石所生葬活埋的下场了。惊魂未定,却只听得身后传出另一声沉闷雷鸣。同样规模的山崩竟是在山谷入口处同样也重复了一次。当尘埃落定之际,整段山谷已成死地。卫王杨爽等众人就被堵在山谷里头,无论意欲前进后退,皆不可得。
杨爽面色一沉,抄起鞍边银钩所挂的那对水火囚龙棒,凝声沉喝道:“本王杨爽在此。要取本王性命,光凭这些石头可还不够。藏头露尾的鼠辈,滚出来见人吧。”
山崖上埋伏的人物又是一声阴侧侧长笑,五六名人物应声现身。为首那人气度儒雅,剑眉连鬓,颌下美髯飘飘,却正是前越国公杨素。他双手抱拳,向山下杨爽遥遥一拱,微笑道:“老夫杨素,见过卫王殿下了。久别重逢,殿下风采依旧不减当年,当真可喜可贺啊。”
杨爽和杨素同列为“兴隋九老”之一,彼此间相识多年,在战场上同心协力并肩杀敌的次数,早已经有数不清那么多次了。然而此时相见,杨爽却是双眼向上一翻,冷笑道:“本王虽然爱交朋友,但交的都是忠臣志士,从不认识什么逆臣叛贼。你这老匹夫是谁?彼此素不相识,可别要乱扯关系。”
第337章 擒王囚龙,赌胜约战
峡谷狭窄,前后两端又被成千上万斤的坍塌山石堵了个严严实实,显然已成绝地。杨素此时现身,当真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卫王杨爽乃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见得杨素现身,早知对方不怀好意。反正双方今日恶战难免,那么就干干脆脆地翻脸算了,何必继续假惺惺地装模作样,再讲些狗屁倒灶的客气说话?
杨素和杨爽相识多年,虽然不算莫逆,好歹也互相存了几分欣赏敬重之情。故此他今日此来,本是想先礼后兵,没想到杨爽这样不给面子,开口逆臣闭口叛贼,心下登时大怒。只是不过杨素胸中城府毕竟深沉,即使恼怒,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叹道:“卫王,你我同殿为臣多年,怎么说也有几分香火之情。即使今日立场各异,却又何必口出恶言?”
杨爽冷笑道:“香火之情?打住!本王与你这老匹夫又能有什么香火之情了?别以为本王远在登州,就对你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了。你嫉贤妒能,先是排挤齐国公(高颎),使其遭陛下罢拙。继而诬陷史万岁,令陛下屈杀忠臣。更又重用封德彝那种奸佞小人兴建仁寿宫,使陛下结怨于天下。专以智诈自立,不由仁义之道,阿谀时主,高下其心。营构离宫,陷君于奢侈;谋废冢嫡,致国于倾危。桩桩件件,都是在毁我大隋江山,动摇我杨氏基业。即使你不反,本王迟早也要杀了你这奸臣以正朝纲。”
杨素不怒反笑,阴侧侧道:“不管谁是谁非也罢,总之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老夫和杨坚已经势不两立。总而言之,就是各逞手段,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罢了。卫王,你忠肝义胆,性情高洁,大公无私,老夫向来是极佩服的。不过今日侥幸被老夫占了先手,殿下久经战阵,当然看得出眼下形势究竟如何。聪明人不做愚蠢之事,不如就暂且降了吧,也可以免动干戈,少造杀孽。老夫可以当天发誓,只要殿下肯束手就擒,便决不伤害殿下以及你这些部属的性命。”
杨爽放声大笑,陡然笑声一顿,断喝道:“众儿郎,尔等可愿降否?”话音未落,秦琼和尉迟恭以下的数十人同时拔刀击鞘,齐声大喝道:“不降!不降!不降!”连程咬金小小年纪,同样也涨红了面色,扯开嗓子高喊。翟让却是比较老成持重,并不随众发声。他面色凝重,忽然发声道:“悬崖之上,可是怀空大师?出家人一向与世无争,今日竟然也来趟这浑水,可实在不智得很啊。难道你们就不怕朝廷得知今日之事,挥军铲平你们少林寺么?”
翟让此话甫出,登时令悬崖上下两拨人尽皆大惊。站在杨素身后,那名身材干枯瘦削如柴,特地用布蒙住头面,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黑衣人低声苦笑,伸手扯下头巾,赫然展现出个顶带【卍】字佛号的光头,却是名须眉尽作赤色,年纪约莫五十来岁的僧人。他行前两步,双掌当胸合十,作礼道:“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贫僧怀空,见过卫王殿下,见过翟大当家。”
杨爽冷哼道:“怀空?就是少林寺十八铜人阵的主持首座吧?听说你自创铜像功,也算武林中罕见的奇才。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可惜,可惜。”
怀空和尚微微苦笑,道:“此间缘由,一言难尽。贫僧虽在方外,无奈始终身在红尘,未能斩断俗缘,那也是无可奈何了。”顿了顿,无根又道:“王爷,今日来者,除去贫僧之外还有另外几位师兄。贫僧且来为殿下引见。”摊手往旁边虚引,道:“这位是善哉师兄,本为少林三十六房首座,【童子功】修为炉火纯青。这位是玄空师兄,本是罗汉堂长老。【金钟罩】已臻第九关境界。还有这位悲苦师兄,是达摩堂长老,三年前已经修成【易筋经】白级。至于这位,则是戒律院首座无惧师兄,【大力金刚功】有惊天动地之威。不过王爷须知,如今贫僧和几位师兄都已经离开师门,今后和少林再没有丝毫关系了。”
怀空提及一人法号,那人就随之撕下头巾,展现出真面目。善哉神态和善,玄空面带怒相。悲苦双眉与嘴角皆往下垂,显得甚有哀切之意。善无惧则目光阴沉,仿佛随时准备出手惩戒犯戒的弟子一样。待得无根将他们身份与武功都介绍完毕,四僧同时向山崖之下的杨爽合什作礼,口中长喧佛号。动作举止,皆不愧为修行多年的佛门高僧,半点烟火气也不露。但杨爽和翟让见了,却是不约而同地回头对望一眼,口中各自倒抽了口凉气。心中对于今日究竟能否脱身,本来还有约莫五成把握的,此刻却立即又减少了三成,只剩余不足两成的机会了。
当年菩提达摩东渡来华,与梁武帝谈禅法,却彼此不合。于是“一苇渡江”,到达河南郡的嵩山少林寺,终于传下了禅宗法统与绝世武学。自此少林寺不但成为禅宗祖庭,更成为了江湖之间,人所共仰的武学殿堂。提起少林七十二绝技,当真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尤其童子功、金钟罩、易筋经、洗髓经这由达摩老祖所亲自创立的四大神功,更是精微奥妙,各具惊天动地之威。善哉、玄空、悲苦、无惧等四僧在武林间默默无闻,连翟让这绿林大豪也只是今日才初次听闻他们法号。但四僧面色皆如莹玉,隐透光华,显然内家修为已然返璞归真,绝非易与。
这时候双方比较起人数来,杨爽麾下足有近五十人,比杨素多出了十倍,似乎是占尽便宜。然而队伍中的大多数士兵,却都只会些粗浅武功而已。假若冲锋陷阵沙场杀敌的话,那么自然十荡十决,所向披靡。但要对付武林高手,那便远远不足了。双方如要开战,则杨爽只有秦琼、尉迟恭、翟让等三名高手可用,试问如何敌得过对方连无根在内的五僧?更别提旁边还有个真实本领决不在卫王之下的杨素在虎视眈眈了。如果是在平地,那么打不过至少还可以依仗快马逃跑。偏偏如今峡谷两头的出入口都被山崩巨石严丝合缝地死死堵住了。除非胁下生出双翼,否则他们即使想逃,也是无路可走。
※※※
形势恶劣如此,卫王杨爽更用不着多作盘算,已经知道今日这一劫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了。但看眼前模样,杨素似乎又不想杀自己,而是企图生擒。不然的话,杨素也根本用不着再站在哪里浪费唇舌劝自己投降了。他只需要把引发山石崩塌的时间推后片刻,就能将自己这行人,直截了当地统统生葬活埋,那岂非更加干脆利落?既然他不想杀自己,那么就有机可乘了。
再者,杨素之所以能在牌面上占尽优势,靠的乃是怀空和尚等少林寺五僧。少林寺向来洁身自好,不和当朝权贵打交道。而杨素则声名狼藉,是人所共知的大奸臣和钦犯。五僧居然为了帮助他而不惜脱离少林,实在有点儿匪夷所思。杨爽心念如电急转,仰首徐徐道:“五位大和尚,你们都是方外高人,对于是非善恶,想必不会看不清楚。本王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居然迫使五位大和尚放弃在寺中清修。但无论如何,此举助纣为虐,大违我佛慈悲之意,更不是达摩祖师传下武学的本心。若然五位大和尚有什么难言之隐,大可单独找本王说个清楚。无论什么难题,本王都保证尽力替五位大和尚解决。却又何必指望他杨素这么一个自己也今日不知明日事的过江泥菩萨?”
怀空和尚与其余四僧相互对望一眼,眉宇间同时流露出羞惭无奈之情。善哉大师行前半步,苦笑道:“善哉善哉,卫王殿下这番好意,贫僧等都心领了。只可惜……唉~~世间有些事,并非权势富贵可以解决的。越国公办得到的事,殿下恐怕也无能为力啊。”
善哉低声长叹,神情充满无奈,却也始终不愿说为什么。顿了顿,又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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