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乍见之下,心中便不由得打了个突。若非刚才亲眼见过他施展大风云手的威势,几乎就要怀疑这个是不是假冒的替身了。
杨昭双眉深蹙,定了定神,也不管杨秀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凝声道:“杨秀,到达眼下这个地步,多余废话也用不着多讲了。束手就擒吧。只要你肯悔改,说不定皇祖父他老人家,还会看在骨肉亲情的份上网开一面。若是负隅顽抗的话……”
负隅顽抗的话就会怎么样,杨昭没有再讲下去。因为他忽然发现,杨秀目光呆滞,似是神游天外,全未将自己这几句话听得入耳。隔得好半晌,这位穷途末路的蜀王,低声自言自语道:“开皇元年,大隋开国。我杨秀被立为越王,其时才只有八岁。未几徙封于蜀,拜柱国、益州刺史,总管二十四州诸军事。开皇二年,我又进位上柱国、加西南道行台尚书令。十二年,再加内史令、右领军大将军,正式出镇就封之蜀地。十几年过来,我将益州治理得井井有条,欣欣向荣,朝廷中人提起我来,谁能不挑起大拇指,赞一声‘好’?然而……”
这句“然而”出口,又是半晌不语。杨昭心中违和感越来越强,潜运神功,凭气机交触而观察对方,但觉杨秀体内气脉壮盛,生机勃然,全无半丝衰竭迹象。但他面上却又神色灰败,而且忽然说出这些话来,分明就是交代遗言的模样。难道……难道……
还未等他想清楚“难道”什么,杨秀又已开口,缓缓道:“父皇母后生了我们五兄弟,我只是排行第四。自古立嫡必立长,所以我从不敢对大位生出什么奢望,从小到大,想的只是日后辅助大哥,让我大隋能够千秋百世地繁荣下去。没想到晴天霹雳,二哥竟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和大哥争起哪个位子来。而且那种种手段,让人看了简直都要不寒而栗。当时我看在眼里,既不解,又害怕。回想起以前读书时候,在史书上记载那一幕幕手足相残的故事,本以为距离自己很遥远,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却没想到……”
杨秀又顿了顿,喉头软骨艰难地上下滑动,发出阵阵似哭又似笑的声音,续道:“之后几年,大哥和二哥争斗越发激烈了。我和老三、老五纵使只是作壁上观,亦是日夜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心中惶恐,又有谁人能知?得到大哥终于不敌二哥,被父皇废为庶人之后,我们心中惊惧,更是无以复加。老三忧谗畏讥,无以派遣,惟有以骄奢自污,没想到却又为此触犯了父皇的忌讳,被严词训斥了几次。他心中不安,终于在去年因忧惧染病而死。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我便下定决心……”
杨秀讲到这里,不由得黯然叹口长气。道:“其实大哥没有错,二哥也没有错。要说有错,便错在我们兄弟都生在帝皇之家,也错在二哥才华太过出众,更错在大哥抢先出生了数年。否则的话,我们兄弟也不会落得如此。或许……这便是我们的命吧。”
杨秀这番自白,字字句句,皆是无奈。杨昭听在心中,也是不好受。他随之亦叹口气,道:“其实我父王他……”才说出六个字,杨秀忽然冷笑着打断他说话,道:“你以为我是在后悔吗?错了。好侄儿,四树只是要让你知道,天家无父子,什么骨肉手足之情,统统都是他娘的放狗屁。谁若看不明白这一点,便注定要不得好死!”
杨昭叹道:“事到如今了,四叔你又何必再嘴硬?放手吧。只要你肯放手,我……”小王爷咬咬牙,斩钉截铁道:“我必尽力在皇祖父面前保你不死,更保孝弟不受牵连。若违此誓,必受天诛地灭,万劫沉沦于无间地狱,不得超生。”
杨秀凝望着杨昭,点头道:“我相信你。好侄儿,说老实话,这段日子以来,我日思夜想,最想做的其实不是杀去大兴坐龙床,而是要将你这个坏我大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捉了来千刀万剐,剥皮抽筋。可是夜阑人静的时候独自想想,还是忍不住要羡慕二哥,竟然能够有你这么一个好儿子。唉~以往你我种种恩怨,其实也不能全怪到你头上。假若你我二人易地而处,我也会和你做同样的事吧?罢了罢了,时也命也运也,终究还是只有那一句,天意弄人啊。”
顿了顿,杨秀神情复趋刚硬。摇头道:“只可惜……你终究还是太嫩。在父皇面前保我两父子不死无事?哈哈,哈哈哈哈~~去年老三死的时候,父皇是怎么表现的难道你便不知?老三也还没犯什么大过就已经如此,更何况是我。嘿,也不必再赌咒发誓,你这份好意,总之四叔心领就是。至于孝儿……也用不着你来保他,只要只眼开只眼闭,就当世上从来没有这个人,四叔便对你感激不尽了。”言语至此,目光中颇含了几丝恳求期盼之意思。
杨昭闻言,心中不由得就是一怔,随即想到了杨秀多半是已经另有安排。杨孝这小娃娃,按照如今普遍习惯来计算的话,是三岁年纪。但实际上他从出生哪天算起,到今天才不过刚满一岁半而已。假如将自己这个小堂弟送回大兴,即使杨坚看在骨肉亲情份上不怪罪这个小孙子,可是有个曾经起兵造反的爹,他这辈子也就算是毁了。那么与其从此被幽禁一生做只笼中鸟,还不如隐姓埋名,做个江湖人反倒快活。
想通了这点,杨昭便也不再坚持。他又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问道:“那么……四叔你自己呢?”
“我?”杨秀淡笑道:“虽然身不由己,可是二哥的手段,我也实在怕得狠了。父皇心肠如此刚硬,更不奢望他会网开一面。既然豁出去起兵造反,成则为皇,败则做贼,这也没什么可多说的。四叔做蜀王做了二十年,倒比在大兴的时间还长,早将成都当成自己了老家。至于在这里死还是千里迢迢地回去大兴再死,也没什么大分别。只不过……”
他长长吐出口气,目光死死凝在杨昭身上,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好侄儿,你武功虽然已经练得不错,可惜实在不够心狠手辣。你父王的性子……有点古怪。虽然你是嫡子,可是日后也难保……总而言之,你大伯、三叔、还有我,说不准以后还要再加上个老五,全部都是你的前车之鉴。但是无论如何你都要记住。这大隋天下是我们姓杨的,也只能是我们姓杨的。不管谁想来打这花花江山的主意,就是和我们姓杨的有不共戴天之仇!”
杨昭心中一凛,脱口问道:“宁道奇?”
第188章 最后遗言(二)
杨秀面色阴沉,缓缓道:“这牛鼻子武功虽然也不错,然而先吃我一记大风云手,又被你劈了两下狠的,一身武功至少也废了九成。只是他还有条三寸不烂之舌。装神弄鬼,煽阴风点鬼火,正是他的拿手好戏。当初要不是他,我还根本不知道你竟突然来了成都,更不会生出要拿你去血祭的念头。甚至连沟通吐蕃,也是他首先提出来的主意。可笑我自诩一世精明,却也被猪油蒙了心,竟对他言听计从。直到刚才,他居然跑过来自告奋勇,说要做荆轲刺杀你这个秦王,还劝我做樊于期献人头。到这个份上,我才总算如梦初醒,所以……好侄儿,你牢牢记住。宁道奇这个人绝对留不得。只要他还留在世上活一天,我们杨家的江山便始终不得安稳。所以无论用什么手段,你也要将他捉回来杀掉。”
杨秀不说这句话,杨昭也是和那宁散人势不两立的。当下也点点头,道:“四叔,你放心好了。老天爷既然让我生在杨家,我自然会尽力维护杨家的利益。”顿了顿,轻声问道:“四叔,你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么?”
杨秀自嘲地一笑,抬头仰望天际。道:“差不多了。我这一生……大权握过、荣华享过、烈马骑过、醇酒饮过、美人拥过,比起那些庸碌一生之人,也不知道已经精彩过他们多少倍。即使现在去死,亦是……无悔无怨。”
沉寂多时的空气,陡然因为这句“无悔无怨”再生异变。旋风卷动,带起废墟中的灰尘,萦绕杨秀不住旋转,越转越快,越转越烈。杨昭已经意识到了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事,无论在情在理,他亦无法阻止,更不能阻止。惟有向后退了几步,运功护住本身。目光凝固在杨秀身上,半寸不移。这只因为,他觉得自己确实有义务,应该送这个四叔走完人生道路上的最后一程。
杨秀见杨昭如此,不由得慨然一笑。刹那间,栩栩如生的黄金巨龙透体而现,凌厉气势如山洪暴发,沛然莫可以当。蜀王面上灰败颓丧的颜色一扫而空,转而焕发出飞扬神采。仰天纵声长啸,双掌齐出,汇聚毕生修为,轰出自己这辈子最后亦是最强的一记大风云手。
【崩风断云】,气震寰宇,力破穹苍。巨大风柱犹如一条真正的巨龙般奔腾咆哮,扶摇直冲云霄。影像雄奇壮观,远近百里可见。
良久;良久,狂风逐渐停歇。原本的宫殿废墟,此刻彻底变成了一片白地。宇文述、独孤峰等人都被迫退开了将近百丈之远。唯一还能留在风眼位置的,便惟一具依然屹立不倒,双掌托天的骷髅。那骷髅额上微微突出两支小角,黄金色的脊柱骨拖过盘骨向下一路延伸,正是黄帝龙骨。至于杨秀究竟是怎么将这龙骨换下了自己的脊柱骨,其中细节,恐怕永远不可深究了。
凝望这具死后仍然屹立不倒的骸骨,杨昭心中可谓百感交集。杨秀辛辛苦苦,经历千难万险,甚至不惜破坏神州龙脉的风水,好不容易才得到这黄帝龙骨。自此踌躇满志,自以为可以借此登基为皇。可是龙骨虽然让他拥有了近乎天下无敌的实力与货真价实的天子龙气,最终,却仍然只将他一步步地推向了绝路。
什么“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什么“虎魄重光,天地称皇”;什么“天晶合一,天下统一”……统统都是放屁。甚至当真上应帝星,天生九五至尊命格,也并非就能肯定坐上龙床南面称君。依靠外物,更是最不靠谱的事。这个道理……杨秀并非不明白,甚至不是到了今天这穷途末路的时候才明白。可是他终于还是走上了这条不归之路。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因为杨素。这个权倾朝野,大奸若忠的权臣。是他一手操纵杨广参与争夺虎魄神刀,欺骗天晶传人豪杰打开炼石之门,以【九转乾坤大法】硬生生将杨广命格改为九五之数。之后更暗中操纵了杨广的一个魂头,将他当作傀儡般操纵与杨勇争夺太子之位。假如没有杨素,杨家五兄弟何至于落得像如今这样手足相残,或废或死的地步?
心念至此,杨昭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冷笑着向大兴所在的东北方望去。杨素啊杨素,别以为自己当真就能翻手成云,覆手为雨。出来混,迟早总是要还的。你欠我们杨家人的帐,迟早有一天要你连本带利地统统还回来。
不过虽然下了决心要对付杨素这个大奸臣,但是具体究竟要怎么做,杨昭一时间倒还真没什么好主意。越国公势力遍布朝堂,又深得杨坚信任,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随便下手。更麻烦的,是在杨素手上还秘密控制着杨广的一个魂头。杀人容易,但杀了他以后这个魂头便找不回来,杨广此后一辈子都无法恢复正常了。而魂头找回来后怎么让它与杨广本人重新合一,亦非有极高深的玄术造诣而莫办。
当世在玄术上修为最高者,其一即是杨素本人、其二是杨素的女弟子蓝丝、其三是正一道的代理掌教玄如晦,还有同属正一道的袁天罡和李淳风二人。这些人之中,要杨素本人出手自然决不可能。蓝丝肯不肯背叛师父亦是未知之数。正一道和极乐正宗对立,想让玄如晦帮助杨广更是想也休想。李淳风则虽然潜力极强,可惜如今仍未成大器。这么算来算去,也就只有一个曾经与自己打个交道的袁天罡有机会成为自己助力。可是当日五丈原分手之后,袁天罡至今不知所终,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再要找到此人,也就只好全凭运气罢了。
不过这般事情千头万绪,亦并非一朝一夕可办。所以杨昭摇摇头,就把这些念头都暂时压下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收敛了杨秀的尸骨再说。他拍拍身上灰尘,举步上前。才走出三步,骤然眼眸内寒光乍闪,低喝道:“是谁?”不假思索,举手朝天拍出一掌【乾天亟】。
金光卦相随掌而出,却又被一股柔和力道轻轻卸开。紧接着,身前五尺以外的空气如水波荡漾,圈圈涟漪不住扩散开去。当异变停歇以后,赫然只见空气中出现了一件似圈非圈,似勾非勾的奇形神兵。随即就有只手指修长,皮肤细白的手轻轻搭上,将那神兵收回掌间。却是名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身着月白僧衣的小和尚。正是守望和尚。身边还有个白须白发,神态威猛的老人,便是西城秀树了。这两人一现出身形,西城秀树只是向杨昭略略点点头。守望和尚却正正经经地合什么行礼,口中喧了声佛号,道:“善哉善哉。小僧守望,见过河南王殿下。”
杨昭当日跟随杨秀乘坐五牙巨舰前往凌云山时,也曾经见过守望和尚一面。知道对方虽然看起来年轻,修为却已上窥天人大道,和西城秀树相比或有不如,但也不会差得太多。当下也合什行礼,道:“杨昭见过守望大师、西城前辈。两位突然现身于此,可是为了黄帝龙骨么?”
守望和尚彬彬有礼地颌首道:“王爷所言正是。贫僧和西城兄曾经发下大愿,要终生守护龙脉与龙骨不受侵扰。可惜上次阴差阳错,还是被蜀王殿下钻了空子,以至于闯下这场弥天大祸。恪于誓言,贫僧和西城兄又不能对已融合龙骨之人出手,所以委实束手无策。幸好有王爷援手,终于使得龙骨安然无恙。不知……王爷可能将其赐还呢?”
黄帝龙骨是好东西,看看杨秀就知道了。假如杨昭也学他一样将龙骨换上自己的身体,不敢说天下无敌,却也至少可以立刻飚升为摩诃叶或朝阳天师哪个级数的超级高手了。不过黄帝龙骨关系神州龙脉,这是关系中原万世千秋安危之事。杨昭也没有杨秀那种压力,用不着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将侵为己用。故此当下向两人一拱手,道:“完璧归赵,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当日凌云山下曾发生过剧烈地震,不妨事么?”
西城秀树粗着嗓子道:“虽然发生过地震,但凌云山地脉走向大体未变,龙脉依旧安稳。只要龙骨归位,至少可以保个千年平安。”守望和尚也点点头,道:“只是经此一闹,潜龙已然受惊。为防万一,最好能在凌云山上开凿一尊佛像,既为佑护,亦作镇压。只是开凿佛像,须得花费银钱。贫僧和西城兄都是两袖清风,这个……”言未毕,而面上已作难色。
杨昭听了这几句话,却是心中一亮,心道“原来乐山大佛就是这样来的”。笑道:“开凿佛像是件大好事,这便尽管交给晚辈好了。不过佛像开凿也得花费好些时日,只怕会打扰两位前辈清修。”
守望和尚微笑道:“红尘光阴,弹指即过。区区数十年,也不算什么。龙骨经此大劫,积蓄的灵力被虚耗不少,贫僧与西城兄正有意另觅一处龙脉,暂且让龙骨休养生息。待得凌云山上的佛像开凿完毕,再送龙骨归位,安定神州龙脉不迟。”语毕举手一招,骷髅中的黄帝龙骨自动飘生飞起,如磁摄铁般投入守望和尚手中。这漂亮小和尚珍而重之,恭而敬之地将龙骨笼入袖中,合什长喧佛号,却又取出不圆满踏上,道:“西城兄,咱们这就去了吧?”
西城秀树咧开嘴巴笑笑,向杨昭道:“小子,你走运了。我那个徒弟……嘿嘿,哈哈,呵呵~”大笑三声,跟着踏上不圆满,与守望和尚高飞远去。只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