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一出,王敦的军心势必祸乱,而他苦心安插在建康的党羽,也必然倒戈。可最叫王敦痛心的是,这一道诏书生生将王家的子弟划成了两个阵营。自己同宗的兄弟不但帮着司马绍,还假发丧事,哪里有半分的情谊?司马绍的手腕竟强到这个地步,连骨肉亲情都能生生拗断!
王敦阖上眼,哈哈大笑:“好!好!好!!司马家倒出了个厉害人物!”他笑得急了,一口气提不上来,脸如死灰,浑身痉挛,司马冲爬上床去,抚着他胸,帮他顺气。王应吓得呆在床边,司马冲对着他大吼:“叫大夫!快去叫大夫!!”王应这才如梦初醒,撒腿冲下楼去。
司马冲揉了半天,王敦一口气总算顺了过来,他缓缓叹息:“你们兄弟怎么一点都不像,你那么柔,他却那么狠。这种事,他怎么做得出来?太损阴德了。”
司马冲咬住嘴唇,答不上话,生死事大,苍天作定,司马冲对这些还是敬畏的,然而绍却不是这样,那个年青的、高贵的帝王,比谁都狠得下心来,即使暴戾嗜杀的将军也难企及。这个世上,也许他只待弟弟有一份柔肠。
“我乏了,不想打了,可你哥哥不肯。”王敦望着司马冲,眼里寒光一闪,司马冲相信,王敦指点千军、纵横杀敌时,眼里闪着的就是这样的光芒,将军老了,这双眼睛却不会老,那一颗雄心更不会老:“你记着,后世对我是赞也好、是骂也好,可这一仗,是司马绍逼我的!”
7
“爹!”珠帘响处,王应拖着郭璞冲进屋来,王含跟在后头,也是一头的热汗。
郭璞被王应催命般地拉来,只当王敦是不行了,此时一看,王敦眼光灼灼,神智也还清醒,不由吁了口气,走进床边,行过了大礼,轻轻挽起王敦的袖子,就要替他把脉。
不想王敦却摇了摇头:“寿数、穷通都是天定。你不是善卜吗?替我问问老天,这一遭放不放我过门?”
郭璞略略一怔,随即微瞑了双目,运指如飞,掐算起来。
一屋子的人都屏紧了呼吸。对于王敦,郭璞掐算的是他的性命,对于王含、王应,郭璞掐算的则是他们的荣辱,成王败寇,都在他指头轻点之间。而司马冲忧心的却是另外一层,司马冲不懂卜蓍,可这一次他猜得到郭璞会怎么说,司马冲不禁暗暗祝祷,苍天开眼,千万别让郭璞说出那句话来,千万不要!
郭璞手腕一翻,倏地张开了双眼,那眼珠澄净得宛如琉璃一般,他静静地看着王敦,仿佛他已不是王敦帐下的一名记事参军,而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双唇一动,吐的便是神谕箴言:“考虑刚才的卦象,您若起事,性命必不长久;若能退居武昌,则寿不可测。”
这句话一出,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司马冲闭上眼睛,郭璞到底扑进了罗网。
绍的诏书是清早才到的,除了王应、王敦、司马冲三个,只怕再没一个人瞧过。郭璞善于卜卦,可他也料不到,绍会在这个时候起兵。郭璞跟王敦、跟司马冲一样,都把帝王的心思猜得简单了,以为他毒倒了王敦,便会息事宁人。然而司马绍要的显然不是一时的平安,他要拿王敦震慑天下。人要杀、时间要拖,这仗也是要打的,不仅要打,还要打得痛快漂亮,给那些觊觎着晋室的人都做一个表率!
而这一切,郭璞都不知道,所以他才会装神弄鬼,劝阻王敦。这一手,换在平时或者会奏效,可眼下王敦已被司马绍逼成困兽,这句箴言只会火上淋油,将王敦激怒!
“好!”王敦怒极反笑,喝了声彩:“你果然一心向着我!我的寿数你算出来了,你再替自己算算,你什么时候去阴曹地府?”
郭璞本是个聪明人,王敦这么问了,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他振了振衣衫,朗声笑道:“璞命尽当下!”
“来啊!”王敦话音未落,已被司马冲攥住了袖子:“不要!”
王敦看着司马冲,还没说出话来。王应已冲了上来,一脚瞪在郭璞膝弯,将他踹倒。郭璞抬起头看着司马冲,既然大笑:“王将军,多谢你让我预言得证!”
“噗──”浓的鲜血喷薄而出。
司马冲看着郭璞,郭璞也看着他,郭璞的眼睛黑而清澈,嘴角还挂着笑,仿佛在说:你看着吧,你们会重逢的,一定会重逢。
然而这笑容颠倒了,嘴在上,而眼在下。
“咚──”无头的尸身终于倒地。
王应还刀入鞘,正要去提郭璞的人头,司马冲已从床上滚了下来,将个鲜血淋漓的人头抱在怀里,紧紧捂住。
王应拔刀在手,如水的长刃直抵司马冲的颈项。刀刃上的鲜血还未干涸,一滴一滴,坠到司马冲的身上。司马冲跌坐在地上,王应瞪他,他也回视着王应,王应进一步,他就退一步,抱着人头的手却始终不肯松开。就这么,一步一步,王应将他逼到了墙角。
“给我!”王应伸出手。
司马冲死死抱住人头,缩成了一团。
他只觉得自己是一只小兽,怀里是同伴的尸身,周遭则是茫茫的丛林,一闪一闪,到处是吃人的绿眼睛。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有那么些人翻手为云、覆手成雨,把人命都当了草芥,绍是这样,王应是这样、王含是这样,王敦也不会例外。司马冲缩进墙角,不停地摇头。他抱紧了郭璞的头颅。死人是最安全、最可靠的,没有谎言、不会欺骗,也没有那么多的心机、那么多的谋算。
司马冲想跟郭璞靠得近点、再近一点,他把头低下,几乎埋到了胸口,然后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眼前的世界黑了下来,鼻端是浓浓的血腥味,这味道令他心悸,也令他神醉,这味道是那么、那么的安全。
“他疯了!”远远地传来王应的声音。然后司马冲听见利刃出鞘的呼啸,有冰凉的东西贴到颈上,时间凝固了。
司马冲想,那也许是一把刀,王应用来杀郭璞的刀,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刀刃上的鲜血,郭璞的鲜血还没有全然冷却,温热而粘腻,司马冲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问自己:我也要死了吗?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许多的回忆如同蝴蝶,纷纷涌涌、扑面而来。每一片翅膀就是一个画面,二十几年的人生,在那翅子疾振间,倏忽过眼。
司马冲想起自己的名字,深宫里的童年,十五岁的初恋,十六岁那一年,哥哥牵着他跨过了人伦的禁界,再以后……就是一连串的欺骗、出卖、血腥、屠戮。
至美的蝶翼下,覆着丑陋的虫身,至的花苞,却绽出了血盆大口……
这一生并不漫长,他只爱了一次,可这一次,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如今他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完了。郭璞死了,王敦起了兵,而绍……绍在等他吗?绍在找他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再也撑不下去了。
他曾以为身体会撑不住,没想到先崩坏的却是神经。被迫杀人、被迫亲历谋杀,一幕幕血腥的现实将他逼到了绝壁,疯狂的悬崖正在频频召唤。
死亡或者发疯,哪一个都好,哪一个都能通往安宁吧。
那么,结束吧,就这样结束吧。
司马冲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那刀顿住了。
有人将他拉进怀里,紧紧地护住了他。
他听到遥远的地方有人激烈地争辩。
“爹!他们分明是一伙的!这人留不得!让我杀了他!”
“不!”
“爹!”
“我若死了,你一定要放了他……”
“是他害了您啊!”
“我答应过会好好待他。不要难为他。”
“为什么?我不甘心!”
“他够可怜的了……让他去吧……本来,我是想给他幸福的。”
司马冲的耳朵里响着嗡嗡的杂音,那些话语被杂音切得支离破碎,他听得似懂非懂,然而他还是哭了,因为不知道为什么而哭,他哭得肆无忌惮。
那是他失去意识之前,唯一记得的事情。
苏锦生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傍晚。很久没有做过这样长的恶梦,他只觉得头晕眼花,梦中的事情却全不记得了。他看看表,时针已指向16:00了,苏锦生想起等在家里的Simon,连忙收拾了行李,到去前台退房。
刚走进大堂,服务生便对他说:“苏先生,有位先生等了您一天。”
苏锦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大堂的沙发上果然坐着个男子,夕阳自那人身后的玻璃幕墙照进来,勾勒出熟悉的轮廓,金褐色的头发显得那么温暖,苏锦生的心瞬时也柔软下来:“Simon”
Simon走上来,接过他的行李:“回家吧。”
“这两天你过得还好吧?”坐进车里,Simon一边系着保险带,一边苦笑:“我可都快急疯了。快点交待,你一个人都做了什么?”
“今天我睡了一天,至于昨天……” 苏锦生说到这里,却迷惑起来,他努力回想,然而脑中一片空白,“奇怪,我不记得了。我想,”他迟疑着,“我做了个梦。”
Simon一愣:“你梦见了什么?”
“一个噩梦,在梦里我好像又疯了。”苏锦生疲惫地按住了额角。
“又是那些梦?”
“也许吧,我不记得了。”
Simon叹了口气,接着便倾身过来,温柔地吻他:“好了,都过去了。”他凝视着苏锦生的眼睛:“锦生,我真想你。真怕你不回来了。”他的声音沙哑而软弱,苏锦生不禁也拥住了他:“以后不会了。我们回家吧。”
他们又亲吻了一阵,才不舍地放开了彼此。
Simon发动引擎,汽车沿着度假村的车道开了出去。道路左侧,大片的湖水在夕阳下反射出潋潋金光。
“那是忘忧湖。”苏锦生说。
“哦?谁告诉你的?”
苏锦生困惑的望着湖面:“不知道。”
忽然,他回过头。
从汽车的后窗望出去,度假村正疾速后撤,就在那牡丹盛放的花圃前边,伫立着一个中年男子,仿佛正默默为他送行。
那是谁呢?那么熟悉的眉眼,可苏锦生想不起他来。
但是,苏锦生分明记得一句话──
有谁说过:“本来,我是想给他幸福的。”
汽车转过一个弯道,度假村连同那嫣红的牡丹一齐被掩在了青山之后。
苏锦生闭上眼睛,不知为了什么,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
…END…
我知道不太可能,但真心希望各位能把篇外篇和正文独立开来看,既不要因为正文而苛责王敦,也不要因为篇外篇而给司马绍减分。
任何人一生不可能只遇到一段感情,有些人你爱他他不爱你,有些他爱你你不爱他,有些两情相悦,有些到后来反目成仇,但无论如何,只要当初有一份真心在,那么在某个时间段,从某个角度看,就是美好的。
但愿,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最美好的角度供所爱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