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地忙碌,没几日便咳了血,这一次连温峤也急了,直闯寝宫,跪在地上,声泪俱下:“万岁,您不能再这样操劳。您若有个好歹,这万里河山谁能担起?”
司马绍看看他,又望了望窗外的柳色:“好吧,今天就不忙这些。我们去鸡笼山上走走。”说着,他一回头,望向屋角的德容:“你也去。”
那是一个绝好的晴日,鸡笼山上碧草如油,从山坡上望下去,建康城外稻秧青青、阡陌纵横,城郭里头人烟如织,真有几分盛世气象。司马绍拿马鞭指着山下问:“今日的建康比一年前如何?”
温峤忙道:“万岁励精图治,朝野倾服、百姓安居,不独建康一城,举国上下都非昔日可比。”
司马绍听了只是冷笑,又问:“你看这山河是什么颜色?”
德容察颜观色,早就垂头不语,温峤到底耿直,朗声答道:“其碧如翠。”
司马绍点点头:“我也看到碧草绵绵,可这碧草盖不住下头的血色,你们都该清楚,这一方太平是拿什么换来的。你们要我如何心安,如何睡得安稳?”
“万岁,世子是聪明人,又有郭璞在王敦营中接应,王敦这一年待他也还好。料是……”温峤说到这里,到底顿了一顿:“料是无事的。”
司马绍目不转睛盯着他,听到这儿便笑了:“温卿,你真不会撒谎。只可惜有个人比你更不会撒谎。郭璞昨日已寄书给我,他说你们料定王敦早晚作乱,所以一直让冲给他下慢性的毒剂,而今王敦已被毒得病倒,王敦的养子王应已怀疑到冲的头上,事情随时都会败露,冲的性命危在旦夕。温峤,你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温峤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咚”地跪在司马绍面前:“老臣欺瞒君上,罪该万死!”德容也跟着匍匐在地,长跪不起。
司马绍恨得浑身发抖:“如果我不问,你们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等他被杀之后吗?”
“是!”温峤将脖子一梗:“世子去时便抱了必死之心,臣等也是。请万岁治老臣欺君之罪!”
“治罪?”司马绍瞪着他,忽地仰天大笑:“不,我不治你的罪,我怎么能定别人的罪?我明知他这一年如堕地狱,却不闻不问,是我用他换了这一年的时间,换了这太平之世。我才是罪人。但是,温峤,现在我有雄兵数万、良田千顷,我要发倾国之兵直取姑孰!我要救他回来!我要让他来定我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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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一段写得非常辛苦,司马哥哥,我还是不大知道你的心思~
卡壳的时候,把《晋书》的明帝纪拿出来又看了一遍。明帝是我很喜欢的人,每次读他的帝纪都爱他爱得不行,但他也让我很惭愧,因为我写的完全不是历史上那个他了,所以写到他的部分特别不安……
为什么喜欢的人反而写不像也写不好呢?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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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能,您也不会。”温峤直视他:“您跟我一样清楚,王敦的兵力仍是我们的数倍,就算他病死了,也还有他的养子王应坐镇姑孰,贸然出击可绝非上策。您从一年前就开始加固建康城防,两个月前又重新调配了京畿护卫,您这是在等王敦,不是吗?您早就将建康定作了决战之地,您很清楚,只有在建康,只有坐拥地利,我们才能以弱制强,将王党一举歼灭。”
“此时出兵,败则社稷崩颓、万事休矣,就算险胜,也不知要多折损多少人命。万岁,为人君者如为人父,世子是您的至亲,这天下万民就是不是您的骨肉了吗?!”
“骨肉?至亲?”司马冲不禁冷笑:“时至今日,我哪还有骨肉至亲?我爹死了,亲弟弟死得更早,母亲以为我为了皇位害死了弟弟,再不肯见我,其他的兄弟也都视我如蛇蝎,这天下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是傻的,明知道我是怎样的人,还把我当至亲、当骨肉。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我都留不住……这一年里我总是跟自己说,要快点平了王敦,快点把他接回来。而今大事将定,你却要我看着他死?”
温峤匍匐在地,“就是因为大事将定,才更不能冒进!万岁,您绝不会为一己之私置天下于不顾。万岁,您是明君!”
四野寂寂,只有碧草随风翻涌。
过了许久,温峤才听到司马绍疲惫的声音:“起来吧,我既是明君便不会发兵。”
温峤大喜之下几乎落泪,正要谢恩,却听身旁的德容“哎呀”一声跳了起来,温峤抬眼看去,却见司马绍双眼紧闭,从马上直栽了下来!
得知司马绍昏迷的消息,王雪坤当即便赶去了宫中,到了寝殿外头,只见温峤、德容连同一干宫人都守在廊下,王雪坤正觉得奇怪,德容拉住了他,还没说话便落下泪来:“王太医,万岁刚才动怒咳了血来,还把我们都赶了出来,现在他床前一个人都没有,万事可都有劳您了。”
王雪坤忙道:“您放心,王某自当竭力。”
进了殿中果然一片死寂,司马绍微闭双眼靠在床上,前襟的衣裳血渍斑驳,所幸脸色倒还不差。王雪坤唯恐逆了龙鳞,远远地就跪了下去:“御医王雪坤,拜见万岁。”
司马绍点点头:“你过来。”
王雪坤连忙膝行上前,正想帮司马绍把脉,不料司马绍忽地睁开了眼睛:“他们都在外头?”
王雪坤老实点头:“都在廊下。”
司马绍又看了看他,自己挽起袖子,把手腕送到王雪坤跟前。王雪坤微微一怔,忙伸出手来,屏息凝神帮他诊脉,还没探得多少脉息,却听司马绍说:“王雪坤,若单论医术,你在太医里头只是二流,可你却是父王生前最信任的御医。从前我不明白是为什么,我问父王,他说:医者须妙手,但更须仁心。我还是不太懂,直到那一年,”他笑了笑,“你还记得吧?那日父王拿镇纸砸了我的。”
王雪坤吓得脸色都变了,刚记下的脉象也全忘了个干净。司马绍和司马冲的事情他向来知道,但他跟司马绍之间一直都是心照不宣,他知道司马绍最忌讳这个,前两年吴太医给司马冲治过病后,就被司马绍找了个由头举家逐出了京城,而这还是留了情面的。王雪坤不知道司马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其实我早该谢谢你的,那晚你让他给我拿药来,后来又你一直那么照顾他。倒是我这个哥哥……我待他还不如你这个外人。”
王雪坤听他声音凄然,不禁想起他们兄弟这些年的种种,想起司马冲受伤时的模样,便也难过起来,他不敢看司马绍,只低低道:“您是疼世子的,可您疼他只疼在心里,世子一个人,也就格外的难了。”
司马绍被他说得一怔,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王雪坤自知失言,忙伏倒在地:“我胡说了。”
“不,”司马绍俯身拉他起来,“你说得不错。”他攥着王雪坤的手,王雪坤感觉得到他手心的汗水:“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我现在就要去姑孰,再晚只怕就见不到他了。王太医,你得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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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司马绍俯身拉他起来,“你说得不错。”他攥着王雪坤的手,王雪坤感觉得到他手心的汗水:“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王太医,你得帮我。”
王雪坤一时反应不过来:“我怎么帮您?”
“我现在就要去姑孰,再晚只怕就迟了。”
“这可使不得,”王雪坤连连摆手,“您是万乘之尊,怎能去王敦军营,万一有个好歹,如何是好?再说了,您还在病中呢。”
司马绍听了便笑:“这几百里路还不在话下。”
“万岁,容我斗胆说一句,您积劳已久,今时不比往日了。其实派队人马偷偷把世子接回来不也一样么?”
司马绍摇摇头:“这我也想过。但是,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你或许不信,可我看得到冲……”他望着王雪坤,目光似乎又并不落在王雪坤身上,仿佛穿透了这个人,也望穿透了重重宫墙,直望向一个遥远、虚无的所在:“他被锁在一个很黑的屋子里,我看不清楚,但是他那样子……很糟糕,他好像谁也不认识了,紧紧蜷成一小团,他一直在叫‘哥哥、哥哥’。他变成这样全是因为我,这么些年,一步一步……”司马绍闭上眼睛,再也说不下去,好一会儿才吁出一口气:“他从来、从来也没有要求我为他做些什么,现在他在叫我,我不能不去,我得带他回家,他是我的弟弟,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他最怕黑了,小时候打雷他都会怕……”
“万岁。”
见王雪坤愕然地望着的脸,司马绍摸了摸脸颊,才发现手都湿了,可他并没有流泪的感觉,他正想问这是怎么了,喉头一甜,一口血便喷涌出来。王雪坤急忙上前,被他厌烦地推开:“我没事,只是有些着急。”
王雪坤还是盯着他看,他不禁动怒:“你觉得我疯了吗?”
“不,我只是觉得……原来您还是当初那个太子。”王雪坤说着取出金针,轻轻为司马绍施针,止住乱涌的气血:“您虽身不由己,可心里头真是装着他的,要不然也不会得这样的病了。您放心,我会帮您的。”他拔出金针:“我已替您暂时调匀了气血,此去一日一夜应无大碍。我会跟温大人他们说,您须静养一夜,由我一人守着便是,至于出宫的路,您早想好了吧。但是,万岁,明天早晨之前,请勿必回来。不然,您若有个闪失,王某全家的人头可统统都要落地了。”
司马绍赶到姑孰时日头已然西斜,他稍加打听便找到了王敦的府邸,正想着如何混进府去,却见一队士卒拥着个文官向角门走来,那文官衣襟半敞、头发蓬乱,脚下也摇摇晃晃的,仿佛喝醉了一般。司马绍抬着眼,正跟那文官打了个照面,那文官便奔他晃了过来,司马绍想避也避不开来,被那人一把抓住了手腕。士卒们似乎见惯了这文官的醉样,都在叫他:“郭参军,这边、这边,将军等着呢!”
郭璞回头冷哼:“你们懂什么?这路人与我有缘。”说着对司马绍道:“来、来、来,郭大仙为你测个字。”
司马绍见他眸光湛然,又当街拦住自己,知道他定是有急事相告,于是顺势在郭璞手心划了个“笛”:“恭敬不如从命,还请先生测算。”
“呀,客人,这字可是大凶。这‘由’字出头,棒打‘竹’字,‘个’‘个’分离,客人啊,生离死别就在眼前。这‘由’字写得潦草,再看又似‘田’字,只怕此刻有头,下一刻便没了头。客人,我劝你小心,还是不要四处乱走的好。”
正说着话,府中出来个锦衣少年,满脸的傲慢,见着郭璞便一声厉喝:“郭璞,你磨蹭什么?!”
“遇着有缘人,算个命还不成吗?”郭璞说着,到底放开了司马绍的手。随着那少年进府去了。司马绍回味着他的话,怔怔立在原地,王府对面的茶馆老板朝他招手,他便走了过去。那老板一边替他倒水一边低低道:“客人,你好福气,郭璞郭大人算卦可极准的,不轻易为人推算的。这不,王将军重病,也请他过府测命呢。刚才那少年就是王将军的养子,王应小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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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板一边替他倒水一边低低道:“客人,你好福气,郭璞郭大人算卦可极准的,不轻易为人推算。这不,王将军重病,也请他过府测命呢。刚才那少年是王将军的养子,武卫将军王应,这小将军性子极暴,您若在他门前立得久了恐怕不好。”
司马绍点点头:“多谢你。”
老板笑笑,在他对面坐下:“没什么,我这茶铺开在将军府边,府内家丁常来喝茶,多少知道点事情。”
司马绍见他有卖弄的意思,便顺了话头问:“我听人说东海世子就住在王将军府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老板闻言笑得促狭:“怎么不真?我还见过他呢,他常坐车打我门前过的,下再大的雨,车帘都挑开着。听说这世子身上有病,又有点疯颠,但长得确实好看,难怪王将军……嘿嘿,你知道吧,王将军没有子嗣的,他喜欢的是……”
司马绍听着心里一阵阵绞痛,他不敢再看老板,调过脸去怔怔地望着对面的将军府。忽见角门开了一线,两个家丁抬了领草席从角门出来,那席子鼓鼓涨涨,仿佛卷了个人一般。司马绍脑袋里“嗡”地一响,耳边全是郭璞的声音,“生离死别就在眼前”,“此刻有头,下一刻便没了头”……
他丢了锭银子在桌上,刚出茶馆,却见家丁们将草席抬到了一驾马车上,他连忙跳上自己的马,直追过去。那牛车一路向南,出城又走了几里地,便来到一个荒草遍野的乱葬岗上。此时日头已沈在西山后头,天际浓云堆积,沉沉暮色压得人气都透不过来。赶车的家丁喝住马,爬到车厢里头掀开了车帘,一边将草席推到车边,嘴里一边喃喃自语:“你若有灵,须知冤有头债有主,可别错怪小的。”说着一抬脚,将那草席卷儿蹬下车去。
眼看草席滚入了齐腰高的荒草,家丁长长吁了口气,正要赶车回去,谁知四野狂风骤起,飞沙走石扑面而来。那人“哎呀”一声,抱住了脑袋,等睁眼再看,却见自己面前已立了匹高头骏马,马上坐着个极威仪的男子,腰佩短刀,隆鼻深目、白面褐发,宛如天神降世一般。
家丁吓得当场便趴下了:“神将……神将,人不是我杀的呀!您找错人了……”
司马绍听到那个“杀”字,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尖直冒上来,他几乎是滚下了马背,跪在草丛里双手乱摸,终于找到了那个席卷,他的手有些发颤,扯了很久才扯开捆着草席的绳子。席子散开,一股血腥扑鼻而来,可他看到不到死者的脸孔,那人没有头颅!
司马绍抱起那已被砍去脑袋的尸身,他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悲恸,这人不是司马冲,司马冲要更瘦一点,抱在怀中也不是这个感觉。但他认识这人,这是他的知交,是的,司马绍认得这半敞的衣襟,这一双手,就在今天这人还握着他的手腕,对他说“生离死别就在眼前”,而此时,他们果然阴阳两隔。
郭璞果然神机妙算。
司马绍把郭璞的尸身放回到草席上头,脱下自己的罩袍,郭璞遮盖起来:“是谁杀了郭大人?”
“是王应!”家丁几乎把身子都缩进了草里,他惊惧地望着这个满襟血污、容色如冰的男人:“他说郭大人和东海世子都是奸细,是他杀了郭大人。我只是个办差的啊……”
“世子呢?”
“他还活着,被关在后院了。”
司马绍点点头,忽地拔出了短刀,家丁想要逃跑,却已迟了,随着一阵风声,厚厚的刀刃拍在他后颈上,他叫了一声,便昏倒在草丛里头。司马绍剥下他的外衣套在身上,驾起马车直奔王敦府邸。
晚上还有一更,终于要重逢了,写得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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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压低了笠檐,穿的是家丁的服色,驾的又是将军府的马车,司马绍很容易便进了王敦府中。夜已经深了,整个府邸一片死寂,溃檐下头几个灯盏随风摇曳,仿佛憧憧鬼火。江南庭院格局都是大同小异,司马绍顺着回廊一路往里走,很快就找到了后院,也许因为这里住的是个男人,无须像女眷般设防,月洞门并未上锁,轻轻一推便应声而开。
后院占地不大,只有一栋三层的小楼、一池湖水,临池种满了牡丹,已是春末夏初,那花开得重重叠叠,异常的繁盛,月色里一眼看去宛如一滩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