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丹凤眸瞪着她。
「我想是需要帮忙的。」她改由单手抱着饭桶,朝他伸出手臂。雪地积雪渐深,他行走不易,几乎陷在原地,却没有出口求救,这个男人与她这年接触的官员有所同也有所不同。
「阮侍郎,本官真以为要摸不透你了。去年我见你不肯低头,今年你学会奉迎巴结,但你在饭铺里又是去年那少年的模样,现在呢……阮侍郎,你告诉我,若是去年的阮东潜,可会与本官并行在街上?」
她迟疑了下,摇头。「去年是下官愚昧。」
「愚昧?哈哈,去年你巴不得啃本官的骨血,今年竟然能与本官谈笑,明年呢?后年呢?你又会变成何种模样?会随波逐流吗?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你?」
风雪之中,说话不易,两人身上积雪不断,白色洁净的雪花几乎覆盖了整座皇城,这种美景只有在冬天里才有,而他却视若无睹,执意要得到答案。
「全拜大人之赐。」她微笑:「去年大人在地牢里的一席话改变了下官的想法。我的弱点实在太多,所以,没有强大的力量,是无法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
她想要保护的是谁?那个军师吗?东方非注视她良久,突然间不握住她手臂,反而改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她吃了一惊,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眼神。
「阮侍郎,你有本事,就拉着我走吧。」
第六章
破屋破桌破床……在他眼里,这种屋子难以遮风避雨,偏偏外头写着「阮户」。
「大人,外头风雨停了,可要下官回东方府请人来接您?」阮冬故嘴里问道,忙着在屋里生起暖火。
「不必。」东方非看她在这间破屋子里甘之如饴,蓦地想起她牙牌下的珍珠。「阮侍郎,你府里没有家仆?」
她哈哈大笑:「大人真是说笑了,这间屋子能塞得下三个人已是不易,哪来的家仆?家事随便做就好。」一郎哥在时都他做,现在只剩她……真的随便做就好。
「那么,应该没有人看见本官走进这间屋子了吧?」
阮冬故缓缓转身,睇向他那张带着毒蛇般诱惑的俊颜。
他以迷惑人心的语气说道:「阮侍郎,本官虽年长你几岁,也自认体力不输你,可你学过武,要将本官毁尸灭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大人,你又在说笑了。」她笑道,走进某间房间,再出来时抱着一件长袍。
他的视线追逐着她。「你不是挺讨厌本官的吗?这正是一个机会啊。」
「下官有仗大人提拔都来不及了,哪会讨厌呢?」她含笑。
原是平静的俊颜带着恼怒,东方非紧盯着她,恼斥道:
「少拿你对他人那一套来应付本官!阮东潜,本官自认为官以来,从未有过一句虚言。即使要除掉眼中钉,我也从不隐瞒我的恶意,怎么?你学会了打官腔,就忙着用在本官身上吗?」
阮冬故怔了怔,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忽怒忽喜,但想起一郎哥提及东方非性本极恶,却是个真小人。
「大人,实话实说这种事,只能在兄弟之间。你是上官,我是小小侍郎,我还要保住我项上人头呢。」她笑道。
「现在的阮东潜,只能说真话给你的义兄听吗?」东方非神色复杂说道:「好吧,那么我不是你的上司,你也不是户部阮侍郎,今天咱俩就以兄弟相称吧。」
「啊?」她傻眼,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认为我比不上你的义兄,认为我不配当你的一日兄长?」
「……哈哈!」她忍不住大笑出声。「一日兄长?东方兄,我一郎哥曾说,东方非不同于其它官员,要我回京多加小心多加提防,但若我遇有大难,百官之中,唯一会伸出援手的,怕也只有东方非了。」
东方非闻言,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明明她的义兄能算准他的每一步,比眼前这个阮东潜还了解他喜怒无常的性子,他对她义兄却毫无兴趣。
这一年多来,能撩起他兴趣的,只有一个人。
「一日兄长么?到了明天,你依旧是皇朝的首辅大人?」她别有用意地问。
东方非自然听得出她言下之意。「到了明天,你见到我依旧得不甘情愿喊声大人,我要抓着你把柄,必要你跪地求饶。」
她又哈哈一笑,将干净的衣物递给他,不以为意地说:
「既然如此,东方兄,冬故是我小名,只有亲近的人才能这样喊我。你一身湿透,请换上衣物吧,对了,这是我义兄穿的粗布长衫,你不介意吧?」
东方非见她小脸流露微些淘气,完全不同于在朝中的中规中矩,他也不生气,反而心情大好道:
「你当我一出生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接过衣物,脱下官服,注意到她看了几眼后,抿了抿嘴古怪地移开视线。「你今年回京,其它官员没人带你花天酒地吗?」
「什么?」转身向窗外看雪景的阮冬故,差点滑了一跤。
「一听你口气,就知道你还是个黄毛小子,你义兄也没带你见过世面吗?」
「……我义兄们……觉得男子还是守身如玉的好。」她支支吾吾的。
东方非见她背影僵硬,心里也不觉得有异,只笑:「你义兄也许神机妙算,却在这件事上算错了,难道他不知英雄难过美人关吗?如果有人献上美人计,你没有经验是很容易中招的。」
她旋过身,笑道:「多谢提醒,小弟对美色一向没有什么兴趣。」怀宁长相俊美,她也不曾动心过,应算是不喜美色的人吧。
她定睛看向东方非,他一身暗紫长袍,内侧镶白的衫领微翻,湿发随意披在肩后,带点慵懒的美色,明明是一郎哥的衣袍,却穿出完全不同的味道来。
一郎哥永远都是气质儒雅温柔的读书人,而东方非即使换上读书人的长袍,气质还是不同于平民,尤其待在这种小屋里,他看起来随遇而安,但气势过强,一看就知不是属于这种地方的人。
东方非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看向小小院子里的雪景,随口问道:
「既然你对美色没兴趣,我倒想知道你对什么样的女子情有独钟?」
「唔……我没想这么多。」
「连你婚事也要让你义兄为你着想吗?」东方非哼声。
「如果一郎哥能帮我想一下就太好了,我省得麻烦。」只可惜一郎哥跟怀宁意愿不是很大,唉。他们要将就点,以后随便哪个娶她,她也省麻烦,真的。
东方非见这小子真的连婚事都交给那个一郎哥了,内心莫名恼意,道:
「你兄长终究要娶妻生子,哪能一辈子护你?」
「是啊,他们若有喜欢的人,我是再高兴也不过了。在晋江时,我瞧有姑娘中意怀宁,我还特地让了机会给他,可惜那个木头人……」真的好木头啊。
这阮家小子真是个直性子,说是一日兄长,还真的闲话家常,东方非暗付,幸亏是遇上他,否则有心人要套话,这直小子岂不死定?
「东方兄,你呢?我从小到大一直以为闻名天下的首辅大人,理应是美妻美妾成群,上了京才听说你尚无家室,后来我入朝,呃……」
「又听说我有断袖之癖?你认为我看起来像有断袖之癖吗?」
阮冬故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摇头笑道:
「我看不出来。一郎哥说,你没有,男人间很容易明白的,我却认不出来。对了,东方兄,你还没说你年纪老老,为什么还没娶妻呢?」
东方非瞪她一眼。「要不要娶妻,由我决定,东方有没有后代我也不在乎。我要的,不是一具温热躯体就了事。」见她小脸充满好奇,他也不隐瞒。「是不是才德兼备,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要的,是能挑得起我兴趣的女人。」
「……兴趣?」她搔搔头,直率地说:「东方兄,我虽不解人事,但也明白你在说什么,这样吧,明天我到药铺去问个几帖药,对你也许有帮助--」
「你想到哪去了?如果不是我想征服的,即使府里美妾成群,也不过是堆粪土。」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啊!
阮冬故对情爱这方面毕竟陌生,似懂非懂,只喔一声,不再搭话。
东方非只觉这少年在官场上勇往直前,却在男女情爱上是个大傻瓜。
「为什么你一直看着窗外院子?有客要来吗?」他问。
她脸色古怪地看着他,回桌前坐下,道:「我不知道。东方兄,你也饿了吧?周大婶过年去了,你配酒吃白饭,行吗?」
「你行我就行。」东方非也跟着坐下。
她看他一眼,嘴角抿着笑花,为两人各自从饭桶里盛了一碗饭。
「大过年的,真是委屈你了。」她有点幸灾乐祸。
「哼,什么是委屈呢?自我为官以来,从未有过一日受委屈,你以为恶官如我,唯有锦衣玉食才快活吗?」他不在意道。见她很认真地停筷沉思,他暗笑一声,道:「你想得这么认真做什么?这是我的路,并非你的。」
她回神,笑道:「东方兄说的也许对。是我习惯了,我一郎哥说我打小就有这毛病,我不曾遇过的问题老会思考良久,但却不管合不合常理。」
那家伙必是一脸宠溺的说吧?东方非讥讽暗付,神色自然地笑问:「你跟你义兄打小认识?他并非常人……你一脸不高兴,这也是难掩的事实。他一头白发绝非近年才有,这样的人我不是没见过。」
她耸耸肩。「我跟一郎哥自幼就在一块,他是我的伴读,但读起书来也教夫子惊叹不已。我还记得,有一年夫子忽然怀疑一郎哥有鬼神作祟,才会小小年纪发白脸也白,才会一目十行从不过忘,我一气之下,把一头长发也给染白了,把全府里的人给吓坏了。」思及往事,她哈哈大笑。
「你对你的义兄真好啊。」
她没听出他语气的异样,笑意未减:「是我三生有幸,这一生有一郎哥与怀宁相伴。怀宁原是我师弟,但年纪比我大一点,论功夫我这个师……师兄没他好,我记得他十五岁生辰时,曾背着我跟一郎哥说,他是个短命鬼,不过他心甘情愿。」她神色微微恍惚,像把这件事惦在心里很久了。
「原来他有病?」东方非对那两人并无兴趣,只是贪看她回忆的神色。
「没有,他身体好得很,一年没一次病痛。」她眨眨眼,扮个鬼脸说道:「我师父懂一些『旁门左道』,说他短命他就信。他真是个傻瓜,是不?」
东方非听她毫不掩饰语气里的怜惜。那叫怀宁的,也是她的弱点了,若是除掉那两人,阮东潜只怕会一蹶不振吧?狡诈的念头滑过,忽然瞧见她朝着自己一笑。
「东方兄,新年快乐。」她举杯。
他勾起笑,道:「新年快乐,冬故。今年你义兄不能陪你过新年,我这个一日兄长也算是有点用处了。」
她哈哈笑道:「东方兄,你今天算是个好人,若能长久下去,有多好?」
「我一向随心所欲惯了,明天会是什么样儿全看我心情。」他有意无意撩拨道:「冬故,别怪我没提醒你,刚才你在言语间已透露,你义兄们对你已有秘密。」
她闻言,与他对视良久,嘴角才缓缓上扬,笑道:
「我是个有秘密也会藏出病来的人,所以我一向坦率待人,他们有秘密我一点也不在意,东方兄,如果你有心从中搅局,那我也能坦白告诉你,即使它日一郎哥与怀宁一剑砍向我,我也绝不会怀疑他们。」她看了一眼窗外,朝他笑道:「一日兄长,天色真暗了,这种日子路上没有轿子。」
「无所谓,我就在此住上一夜吧。」他无所谓道。
「好啊。」她爽快地说道。
他见她毫不设防,心情忽然大好。「你要还不困,不如咱们就举灯夜谈吧。」
「没问题,反正明天我也没事,我初七才离京。东方兄,先说好,你要聊什么都成,就是不准吟诗作对,我玩不来这招的。」
「想来当年你应试的文章又是你一郎哥教你写的吗?」
她眨眨眼,四两拨千斤地说道:「今天不说官事。东方兄,你闲来无事的娱乐是什么?」
「娱乐?」东方非似笑非笑:「我若闲着无事,自然是找人玩了,不过既然你说不谈官事,这种事当然不能谈。」要谈他如何陷害朝官,这小子必定翻脸。今天他心情莫名大好,不想见阮东潜臭脸对他,于是捡了个保险的话题,道:「我每月总会捡一天上喜降酒楼,那里的烧鹅比御厨做得还入味--」
「东方兄,你吃过御宴?」她好奇问。
东方非随口答道:「一、两个月总会有一次皇上招我入宫设宴款待。」见她一脸垂涎,东方非慢吞吞扫过她比去年还要美丽的容貌。「冬故,虽说今晚不谈官事,但趁着我心情大好的时候提醒你一件事,将来你若有幸让皇上召见,不管距离多近,你都不要抬起头来。」
「为什么?」
「冬故,你真要我冒着大不敬说出实话吗?好吧,即使隔墙有耳又如何?去年的阮东潜,皇上绝看不上眼,今年的阮东潜,皇上顶多看两眼,明年呢?后年呢?我不敢担保你的皇上是不是哪天兴起看上了你?」他笑道,笑声并无真正笑意。
她闻言傻住了。
「哈哈,你以为一个男人拥有三千佳丽就心满意足了吗?这种愈偷愈乐的把戏宫中处处可见,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尽心尽力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人啊?」
正值半夜,一阵冷风忽然惊醒了东方非。
意识微醒,丹凤眸掀了掀,发现自己正只手托颊,靠在桌边打着盹。
他想起来了,先前跟阮东潜聊得兴起,聊到不知几更夜了,他略有困意就闭目养神。现在他身上披着单薄的外衫,屋内却空无一人。
他抬起眼,瞧见阮东潜就坐在门外长椅上。
她的坐姿随意,身上的衣衫也换过了。这倒有点奇了,之前两人都被风雪打湿,她不换衣,直到他睡着才换……他小小起疑却没有深想,见她专心挖着饭桶里的剩饭吃,他不由得暗笑。
终究还是个小孩子啊。
她侧颊白里带着淡晕,眸瞳如星,束起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肩上,跟平日有所同又不同,地上的积雪泛着淡淡的银光,连带着她周身也有些银辉,他心一跳,暗自叫恼。阮东潜该是他一人玩弄的,绝不能教宫里那个老皇上毁了!
「啊,你们来了啊。」她忽然抬眼笑道。
东方非暗讶。从他这角度看不见是谁来了,只能从雪影分辨来人绝不是一郎或怀宁。阮东潜跟谁有约?
「你怎么知道咱们今天会来?」男人的声音带点敌意。
「我不知道。我想我在京师只有一个多月,总有一天你们会来的。」她笑着起身,对面雪地上的影子立即起了骚动。
「你到处放话找咱们,阮东潜,听说你是户部侍郎,是要来剿灭咱们的吧?」
东方非听这声音十分耳熟,蓦然想起去年正是此人拦轿抢劫。
「你们可知户部是做什么的吗?」见他们没有反应,她笑道:「是负责皇朝收入开支,我进户部之后曾查过黄册……你们都不在上头吧?」
「如果能登录进黄册,我们需要落到这种地步吗?」为首的程七咬牙道。
「是啊,我想也是。明明是年轻力壮的青年,却在天子脚下冒死干起抢匪勾当……不登在册上,就没有土地房子跟工作,更不能出京师,再这样下去,你们到老死都见不得光,所以我想了个法子……」她从椅上拿出几张纸,眨了眨眼。「好了,把你们的姓名告诉我吧。」
「七哥,那是什么?」有人低声问。
阮冬故解释:「我偷偷撕了黄册里的纸。把你们的姓名出生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