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也是因为别人认为他娶到杨芊芊是一种幸运和成功。为了不让人认为他被“抛弃”,认为他“失败”,他宁肯委屈自己,削足适履。
桑并不完全是虚伪或“作秀”,只是内心的不成熟。他从没有过真正的童年和少年,在他需要得到父母肯定和抚慰的时候,父母总是在吵闹,无人顾及他。因为不曾得到正确的引导,他的身体虽然长大了,心智却永远地停留在了孩童时代,所以,他永远像个孩童一般,眼巴巴盼望得到大人的赞美和鼓励。
“咱们当然要救孩子呀,谁说不治疗了?你在哪里?回来咱们再商量吧。”我有些恼怒,他这样说容易让人误解我不愿给孩子治疗。
桑不管我,继续说:“咱们为人父母,就要尽到做父母的责任和义务,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有一线希望,就要治疗到底。如果你不愿去广东;我去!我请假去陪我的孩子……”
两个小时后,桑酒气醺天地回来了。他说:“没什么了不起的,谁都不用去广东,我去!”
我说:“还是咱们俩轮班吧,一个人去3个月,这样请假的时间不算太长,不会太影响工作。”
“不用了!”他大手一挥,极其豪迈地说,“我一个人去!大不了我请一年的假,陪丫丫一年!丫丫,我苦命的女儿呀……”
他扑倒在床上,像孩子一般“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还没来得及安慰他,他已经鼾声如雷,进入梦乡了。
看着睡梦中的桑,我感慨万千。我想桑这个人在关键时刻还是有一些让人感动之处的。比如,眼下的“危难时刻”,他竟然挺身而出,主动承担责任。
我那一颗柔软的心竟然又被他触动起来。我在想是不是自己太冤枉他了,是不是对他要求太高?其实,他原本是爱我和女儿,爱这个家的,只是不善于表达?我是一个如此容易被感动的人,那一瞬间,我几乎要原谅他所有的过失,几乎忘了自己在北京时是如何咬牙切齿地恨他,发誓要和他离婚。这不可救药的“妇人之仁”,也是酿就我和他旷日持久的离婚大战迟迟不能有结果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带着感动和歉疚入睡了。
第二天一清早,桑醒了。我温柔地给他端来了早餐,像一个真正贤良的妻子一样。他看着我,说:“我不可能去广东陪孩子看病,我的工作很重要,单位一天都离不了我。”
我愕然地望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他昨晚的“豪言壮语”余音未了,犹在耳旁,而他似乎,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我走不了,我的工作很重要!而且我一个大男人,在医院照顾孩子也不方便,看起来也不像个样……”他兀自絮絮叨叨。
“不要说了,我去。”我平静地说,胸中竟陡然生出一股豪气。
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纵然做了母亲,也还有一些未泯的小女儿情怀,还有些软弱和娇气。我没有认为自己是为了孩子甘愿忍受世间一切苦楚的伟大母亲。如果有条件,我也想躲避到大树底下,让别人为我遮风挡雨,排忧解难。在谁陪丫丫去广东的问题上,我开始并没有想到过自己。一是丫丫的奶奶一直信誓旦旦,二是我一直把实现个人价值和人生理想看得非常的重,我也一直在为此孜孜不倦地努力奋斗。我不敢设想自己离开工作岗位像一个家庭妇女一样去做一个全职妈妈,而且目前我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我不上班,谁挣钱养孩子?
然而,丫丫奶奶的生病和桑出尔反尔的滑稽表演,突然让我醒悟:我是丫丫的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该对丫丫负责的人。当风雨来临,我应该选择的不是退缩,更不是逃避。我不能再像一只“小小鸟”,成天“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我应该像母鸡,竭力张开自己也许并不够宽大的羽翼,为孩子遮风挡雨,抵御外界一切的侵蚀和伤害。我是母亲,是孩子唯一的保护神。除了我,没有人一定有责任为她付出任何。
身边的人都如此怯懦和畏缩,反而让我抛弃了一切的幻想,丢掉工作也好,失去人生价值也罢,任何个人的一己之私统统置之脑后。我挺起胸膛,无所畏惧。
“乱世造英雄”。在庸常平静的生活当中,人的善与恶,自私与无私,高贵与卑下,这种种品格统统被掩盖起来,中庸模糊,面目不清,有时连自己都不甚清楚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或许都是一些有缺点的好人。直到人生的大难当头,在严峻的考验面前,人性里最本真的东西才会被激发出来。英雄和懦夫,君子与小人,才会泾渭分明,各自为营。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娇气、软弱,经受不住打击的人,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延绵不断的重创和打击,反而激发和开掘了我骨子里坚韧、顽强、善良、无私的一面。每一次在大是大非面前,我都本能地选择了正义、原则和真理,这就是从小父亲谆谆教诲的为人的基本品格和准则,是我从小在作文里讴歌的“英雄主义”。虽然我一直认为那是喊口号,走形式,一直嗤之以鼻,而在面临考验时,总会毫不犹豫地按照父亲所教导的那样做。所以说,一个人童年和少年所受的教育几乎是刻骨铭心的,如同胎记一样,一辈子如影随形。在和平的日子里,也许不会彰显,一旦时机成熟,便会开花结果。
我骄傲,我不是怯懦畏缩的小人,不是夸夸其谈的伪君子,我可以为自己所说和所做的一切,负起责。
君子一诺千金。
去广东之前,我参与了一档新栏目的录制。这是一档全新的谈话节目,原定我为节目主持人。但如今不得不改弦更张。
我望着熟悉的演播台,泪眼模糊地想,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重返电视屏幕,重新做一个节目主持人了。是的,这一去治病,三年五载说不清楚。就算我重归故里,就算电视台还能够重新收留于我,恐怕几年的风霜折磨下来,我已是满面沧桑,垂垂老矣。
如果说我这辈子狂热地爱过些什么,那就是电视,就是节目主持人这个职业。我为之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和汗水,简直恨不能肝脑涂地。我接受桑是因为把他当做了电视的化身,我和桑最根本的矛盾也是由我一意想追逐电视理想开始。我为它付出了那么多,却终于还是要放弃它了。
古话说:善欲人知,实非真善,恶恐人知,实为大恶。
我却没有那么高风亮节。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付出”,也一直期待着桑的“感激”和“回报”。从这点来说,我也是俗人一个。可桑却并没有因为我“大义凛然的牺牲”而有任何感动。有一天,我们为谁抱孩子的琐碎之事争执起来,我气愤地说:“我马上就要去广东,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可以说,我的整个前途就毁了。就算我回来,台里也不会再有我的位置,我做出了这样大的牺牲,你还与我计较这些鸡毛蒜皮?”
桑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暴怒地说:“你有什么位置?你本来就没有任何位置。你走3年对电视台对任何人都不会有任何影响,而我却很重要,单位一天也离不开我。”
对于我的工作,桑一直是生命不息,打击不止的。从我刚考上主持人开始,他便说我胖,嗓音嘶哑,普通话不标准……后来我拼命地想离开凤凰城,想到外面去发展,一方面是为了实现电视理想,想寻觅到更能施展才华的舞台;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证明自己具备当一个优秀主持人的能力和实力。
我通过了原北京广播学院播音系的专业考试,却由于桑的阻拦不能参加文考。刚领到结婚证不出一个星期,四川电视台公开招考节目主持人,我瞒着桑前去报考,一千多考生,只录取6名,我名列榜首。可是,桑说:“我会提一把刀到川台台长办公室,问他到底要命还是要我?”后来我到了央视,已经成为一名出镜主持人,亦被桑赶到北京软硬兼施地“劝”回……还有太多太多的机会,拍广告,拍电视剧……每一次,都被桑用各种方式搅黄。
这么多年,不管桑采取的是强硬的威胁手段或是涕泪交加的“悲情”手段,也不管我是出于感动还是出于惧怕,总之,这无数的机会不停地在我眼前招摇,又一次次地擦肩而过。多少次,我看着电视上那些光彩照人的大台主持人,想自己分明具有这样的实力,却自己放弃了发展的机会,我痛悔不已,心如刀绞。这使得我几乎变成了祥林嫂,整日絮絮叨叨地反复懊悔。
无论如何,桑打着“爱情”的幌子,让我一次次与梦想失之交臂。我虽非心甘情愿,却在事实上顺从了他。我想他至少会对我的实力和“牺牲”做出一个正确的评价,哪怕说一句:芊芊,你本来可以发展得很好,本来可以前程锦绣,大红大紫,可你为了我,为了这个家,牺牲了太多。哪怕他有一丝歉疚和感激,我的放弃也不算全无价值。至少成全了我“人格的高尚与完美”。
可是,如今,他却这样轻蔑,他的态度,让我这10年的妥协退让、忍辱负重变成一个轻如鸿毛的闹剧。他否定了我的才华和努力,更让我一次次的牺牲变得滑稽可笑,全无价值。包括我这次远行,为了我和他共同的孩子,也许我真的将永远离开我钟爱的电视,甚至永远地离开社会舞台,成为一个家庭妇女,他也并没有认为是一种付出和奉献,而是“理所当然”。
在他眼中,我这个人本无价值,我的“牺牲”也无价值!我10年的委曲求全就更没有价值。
不值得的牺牲最无谓,也最苦!
那个初夏的午后,桑的这句话彻底地斩断了我和他之间的最后一缕联系,所谓“恩断义绝”。我对桑,并无爱,只是本着一种侠义情怀,想去“拯救”他,想“牺牲”自己去成全一种小说中倡导的“大爱”。结果,他的这句话终于让我从一定要“对得起他”的桎梏中挣扎出来,彻底解放。
上天知道我是一个心软的,容易被感动的人,所以要让我对这个男人的绝望,到达顶点以至无以复加。好让我离开他以后,无论何时何地想起,永不会有任何牵挂,任何眷恋。
从演播室出来,走在空旷的大街上,想起命运的多舛,想起丫丫的前程,想起她也许要终生卧床,终生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而我,将沦落为一个家庭妇女,在病榻旁辗转一生,就不禁悲从中来。我脚步漂浮,神思恍惚。突然,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在耳边响起,一个司机伸出头来,怒声怨道:“怎么走路的?想死啊?”
那是仲夏的夜晚,凤凰城著名的湘江桥上,凉风习习,景色宜人。我走在车流当中,突发异想:如果我往车身上那么轻轻一偏……
这是我第二次想到死。这绝不是我小时候想到死的惺惺作态,为了引起父母老师的重视,为了让他们因为责骂了我而后悔伤心。不,不是的,我理解了我的朋友裴裴和顾美瑜,她们为何曾想选择离开世界。
当生的愉悦不复存在,死亡便会以绝美的姿态诱惑你。
但是,我制止了自己荒谬的不负责任的想法。如果我死了,谁带丫丫去广东看病?谁挣钱给她花?
任性地了无牵挂地走是奢侈的。这世上最难的不是死,而是,生活明明已经千疮百孔,你却没有资格选择放弃。因为还有更弱小无助的生命在依赖着你。当你无肩可靠无胸可抱的时候,可以选择的唯有坚强。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值得一提的是,在我决意孤身前往广东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出来,主动要求和我一起去照顾丫丫。这个人,就是我家的小保姆缨子。
缨子是丫丫3个月时到我家的。
家中本来一直请了一个钟点工,没想到丫丫出生时遭遇大难,此人竟然吓得望风而逃,黄鹤一去不复返。当我和桑回到家中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凌乱如劫后战场。
后来又换过几个保姆,直到缨子到来。
缨子长了一张扁扁的倭瓜脸,眼睛小鼻子塌,实在有些像丑小鸭,让人颇为失望。但是,10分钟后,这不良的第一印象立马改观。她把手中的包袱往屋里一扔,二话不说,挽起袖子便风风火火地干起来,半小时后,屋里变得整洁清爽,焕然一新。我惊喜地揉揉眼睛,第一反应是“田螺姑娘再世。”
收拾罢房间,她走进厨房,我习惯地跟了进去,笨手笨脚地“指点”她如何操作。她看了一会儿,嫣然一笑,说:“姐,我会。”一小时后,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餐桌,色香味俱全。我又是惊喜又是惭愧,想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地妄图充当人师,人家可比自己强多了。
饭后,缨子手脚麻利地收拾了餐桌,一头扎进厨房,再不出来。我不解地走进去欲探个究竟,居然看见缨子正蘸了洗洁净在擦洗抽油烟机。那一瞬间,我几乎要感动得热泪盈眶了。我家的抽油烟机从使用到现在,就没有一个人想起要将之清洗一番。这一天下来,缨子手脚就没有停过,而我家的状况是旧貌换新颜。从缨子身上,我终于看到作为一个保姆身上所需具备的优秀素质:聪明、勤快、做事主动、任劳任怨。
从此,我家的卫生总是整齐舒爽,有条不紊,饭菜总是准时端上饭桌,且花样不断翻新,每每有惊喜。她甚至还运用曾经在别人家带过孩子的经验,为带好丫丫出策出力。
我对缨子的满意程度几乎是百分之百的。前前后后我家用了四五个保姆,都有着各种各样令人无法容忍的缺点,使得我一度怀疑是否自己太不够宽容,对人过于挑剔?缨子的到来终于消除了我的自责。我不再唠叨,不再抱怨,不再心烦意乱,不再劳精费神与保姆斗智斗勇。我是那么喜欢和感激这个聪明能干的姑娘。尽管我付了她保姆费,可相对于她出色的工作,我感到自己给得太少太少。我送她衣服鞋子,不时给她小费,就不知该怎样才能表达出自己的赞赏感激之情。
当然,缨子并不是完美的。她曾经考上过中专,只因家中贫困而无力就读,心中一直耿耿于怀,做保姆是迫不得已,她心中一直引以为耻。在她面前切忌不能提“保姆”二字,要介绍她是丫丫的“姐姐”,如果在户外碰上她的熟人,她会抛下丫丫远远躲开,否则会“丢人现眼,让人耻笑”。由于文化程度高,她比较有些思想,经常会为自己不公的命运而抑郁难平。这时候,她就会阴沉着脸,饭也不做,房间也不打扫,甚至任何人都不搭理,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
有很多人受不了缨子的虚荣、自大和坏脾气,但是,对我而言,她一切的缺点都无伤大雅,因为她出色的表现早已远远弥补了所有的缺陷。其实,找老公也好,找保姆也罢,没有百分之百的完人,也没有百分之百的坏蛋,关键看他的优点你是否能欣赏,他的缺点你是否能宽容,适合自己的就是好的。作为老公,桑是不适合我的,而作为保姆,缨子正是我所欲也。
如今,在所有人都临阵退缩的紧要关头,缨子站出来,说:“姐,我和你一起去带丫丫。”
也许可以说缨子与我是雇佣关系,我付了钱,换取她的付出。可是,去到异地他乡的医院看护孩子,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这份情义不是钱可以买来的。况且我每月给她的仅仅几百块钱而已,就算多拿10倍的钱给桑,也不会换得他的任何表示,甚至不会有一句好话。
就这样,我抱着丫丫,和缨子一起踏上了南去的飞机。
前后折腾了一个多月,我们终于住进了医院。
医院的住院部在8楼,一间屋大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