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快到了,”易锋对小蔡道:“我自己走路进去,你就先回去吧,单位里这段时间急需要用车。”
“那我什么时候来接你?”小蔡问。
“不用了,回来我自己乘客车”。易锋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币来,对小蔡交代道:“这是我上交的汽油费,麻烦你代我交给财务入账。”
“不用了吧?”小蔡渐渐地睁大眼睛,对他的做法感到吃惊:“坐车子还要交汽油费,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呢!”
易锋严肃道:“没听说过?你一个纪委的工作人员,竟然没听说过干部私事坐公车要交汽油费?这说明我们自己的工作也没有做好,我们南州市的许多文件规定你小蔡也没有好好地学习呀。”
易锋将钱塞到小蔡的手上,道:“你不但要把这些钱交到财务上,而且还要做好宣传工作:易锋都带头交钱了,今后其他人也要学样,私事尽量不要坐公车,坐公车也要交汽油费。这不是我做表面文章,我们抓党风廉政建设,就必须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
小蔡将钱塞进了口袋里,眼睛仍傻楞楞地盯着他,觉得眼前的易锋像是一个天外来客。
2
“我的心里跳得慌,一到晚上就更加厉害,经常整晚整晚睡不着。”老父亲躺在床上,接过易锋递来的一杯热水,慢慢说道。
易锋看老父亲的脸色不太好,自觉有些歉疚,便说:“还是到县城医院去看看吧,要不,今天就跟我到青云去,好好在医院里养一段时间。”
“他不会去的,他不喜欢上医院”,易锋母亲在一旁插嘴道。
“用不着,医院里光花钱,治不好什么病”,父亲对医院非常不信任:“我已经从村医疗站里配了些药了,晚上心头难过就吃几颗,吃下去也好受一些的。反正,我也不指望这病能治好。”
父亲边说边下了床,道:“阿峰啊,今天你回来正好,我正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商量。”
易锋问:“什么事?”
父亲道:“老太婆,把那件东西拿出来,给儿子看看。”
母亲拿出一件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报纸打开,里面是一只信封。
易锋立马感觉到情况不妙,拿过信封,右手往没有封住的口子里一摸,就摸到了一叠钞票。他马上拉下脸来,严肃道:“这是谁拿来的?”
父亲脸上的肌肉抽了抽,把嘴朝老太婆奴了奴,道:“还是你说吧!”
母亲便压低嗓门道:“是个女人送来的。”
易锋问:“什么女人?”
母亲道:“她说,她说她是个什么镇委书记的老婆。她老公正被你们纪委关起来审查问题哩!”
易锋道:“我知道她是谁了。你们说,这事该怎么办呀?”
父亲道:“这不是叫你回来商量商量嘛。”
母亲道:“钞票要不要你自己定,不过,我看那女人也蛮可怜的,她说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听了也替她难过。她老公在外面当干部,我儿子也在外面当干部,都很不容易的。犯了点什么错误,改正了就好了,能够不让他坐牢尽量不要坐牢,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父亲道:“做事情不要太煞手,有时候要留条后路哩。”
易锋打断了他们的话,道:“不要说了,你们再说下去也没用。还是听我说一句,这笔钞票是送给我的,由我来处理。就算是她送给你们的,实际上也是瞄准了你们的儿子,实际上还是送给我。”
父亲抽了口旱烟,道:“你是想还给她?”
父亲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道:“对了,村里的人都在筹钱准备造房子呢。乡里说要把我们整个村都移到山下去,给我们每家一块地皮,造房子的钱要自己出的。这个女人知道我们家手头紧,说是给我们造房子用的,要是不肯收,先借给我们用,以后有钱再还给她。反正我们家老祖宗留下规矩,决不能拿别人的东西,这事你处理好就是了。”
易锋道:“造房子的事我会想办法的,大不了我自己出面去借钱。但是我们决不向这种人借钱。这笔钱,是还给她本人,还是上交组织,我还要考虑考虑。”
母亲道:“你自己决定好了,不过,她老公也蛮可怜的,你做事情不要太‘牛头相’。”
易锋道:“我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得很。你们以后也要当心,送上门来的钞票和礼品 ,千万不能收,收了也是替我添麻烦。 我能不退回去么?不退回去不是自己也犯错误了吗?你们的儿子当的是纪委书记,纪委书记管的就是这方面的事情。我每天在会上讲,要求党员干部不准收钱收东西,不准贪污受贿,我们纪委要查的,要处理的,大多数都是这方面的问题。你们想想,要是我自己都做不到,我怎么样去要求人家做?”
父亲将烟筒杆往地上敲了敲,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惜现在社会上风气不好,像你这样的书记不太多了。我看我们村里乡里的干部,不收钱不收礼的干部就不大有呃。”
易锋道:“这里的干部我管不着,青云市的干部我就要管好,我要知道谁收钱收礼,就要查谁。有些事情,你们在山坞里也不太清楚,现在社会上风气是不太好,正因为风气不好,你们儿子要想做个清官,要把这个纪委书记做好,就很不容易。要查贪官,老百姓在背后说我好,但那些被查的贪官,有些就会恨我,在背后咬牙切齿,他们恨不得我也出点什么事才好。”
母亲担心道:“那你要小心哩!”
易锋道:“嗯,我当这个纪委书记,说难听点,其实就是坐在刀山上,躺在火海里。自己小心点,注意点,最后能过得刀山,过得火海。稍微有点不小心,就要出事情。你们想想,我现在正在查黄盛镇的党委书记,这个书记的老婆把钞票送到我们家里来了,要是我收了他们的钞票,会怎么样?弄不好,下次被查的人就是我,坐牢的人就是我。权力越大,危险就越大。有的干部最怕、最恨纪委书记,千方百计想让你出问题,要是自己不注意,不当心,拿了人家的钱,等你出事情了,人家才高兴哩!”
父亲忽然也补了一句:“那是要小心!”
母亲听了更担心了,道:“你在南州市当主任的时候,我就劝你不要搞纪检了,你整天查这个查那个,整天得罪人,听你儿子说有人把你们家的大门都封死了,晚上还有坏人进来害你?现在你又当上纪委书记了,以后还会有人来害你哩,我看你还是趁早不要干纪检这一行了,这一行太危险哩。”
易锋笑道:“说危险也危险,说不危险也不危险。全国有那么多的人干纪检,那么多的人当纪委书记,他们都当下来了,我怎么当不下来?只要你们替我把家门候牢,不让那些送钱送礼的人进来,我就没那么危险了,也省了许多的精力来对付这种事情了。”
父亲笑道:“知道了,今后这种事情我们再也不管了。”
母亲也笑了,道:“要送就让他们来找你。我料他们没这个胆子。”
“讲学习、讲政治、讲正气,我们一定要让‘三讲’在青云市讲出稳定来,讲出团结来,讲出经济效益来。”留着短短络腮胡的青云市市委书记黄伯昌,每句话中都透露出他的智慧和精明,他在强调了下步如何贯彻落实中央“三讲”决定后,神采奕奕地对在座的常委们道:“今天的会议就开到这里,对了,还有什么议题?”
易锋干咳了一声,等黄伯昌把脑袋转过来后,提道:“那个案子的事?”
“对了,占典泉的事啊,抓紧汇报一下。”
易锋把占典泉的案件查处情况简要地说了,特别是提到了占典泉在发包黄盛镇希望小学教学楼工程中,收受包工头蓝楼六千块钱的事。“包工头已经交待了占典泉的部分问题,市纪委认为占的问题线索明确,可信度高。建议市委同意市纪委对占典泉进行立案审理,立即对其实施“两规”措施,以便进一步全面清查他的经济问题。”
常委会上一片肃静,易锋觉得这是他到青云任职以来所参加过的会风最好的会议了。正准备认真阐述一番他的反腐败建言时,耳旁响起了黄伯昌的声音:“这件事要慎重。占典泉的事,我早有耳闻,社会上也有一些说法。我一直希望纪委派人了解一下,该查的查一下,至少可以澄清一些传言。至于包工头蓝楼交待送给占典泉六千块钱的事,现在还仅仅是包工头的一面之词嘛,要不要立案,要不要大动干戈,大家再议一议吧。”
黄伯昌开了这个头,市长叶逢秋也谈起了他对占典泉的看法:“对市管干部的查处,我们还是要慎重。占典泉还不是一般的市管干部,他是我们市级领导后备干部,这是南州市委组织部定的。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嘛,我听说有的干部对占典泉被列为市级领导后备人选有想法,背后捅刀子,下黑手,这样容易搞乱我们青云市的政局。我看这个包工头蓝楼究竟是什么来头,他说的话可靠不可靠还很难说。现在对占典泉立案,就算查不出他的问题,将来对他的前途也是有影响的。我建议纪委不要中了某些人的圈套。”
黄伯昌不停地点头,似乎非常赞同叶逢秋的发言。于是鼓动道:“大家谈嘛,其他常委有什么意见?”
市委副书记吴桐眼看形势不妙,便来个明哲保身:“我到青云的时间不长,有些情况还不太了解。还是请其他常委谈谈吧。”
市委副书记兼人大主任、前任纪委书记白边海道:“我刚刚从纪委过来,对有些干部的情况还是了解的。占典泉这个人,工作能力强,有些方面也有反映,但我认为看一个干部的好坏应该看主流,占典泉总的来看是勤政务实的,经济方面的传言也不可信,我曾经派人了解过,很多方面都是诬告嘛。现在换了个纪委书记,有的人写举报信又积极了起来,我们要注意这一动向。”
易锋把目光向其他常委们扫了扫,觉得这些人的表情都有些木然。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刘一铁,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毛沙芜,市委常委、宣传部长游大南,市委常委、公安局长陶渭上,市委常委、人武部政委王朴克等一干人,或多或少地都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反正没有一个人支持易锋查处占典泉。
刚从南州市纪委派来的青云市纪委书记,在青云市的常委会上竟然如此孤立,让一向自信的易锋有些愕然。他已经参加过几次常委会,也熟悉了这些人的面孔。但是,在常委会上讨论纪检工作,讨论反腐败,今天还是第一次。这第一次就受到了冷落,心里真不好受。
刚刚有些熟悉的常委们的脸孔,在易锋的眼里渐渐有些陌生起来。
他的职业迫使他很快怀疑起这些人的底细,怀疑这些样貌端庄的青云市最高领导们的心脏的颜色是否都褪色了,怀疑这些不同意对占典泉予以立案的常委们自己的屁股是不是也不太干净。
万一,万一除了易锋以外的常委们,都与占典泉,或者那些李典泉、张典泉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其自身比典泉们问题更严重,那么,今天青云市的纪检监察工作怎么开展,反腐败该怎么反?素有南州“四大名捕”之称的办案能手易锋,这第一斧头该往哪劈?第一根绳子该往哪套?
真是越想越可怕。
易锋的额头不知不觉渗出了一排虚汗。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干纪检工作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为反腐败工作,为查某个腐败分子的案件而冒虚汗。
以前在南州市纪委办案,虽说他经常主办案件,或者主管查案工作,但遇到困难时,上面有市纪委常委、副书记顶着,再有什么阻力,还有南州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顶着。上面的领导一声令下,他就举起斧头,扔出绳子,砍谁谁倒下,套谁谁完蛋,还从来没有落空的案子。今天不同了,今天他是一个地方的纪委书记,是独当一面的反腐败工作机构的负责人,在这里他得替手下的办案人员撑腰,而没法寻求别人为他撑腰了。纪委书记,比检查室主任难哪!
“怎么样?易锋?”是黄伯昌的声音,他的脸上还挂着自信的微笑。
易锋觉得,黄伯昌一定是看到了他额头上渗出的不自信,他坚持住没去擦那些细小的汗珠子,而是喝了口青云产的苦茶。
“易锋啊,”黄伯昌道:“既然大家都这么说,这件事就暂时缓一缓吧。何况在当前改革开放的形势下,根据我们青云市的经济发展情况,这六千块钱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数目。就算有这个问题,也不能因此而一棍子把人打死吧?我是青云市的一把手,这件事,我负责向占典泉做个信访谈话,让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如果他真是收了钱,我让他退出来,给他提出批评教育,让他以此为戒。如果他收了钱不退,拒不承认错误,我们再严肃查处他。该撤职就撤职,该判刑就判刑。你看怎么样?”
叶逢秋等人也在一旁附和道。
易锋身不由己地点了点头,心想:还好在汇报案情时,只是说了个大概,否则,可能几分钟后占典泉就掌握所有的情况了。
而且他相信,坐在会议室里的这些常委们,接下来会偷偷向占典泉通报情况的,绝不在少数。
3
春末夏初,冷暖交汇。一缕缕的水雾细雨,飘洒着南盛村的竹丛和桔林。
南州是中国改革的前沿阵地,以群众“自费”改革而名震全国;青云是南州市下辖六个市县中两个最富的县级市之一,曾多次跻身全国百强县(市)、中国明星县(市)之列;新盛片区是青云市最发达的两个区之一,另一个当然是城关地区。如果说黄盛镇是新盛片区的一块“肥肉”,那么南盛村则是黄盛镇的一只“火腿”。
今天是个普通的日子,天空阴沉沉地,不时飘着细雨。但是,不普通的是停在村子路口上的众多乌龟壳般的小轿车,而且从高架桥上驶来的一辆辆轿车,还在不停地往南盛村方向拐。
这些轿车的主人,都是青云市党政机关的领导干部。他们统一在今天来到经济实力雄厚的南盛村,不是到这里来开经济工作座谈会,也不是来互相交流“三讲”经验的。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前来参加一个悼念会。当然,被悼念的并不是什么优秀共产党员,不是什么省市级劳模,也不是什么见义勇为积极分子,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一个老寡妇。如果要说有什么不普通,那就是她还是个女巫,说得难听点,她还是一个老巫婆。
青云市党政机关的领导干部差不多都到齐了,连市级领导都派家属来了。莫非青云市的党员干部都中邪了,莫非青云市的党员干部这些年来都是在这个老巫婆的指点下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
不不不,不是的。劳这些人的大驾来到这里的原因,是因为这个老女巫生了个比她更不平凡的儿子,他就是青云市政坛的红人,被称为“太爷”的、两个月前刚刚上台担任南盛村党支部书记的任厚根。
说起这个任厚根,整个青云市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青云人肯定有人不知道市委书记黄伯昌,但是,就算有人不知道任厚根,肯定没有人不知道太爷的。太爷就是大爷的爹,太爷就是青云市的太上皇。
太爷任厚根在青云市炙手可热,但在南盛村村民,尤其是一班老人们看来,简直就是狗屎一堆,不值一提。当年,任厚根他娘,也就是那位老巫婆,整天疯疯癫癫的,靠装神弄鬼骗些钱财。因为丈夫生病去世得早,她也就靠这点钱财把任厚根拉扯大。到了文革期间,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