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观摩大厅重归沉寂。工程兵师刚才龙腾虎跃的几个人全傻了眼。片刻后,周剑锋声音低沉,“有多少人在洞里,你知道吗?”
中尉低下头,“八个。”
霎时,所有人雕塑般凝固了,大厅里静得可怕,每个人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顾长天铁青着大黑脸,豹眼几乎要突出来。成南方瘦削的脸上挂上一层霜,两片薄薄的嘴唇死死地抿着。片刻,周剑锋威严地对秘书说,“马上接大功团。”大步流星往外走。
群雕活动起来。人们一个个神情肃穆地离开,偌大的厅里,只听得一声声叹息,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
山体滑坡,这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一下把新型战略导弹发射成功的喜庆气氛破坏殆尽。
早春时节,北京阳光灿烂花娇柳媚,而在太阳山地区,却正是气候最恶劣的时候。绵绵不绝的连阴雨,淅淅沥沥凄凄惨惨地昼夜下个不停,日息月隐,苍穹冥冥。满地都是污泥浊流,满世界都阴晦潮湿。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也似乎阴湿发霉,随时能被拧出水来。
一年里难得见几次太阳的太阳山,山体庞大,纵横绵亘,在导弹阵地设计工程师眼里,它的等高线也很符合条件,这样的山体和地貌,是让战略导弹藏龙卧虎的好地方,再加上太阳山地区终年多雨的气候条件,都使得它被首选为建筑战略导弹洞库的最佳地域,因为无论是隐蔽还是机动作战,它都是一个天然的伪装网。
天时地利都具备,“石破天惊”龙头工程自然落户于此。然而,谁也难以预料,龙头工程主坑道的切口刚被切好,就遭遇到连续几十天的霏霏淫雨。终于,坑道切口不能承受山体泥石滑坡之重,被泥石流淹没了。
曲折蜿蜒的盘山公路上,一辆迷彩外壳的切诺基开着大灯,在迷蒙雨雾中颠簸穿行着。石万山紧绷着脸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浓眉下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睛直视前方。线条硬朗棱角分明的脸庞,刚毅霸气的板寸发型,笔直挺拔的腰板坐姿,使得这位四十多岁的导弹阵地工程主攻团团长,周身透出一股肃杀的英武之气。
连阴雨对这个切口的杀伤力就这么大吗?是天灾还是人祸?到底是哪个环节的问题呢,施工不当,还是设计上的纰漏?石万山蹙起眉头,苦苦思索。可是,按理说,这么重要和大型的导弹阵地的设计,历来都是由二炮工程院总设计师秦怀古亲自主持,秦老历来以工作严谨和要求严格著称,从来没有出现过失误,怎么可能呢?不,绝对不可能!
他下意识摇头,否决了这个思路。
且不论是什么原因吧,整个工程兵师一年的伤亡指标是多少?只能在万分之一点五以下!这下倒好,自己团里一下就给埋进去八个!这些人目前是死是活?……忧虑和焦灼,使他的眼神更为深邃,面容更为凝重。万一……万一他们有什么闪失,自己的军旅生涯走到了尽头不说,从此心灵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修了二十几年导弹阵地,石万山早已熟谙导弹阵地的特征和脾性。为了隐蔽,开口要小;为了防御核袭击,坑道要长;为了能多存放导弹,库容要大。小口子、长脖子、大肚子的导弹阵地,哪一块骨头最难啃,他一清二楚。刚一切口就出了天大的事,真不是好兆头啊!
想到这里,石万山不由打了个冷噤,命令司机,“开快点,再快点!”
司机用左手飞快地擦一下额头的汗水,偷觑一眼右邻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回答,“团长,下雨,路滑,这路上很危险。”话虽这么说,速度还是有了提高。
寒风挟着冷雨,似乎永不疲倦地向玻璃窗袭来;黛色的山峦,静默的莽林,陡峭的峰岩,峻壁下奔腾的涧流,犹如一幅幅苍凉凝重的油墨画卷,不断从车窗两边漫过。
突然,一股山洪席卷着泥石流呼啸而下,“哗”地落在车后。
好险!
浑身泥泞像只脏猴子的切诺基,七拐八弯,上坡下坳,渐渐地,连山坳上寥落依稀的村寨民居也见不到了。除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山林间死一般的寂静。
一根横木杆出现在眼前,旁边是醒目的告示牌,上书鲜红的大字:“军事禁区,未经允许,不准入内。”两个战士头戴墨绿色的钢盔,手持乌黑锃亮的冲锋枪,肃穆庄严地伫立在雨中的告示牌旁。切诺基减缓速度到面前时,两人立正,挥舞着小红旗,姿势很优美。
汽车戛然停下。七星谷禁区第一哨——七星谷检查站到了。
“首长,请出示特别通行证。”哨兵神情严肃冷峻,口气不卑不亢。
司机的验过了,石万山还在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掏,额头上沁出了冷汗。糟糕,身上根本没有。
司机看看石万山,跳下车,拍拍哨兵肩膀,“你没见过团长?出事了你不知道?今天请你们就特事特办,通融一下吧。”
圆头圆脑十分壮实的哨兵庄重地向司机敬个礼,然后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对不起,没有证件不能放行,这是规定。”
司机瞪圆了眼睛,“工地塌方了,你不知道?”
哨兵对已经站到面前的石万山敬礼,“对不起,团长,不管什么情况,我们只认证不认人,这是规定。如果您的证件实在找不到,那就只能请保卫股长来领您进去。这也是您给我们定的军规。请原谅。”
石万山庄重地向哨兵回敬军礼,“好样的!没有证件,就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来了,也不让进!”一拍脑瓜子,“这记性!”
他奔回车里,从驾驶舱的小抽屉里翻出证件,如释重负递给小胖,脸上露出笑容,“哪个营的?叫什么名字?”
受到表扬,哨兵笑得天真灿烂,“谢谢!”还回证件,清脆响亮地回答,“我们是一营的!我叫王大伟,他叫孔跃,跳跃的跃。团长,再见。”
“再见。你们都是好样的!”
司机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拉开车门刚要上车,被一只大手拽住动弹不得。他一愣神,石万山噌地跳到方向盘前,迅速系上了安全带。司机一脸无奈,赶忙从另一边上车。
“把我的证件拿好。二道岗,三道岗,不能再耽误时间。”石万山猛地一踩油门,切诺基轰的一声迅疾蹿过检查站。
“团长,路滑……”
“啰嗦!快系上安全带!”
沿着盘山公路,切诺基上下左右不停地颠晃着,朝黑黝黝的深谷驶去。
群山笼罩在灰蒙蒙的雨雾中,时隐时现出黑黢黢的粗犷轮廓,七星谷深谷山体滑坡处,丝丝密密的雨帘下,两台挖掘机不停地工作着。
三十多岁的大功团一营营长张中原皮肤熏黑,面相淳朴厚道,中等个子壮硕敦实。他带领战士蹚着没膝的黑色泥浆,在挖掘机的空隙里抢挖泥石,头上脸上不时滚下汗滴和雨水。
一级士官方子明一边挖着,嘴里同时嘀嘀咕咕,“营长,我说了开工那天要杀只鸡祭山神,你们领导不听,还批评我,你看现在……”
“还胡说!话太多了,给我加紧干!”张中原瞪他一眼。方子明做个鬼脸,低头闷声挖起来,动作频率比刚才翻了倍。
又有两辆挖掘机面对面开了过来,左边一辆尚未停稳当,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团政委洪东国就跳了下来,大声吼道,“张营长,把你的人撤下来!别添乱了!”
平时总是温文尔雅笑眯眯的洪政委突然发火,把张中原吓了一跳,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抬起头,脸上的水流趁机溜进他嘴里,他喉间咕噜一声吞咽下去。
战士们停止挖掘,都露出不解的表情。
洪东国马上为自己的态度自责起来。取下蓝色头盔,抹去脸上的水珠,刚才面目模糊的他,立刻显现出一张白净的脸庞。他冲张中原笑笑,那意思就是道歉。好脾气的洪政委发脾气自有其原由,他刚接到师部电话,师长政委在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士兵的同时,言语之中责备他没有把好安全关。
张中原走过来,憨厚地笑笑,咂咂嘴,“政委,这么多挖掘机,施展不开呀!”
是啊,刚开过来的两台挖掘机,就像两头红了眼的斗牛,相互死死抵着犄角,互不相让去路。
洪东国长叹一声。这叹息似乎是对挖掘机的专门指示,两台机器应声停了下来。
几乎与此同时,泥牛般的切诺基一个急刹车横亘到挖掘机前。
“老石!”洪东国叫起来。
张中原惊喜地叫道,“团长回来了!”
“老洪!”石万山以猛虎下山的姿势跳下车,趋前与洪东国握手,“情况怎么样了?”
“还没有大的进展。”洪东国脸色暗淡下来。
“走,带我去看洞口。中原,你也来。”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往坍塌的洞口走去。
正环绕着洞口四处走八方看时,石万山突然脚下一滑,挣扎两下,最终没有站稳,仰面摔倒在泥水里。洪东国和张中原赶紧把他拉起来。泥浆从石万山头上往下流淌着,他往后捋了捋头。
“老石,你赶紧回去换衣服。”洪东国看着他,直心疼。
“没必要。现在分秒必争。”
“团长,这样会生病的……”张中原眼睛里饱含焦灼。
“别说了,战士们的棉袄早就湿透了。”他抬腕看手表,“现在四点二十七分。准确的出事时间清楚吗?”
“上午九点零五分。”张中原回答。
天爷,都七个多小时了,洞里肯定没有多少氧气了。人命关天啊,他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千万别出大乱子啊……一时间,石万山脑子里乱哄哄的。
“张中原,这么长的时间里,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我们一刻也没停过,一直在挖。还有,为了尽快将坑口挖开,我们用了简易快速架设的抗滑桩,把上边的滑渣挡住,防止它们继续下滑,”张中原显出委屈的神情,嗫嚅着,“挖掘机施展不开,起不了大作用,又不敢用大型机械,大张旗鼓干的话,怕敌人的间谍卫星拍照……”
“嗯,抗滑桩用得好,不然都是在做无用功,”石万山神情缓和下来,“中原,你马上去准备炸药。”语气一下又变得斩钉截铁。
洪东国吃了一惊,“老石,用炸药干什么?”
“刚才看了滑坡后的地形,我发现必须把这个土包炸掉,再从三营调来两台挖掘机,六台机子,形成一个环行阵势,轮番挖,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救人。中原,快!”
“是!”张中原转身就跑,心里直骂自己,你怎么就想不到呢?真蠢,真笨!
洪东国忧心忡忡,“老石,用炸药会不会影响主坑道?万一把主坑道给震塌了,那可就适得其反……”
“老洪,考虑周全是必要的,但掌子面太小,兵力展不开,时间不等人啊,”石万山目光炯炯,“按这种挖法,明天早上都还挖不到,即使挖到了,恐怕也晚了。坑道只有二百多米长,缺氧严重。”
大事临头,石万山立刻显示出他鹰派人物的性格,“老洪,工程上的事,由我负责,出了事故,是我的……”
“老石,你这是什么话,”洪东国制止住他,诚恳地说,“我不是不同意用炸药,更不是怕担责任,只是担忧……不说那个了。事故是你不在家的时候发生的,如果有个什么万一,责任当然应该由我担当。你赶快回去吧,瞧你,脸都冻紫了,嘴唇是黑的,快回去换衣服吧,我留在这儿。”
洪东国脸上眼里都是疼惜。
“我还能挺得住,没事,”对洪东国的真切关怀,石万山打心底里感动和感激,但这个铁骨雄风的硬汉,嘴巴历来不会“来事儿”,只是用感激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搭档,真挚地说,“老洪,我是工程总指挥,用炸药又是我下的命令,一旦出现什么情况,我还能撇得开责任吗?还有,我是二十多年的老工兵了,这种场面经历得多,经验丰富,当然得留下来指挥战斗。老洪,你快回去吧,团部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这个政委去处理,师里随时会来电话,我们两个不能都不在。”
洪东国再找不出理由,只好无可奈何地,“好吧。老石,千万小心啊!”
“放心,我会注意的。老洪,再见。”扭头高喊,“张中原!”
“到!”
“炸药备好了吗?”
“报告团长,备好了!正在等候命令!”
“好!你们听着,现在,挖掘机后退五百米待命!爆破手准备!”
战士们迅疾退出刚才的岗位,分头忙碌起来,其中十几个戴着红色头盔的战士,操着新拿到的各种工具,又纷纷冲了上去。
张中原大喊,“再上一个班,快!齐东平,方子明,跟我去埋炸药。快!”
一连一排代理排长齐东平、一级士官方子明应声而到,抱着雷管和炸药飞快地冲了上去。
石万山喊道,“挖掘机都不要熄火,先在这边排成一字梯队,等爆破后,马上从右侧向左侧挖,然后形成一个环形阵势,轮番挖。张中原,你们要一次性把土包削平,不能炸个大坑。”
张中原、齐东平、方子明异口同声,“保证完成任务!”
“砰!”惊天动地,地动山摇。阻碍兵力展开的土丘瞬间被夷为平地。
“成功了,成功了!”灰头土脑的齐东平和方子明欢呼雀跃。满脸黑硝的张中原憨憨地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六台挖掘机依次向出事地点开去,六组战士紧紧跟随着,见缝插针地清理它们残留下的泥石。
没等硝烟散去,张中原一头冲了进去,旋即跑出来,兴奋地大叫,“团长,快来看,主洞口现出来了!”
石万山疾步过去,看到洞口,长长地嘘出一口气,“一九九四年那回,你们闷进去多长时间?”
“二十一小时零十八分钟。”
“那时坑道打了多深?”
“三百二十七米。”
石万山一把抓住张中原的臂膀,“中原,他们还有救!”
石万山松开手,双腿有些颤抖,感到自己好像要虚脱。他闭上眼睛,喃喃自语,“谢天谢地。”手哆嗦着上下摸烟。猛然想起已经戒好几年了,脸上浮现出自嘲。
扫除障碍后,挖掘机层层深入,速度突飞猛进;剩下不大的一个土丘时,战士们改用铁锹挖;最后,大家用双手刨,刨啊刨,很多人的指甲都刨没了,鲜血直流,但没有人停下来。他们一边刨着石渣泥块,一边呼喊着战友的名字,有人失声痛哭,有人喃喃祈祷上苍保佑洞中战友平安无事。他们的泪水、汗水和血水融合到一起,滴渗进地上的污泥浊水之中。
横七竖八倒在洞里的八个战士,终于被战友们柔韧的手给刨了出来。大家用最快的速度把他们抬上担架,抬到洞外的救护车上。早已等候着的医生护士们急忙围上去,麻利地做应急处理。
石万山焦急又充满希冀地问,“老刘,他们没有生命危险吧?”
“应该没有。只是有两个人伤势比较重,必须尽快输血,”医务队队长老刘忙得顾不上抬头,“团长,尽快送他们到小广场,直升机等在那儿。”
一群战士又七手八脚忙碌起来。救护车载着八条年轻的生命,带着大功团官兵殷切的期望,“呜呜”鸣叫着,风驰电掣而去。
大功团八个战士施工受伤入住医院的消息,很快传遍二炮各级单位各个部门,搅得上上下下忐忑不安。年届花甲的工程院总设计师秦怀古,得知此事后,趁医生护士不注意,立刻从病房里“逃”了出来。回到家,身体消瘦面容憔悴的他,立即戴上老花镜,弯腰盯着摊开在写字台上的设计图纸,一个图标一个图标仔细地观察。他的书房整洁雅致,南面是一排高顶天花板的大书柜,其他三面墙壁上全都挂着各式各样的设计图纸。
咚,咚,咚,响起三声轻柔的敲门声。
“是丹雁吧?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随即闪现出来,一双仿佛能透视世间一切的美目,灵动,内涵无比丰富,也使这张原本显得个性强烈的脸平添上妩媚生动。有人把“美女”分为三等,说只有一等美女才是真正的美女,远看漂亮不能近看的女人属三等美女,近观漂亮不能细看的女人属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