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将刀掣回去跑了的话,有心想在这时候显点儿能力给柳迟看。喜得是八月间天气,身上穿的是单衣,乘那些兵士正在拔刀的时候,故意将上身脱下来,露出一身枯蜡也似的瘦骨,两条胳膊就和两根桔柴梗一般。连骨朵缝里都寻不出一点儿肉。肋条骨一道一道的排列着,仿佛是纱厂的铁丝灯笼。柳迟虽也是瘦弱身体,然看了陆小青这般鸡骨撑持的样子,反觉得自己是很肥壮的了。那些兵士一见陆小青消瘦得如此可怜,倒吓了一跳。
原是各人舞动手中单刀,待没头没脑劈杀下去的,及见是这们一个骨朵架子,都不知不觉的手软起来。有一个兵士用刀指着陆小青,先开口说道:“你自己也不去撒一泡尿照照,看你这种的样子,是不是从土里挖出来的枯骨,真是豆腐进厨房,不是用刀的菜。”陆小青听了,忍不住生气说道:“我本来不曾惹你们,你们要不自量来和我动手,此时自知斗不过我,却又做出假惺惺的样子。我瘦虽瘦,结实倒很结实。你们有气力尽管砍过来,避让一下的,也不算是好汉。来罢!”说罢,将两条柴梗般的胳膊向左右张开来,挺着胸膛等他们砍杀。那些兵士平日虽是狗仗人势,凶恶非常,只是对于无冤无仇的人,是这般脱了衣服,等待他们砍杀,倒真有些不敢下手。一个个擎着刀,望着陆小青发怔。陆小青忿不过,只将身体一缩,便溜到了一个兵士身边,如从兵器架上取兵器似的,毫不费力就夺了一把单刀在手,随即旋舞了几下,逼得那些兵士纷纷退后。陆小青忽然挺身立着,说道:“你们不用害怕倒躲。我若有意杀你们,你们便插翅也飞不了。你们因见我的身体瘦弱,以为禁不起一刀,我就借这把刀,劈给你们看看。”旋举起刀来,刀口对准他自己的额头,猛力一刀劈下去,同时将额头往上一迎,只听得”哧”的一声响,和砍在棉花包上相似,砍着的所在,一些儿痕迹没有。接连砍了几刀,才换过手来,在周身都砍了一遍。将刀向那兵士跟前一掷道:“这刀是一块死铁造的,太不中用了,你拾去瞧罢。”那兵士连忙弯腰拾起来看时,只见刀口全卷过来了,都惊得吐舌摇头,同声说好厉害。柳迟笑道:“你们这种刀,真是截豆腐都嫌太钝了,带在身边做甚么,不是丢你祖宗十八代的人吗?”
那武官看了陆小青的举动,听了柳迟的言语,那种不屑和小百姓说话的傲慢态度,不因不由的取消了。那一双翻起来朝天的势利眼,也不因不由的低下来活动了,他们这种在官场中混惯了的人,转脸比甚么都快,那武官只念头一转,脸上便登时换过了一副神气,对八个正在吐舌摇头的兵士喝道:“还不快给我滚开些,你们跟我在外面混了这们多年,怎么还一点儿世情不懂得?冤枉生了两只眼睛,在你们的脸上,全不认识英雄。这两位都是有大本领的英雄,你们居然敢当面无礼。幸亏今日有我一同出来,若不然,你们不到吃了大苦头,哪里会知道两位的能耐。”八个兵士好像领会了那武官说这粗话的用意,一片声应是,都忙着将刀插入鞘内,诚惶诚恐的垂手站着。那武官拿出神气十足的样子,望了兵士几眼,好像竭力表示他不满意兵士刚才的举动,尚有余怒未息的模样。这几眼只望得八个兵士,都似乎在那里打寒噤,那武官这才觉得显出他自己的威仪了。回过头来,赶紧又换过一副堆笑的面孔,打算向柳、陆二人说话。谁知柳迟已拉着陆小青的手,说道:“我们走罢,弄得不好,说不定又要把我们捆送到长沙县里去。我们的腿子要紧,若真个打成两个大窟窿,还能走路吗?”二人才走了几步,那武官已抢到面前陪笑拱说道:“两侠不要生气,只怪我肉眼凡夫,错认两位是青皮光棍一类的人,所以对两位说了些无礼的话,并且还有一个缘因,得请两位原谅。
我此刻正是有极重大的事在心里,很不耐烦,偏巧两位挡住去路,问出来的话,又恰好触动了我的心事,使我登对更不耐烦起来,若在平日,就是两位问我甚么话,我也决不至无端出恶言恶语来回答。我于今得请教两位贵姓台甫?从哪里来?怎么知道我们是从湖南巡抚部院来的?”柳迟指着陆小青说道:“这位老兄,我也是昨夜才会着,因见面仓卒,至今还不曾请教他的姓名。不过能在无意中遇着这样一个人物,确是天假其缘,大非易事。”陆小青趁此便将自己的姓名履历简单说了几句。柳迟也将姓名说了道:“我昨日奉了我师傅的命,教我到红莲寺救一个贵人,说那贵人已在红莲寺被困三日夜了。若我一个人的力量不能救,只须回头向长沙这条路上行五十里等候,自有湖南巡抚部院的人来,可以与他们商量救法。至于在红莲寺被困三日夜的,究竟是甚么人?我师傅不肯说,只说是五十多岁的一个贵人,被困在红莲寺的事,是不能给外人知道的而已。”
那武官听了,很现出惊慌失措的样子,问道:“贵老师尊姓大名?我确是从巡抚部院到这里来,只是昨夜三更过后才动身,临行除了院内几个重要的人,没外人知道。贵老师怎么能在我未动身之前,就教足下到这里等候呢?”柳迟笑道:“我师傅的大名,在南七省我敢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是江湖上人都称他老人家为“金罗汉”的吕爷爷。他老人家道法高深,千里以外的事,都能明如观火,何况就在眼前的事?”
那武官更现出惊讶的样子,问道:“是金罗汉吕宣良吗?”柳迟道:“怎么不是,你也认识么?”那武官——“哎呀”了一声道:“这就奇了,这就奇到极处了!”柳迟看了那武官十二分惊诧的神气,也不由得惊诧起来问道:“这话怎么说,有甚么奇到极处?”那武官自言自语的说道:“只怕这个金罗汉,不就是那个金罗汉。”柳迟不悦道:“普天之下,只有我师傅吕爷爷配称金罗汉,没有第二个人配称金罗汉,也没第二人敢称金罗汉。你何以见得不就是那个金罗汉?你所知道的那个金罗汉,究竟是甚么样子呢?”那武官道:“那个金罗汉,我只知道姓吕、名宣良。甚么样子,我却不曾见过,不得而知。但知道那金罗汉有两只极大的神鹰做徒弟,片刻也不离身。”柳迟笑道:“原来你所知道的,也不过如此。我师傅金罗汉,正是养了两只极大的神鹰,也是片刻不离左右,不知你何以会疑心恐怕不就是那个?”
那武官又陪着笑,说道:“足下不要因我的话说的不好生气,且待我将缘因说出来,足下自然不怪我疑心不就是那个金罗汉
“我姓赵,名振武,是巡抚部院里的中军官。我在十来岁的时候,就听得家里的人说,我高祖赵星桥在湖南做巡抚的时节,有一个年约七八十岁的老和尚,生得体魄魁梧,态度潇洒。头戴昆卢冠,身披大红袈裟。左手托一个石臼也似的紫色钵盂,右手握一柄三尺来长的铁如意。估计那铁如意足有百多斤轻重,那和尚握在手中,行若无事的样子。从岳麓山那边坐一只渡船过来,到城里化缘。一不要钱,二不要米,不论贫富人家,都只化一碗白米饭,便高声念一句‘阿弥陀佛’,用铁如意在钵盂边上轻敲一下。一到黄昏时候,仍坐渡船过河到岳麓山那边去了。每日是这般来城里募化,有人问他,是哪个寺里的和尚?法名甚么?他说:老僧素来山行野宿,随遇而安,没有一定的寺院。一心在深山修炼,不与世人往来。因此名字多年不用,早已忘记叫甚么了。有人问他:从甚么地方,在甚么时候到岳麓山来的?他说,全世都任意游行,只知道从某世界游到某世界,在这一个婆娑世界之中,却不能记忆小地名。此地在婆娑世界中,叫甚么地名,老僧并不知道,那时长沙城里的人,听了老和尚这种奇怪的语言,又见了那些奇怪的举动,不到几日,已哄动满城的人,都争着化白米饭给老和尚吃。老和尚的食量大的骇人,每家化一大碗,随化随吃。从早到晚,至少也得化一百多家,便能化一百多碗饭,吃到肚里,还不觉得很饱的样子。因此城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有道行的和尚,有当面称他圣僧的,有拿着前程休咎的事去问他的,他摇头不肯说。”
“那时有个做泥水匠的人,姓王行二,大家就叫他王二,家庄在岳麓山下水麓洲,家中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母,一个妻子,三个女儿,两个儿子,一家连自己八口人,就靠着王二一个人,凭着做泥水匠的手艺生活,这日,王二在人家做手艺回来。忽觉得胸脯上有一块碗大的地方胀痛,初起不红不肿。他这种做手艺的粗人,身上虽有些痛苦,也不拿着当一回事,次日仍忍痛去人家做工。下午回家,便觉胀痛的比昨日厉害了,用手去摸那胀痛的所在,皮肤里简直比钱还硬,呼吸都很吃力,好像饱闷得很的样子。第三日就红肿得和大馒头一般,不但不能去人家做工,连在家中走动都极不方便,只得坐在家里,也无钱请外科医生诊视。四五日后,只痛得王二呼娘叫爷的哭。做手艺的人,家中毫没有积蓄,储备口人坐吃得几天,那里还有东西吃呢?可怜王二老婆,只得带着儿女出来行乞。王二胸前的疮,更溃烂得有碗口大小。久而久之,知道王二害疮的人多了。虽也有愿意做好事的外科医生,不要王二的钱,送药替王二诊治,无奈这疮的工程太大,不是寻常敷疮的药所能见效。
“一日,王二的老婆带着儿女过河,到城里行乞,顺便打听会医毒疮的外科医生,居然被他找着一个在长沙很有名的外科医生了。王二的老婆带着五个儿女,向那医生叩了不计数的头,才求得那医生许可了:不要医药费,替王二诊治,不过须将王二抬到医生家里来上药,医生不肯亲到水麓洲去,王二老婆已是喜出望外了,连忙要求王二的同行,用竹床将王二抬到城里来,请那医生诊治。但是那外科医生的声名虽大,身价虽高,医病的手段却甚平常。他自以为是莫大的恩典,不要钱替王二医疮,实在他肆药不敷上去倒也罢了,不过是溃料,不过是疼痛,敷了三四次药之后,不仅毫未见效,反红肿得比不敷药的时候更厉害了,从胸脯肿到颈项,连话都说不出来。那医生至此才知道自己的手段不济,恐怕王二死在他家里不吉利,只好说这种疮是没有治法的,教王二的几个同行将王二抬回水麓洲安排后事。王二老婆不能把王二赖在外科医生家,只得哭哭啼啼的跟着几个同行的抬起王二走到河边。恰好有一只渡船停泊在码头下,一行人便走上那渡船。王二睡的竹床,就安放在船头上,奄奄一息的哼个不了,王二老婆坐在旁边哭泣。
“长沙河里的渡船,照例须等载满了一船的人才开船的。他们上船等了好一会,刚等足了人数,快要开船了,忽见那老和尚走到码头上来。架渡船的梢公,知道老和尚是要过河的,遂向码头上招手,喊道:‘老师傅要过河么?请快上来,就要开船了。’老和尚一面举步上船,一面低头望着睡在竹床上的王二,只管把头摇着,现出看了不耐烦的样子。同船的人都觉得老和尚这种情形很奇怪,出家人不应如是的。当下就有一个年轻口快的泥水匠同行,对老和尚说道,出家人多是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老师傅每日到长沙化缘,长沙人无不知道老师傅是个有道行的高僧。这睡在竹床上的王二,是个孝子,一家大小七口人,全靠他做泥水匠养活。于今他胸脯上忽然害这们大的一个毒疮,经许多外科医生治不好,眼见得是没有命了。他不死便罢,只要一口气不来,他将近七十岁的老母,不待说是得饿死冻死、气死急死,就是他这个嫂子,和这五个不曾长大成人的儿女,恐怕也难活命。老师傅是出家人,见了他这样可怜的人,不怜悯他也罢了,为甚么反望着他做出讨厌他的嘴脸来呢?’”
“老和尚听了,益发做出爱理不理的样子,将脸向旁边一扬,冷笑了两声,说道:“你这些话向谁说的,只能拿着向两三岁的小孩说,或者可以瞒得过他,使他相信。拿着对老僧说,你就认错人了。’这同行的少年一听老和尚说出这些不伦不类的话,不由得气往上冲,逼近老和尚跟前,问道:‘我那一句话说的不对?怎么只可以瞒两三岁小孩?我一不想骗你的钱,二不想骗你的米,为甚么向你说假话?你倒是说个明白,看我刚才说的话,哪一句是假的,不能相信。’老和尚仍是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这真是好笑,老僧出家,管你哪一句真,那一句假。你说他于今胸脯上忽然害这们大的一个毒疮,经许多医治不好,这话就显见得是假的,你还说不是想骗我吗?一个好好的壮健汉子,无端是这般装出害重病的样子来,教老僧看了如何不讨厌呢?’这同行的少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拖住老和尚的袈裟,说道:“你若说我旁的话是假的,我一时拿不出证据来,不能和你争论。至于说他胸脯上毒疮的话是假的,他这样子是装出来的,我却不能由你说。于今人在这里,这船上坐了这们多人,可以请大家做见证,我去揭开他胸前的衣,请大家来看,若真是胸脯上不曾害毒疮,算我们是骗人,听凭你们怎生惩治,我们都情愿领罪,没有话说,若果是害了毒疮,看你怎么说?’”
“当时同船的人,有一大半认识王二的,知道王二确是害了毒疮。就是驾渡船的梢公,因王二用竹床抬看来回坐过好几次渡船,也曾看见王二的毒疮。这时忽所得老和尚说王二假装害疮骗人,不由得都替王二和这同行少年不平,齐声向老和尚说道:‘这话很公道,若揭开衣看没有毒疮,随便老师傅骂他们一顿也可以,打他们一顿也可以。万一王二不是假装病,他们骂老师傅,老师傅就不能生气。’老和尚气忿忿的伸手向王二一指道:“你们去看罢,看有甚么毒疮在哪里?’”
“这少年也是气忿忿的两步跑到船头,将王二胸前盖的衣一揭。不揭看没要紧,经这下揭开一看,只把这少年惊得呆了,原来王二胸脯上果然是好好的,不但不见有甚么毒疮,连痱子也没有一颗。王二的老婆在旁边看了,也仿佛做梦的一般。半晌,才轻轻推着王二,问道:‘你胸脯上的疮还痛么?’王二原是闭着眼睡的,此时张开眼来,不答他老婆的话,且用手在胸脯上缓缓的摸了几摸,说道:‘我难道在这里做梦么?我的疮到哪里去了呢?’王二的老婆答道:‘我也只道是在这里做梦呢!’老和尚仍是怒气不息的问道:“疮在哪里?你们能瞒得过我么?’说话的时候,船已到水麓洲,老和尚跳上岸,大踏步不顾而去。王二摸胸脯不见毒疮,一时连痛楚也不觉得了,颈项原肿得不能说话的,此时也畅快了。同行的几个人见渡船靠了岸,正待大家仍旧抬起他上岸,他不知不觉的已坐起身,说道:‘我若不是在这里做梦,害了半个多月的毒疮,怎的忽治好的这般快?”
“同船的人都觉得这事奇怪,有年老有些儿见识的说道:‘依我看王二的疮,就是那老和尚治好的,那老和尚是个有道行的圣僧,必是他老人家看见王二病的可怜,用法木将疮治好。’满船的人见这人如此说,也都附和说是老和尚显神通。只有那个和王二同行的少年,因受了老和尚的叱骂,心恨不过,不承认老和尚有神通。说老和尚若真有这样大的神通,何不当众说明替王二治疮,也好扬扬名呢。同船的人道:‘老和尚又不是做外科医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