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童柏廉对汉至谊提出了他的要求,但他并不是一个做任何事情都有附带条件的人。
在跟法国糖果大王尚路易裘斯德打赌他情妇茜米尔手上的金刚钻是否赝品时,童柏廉就为了一种心头感受到的怜香惜玉,而甘愿不动声息,不为人知,无条件地扶了茜米尔一把。
这只表现了一个事实。
童柏廉认定在世界上的男人,如果有能力的话,应该去照料女人。也实施了在世界上,强者应该在对方需要的时机之中,量力地扶助一把。
有此宏量的男人,令汉至谊心悦诚服。
对比下,至谊非但原谅了童柏廉对她提出的条件,因为这只证明童柏廉确切地需要自己,重视自己,他不能不自与她交易回报中取得他最大的喜悦。
这不是对汉至谊的侮辱。
这是对她的尊重。
极大的尊重。
如非爱之深,要之切,不会不惜一切,为求达到目的。
与此同时,童柏廉安排勇夺“碧云天”宝石的过程,更令汉至谊感动。
一个男人晓得送名贵礼物给女人不是最慷慨的,是他同时会运用心思,得体地把那份心意送出去,才更值得欣赏。
事后,童柏廉还幽默地对汉至谊解释他购买“碧云天”的手法,道:
“这只不过是久历商场,一石几鸟的惯技而已。”
男人的从容来自他的胸襟。
汉至谊的决定不算是在毫无选择余地之下作出的。
之所以还未能深深的,誓无反顾地爱上自己的丈夫,只为心魔仍在而已。
这些,童政并不知道。
要向她解释,是绝无需要的。
汉至谊并不认为人格可以通过一段冗长的自辩就确立而令对方信服。
只可以静候时机,求诸表现。
于是汉至谊总是很简短的回应童政,以静制动。
童政的笑容在黄昏柔弱的阳光下,显得有点不屑,像落日,分明的已处于下风,仍挣扎着散发魅力,犹领隐没前的最后风骚似的。
她道:
“我不一定会把你这句动听说话传出去,让父亲开心。”
“童政,是否让你父亲开心,我和你都有责任,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好了。”
“我跟你还是有所不同的。”童政慢条斯理地说,“我是一出生,就已经尽了我的本分,令父亲喜悦安慰了。往后,不论如何,我永远是童柏廉的女儿童政。你不同,你今天贵为童柏廉夫人,若不尽心尽力,继续的讨好他老人家,明朝你就可能失去身分。”
“童政,不必为自己的身分而去确保他人的愉快,否则,就是真正的没有身分,更没有分量了。”
“我不打算跟你斗嘴,来个针锋相对。最低限度不在今日。”
讲不过汉至谊,童政就鸣金收兵。
当然,汉至谊不会乘胜追击,她打的只是自卫战而已。
“我打算跟你谈的是婚礼的筹划。你会为我打点一切吗?”
“固所愿也。”汉至谊笑。
“那好,女家一边总得要有人照顾。”
童政是这么说,连口头都不肯落实汉至谊是家长的身分。
以她的口气,汉至谊可以是童家的管家妇或是雇员而已。
至谊并不打算介意这种小节。
她答:
“先要看你的意思,喜欢隆重其事,抑或以简洁的方式进行。”
“你看呢!”
“婚礼是属于新郎与新娘的,你应该找易君恕商议,或者要聆取易家家长的意见。”
“我的意见就是他们的意见。”
豪门娇娇女往往是如此的专横与霸气。
汉至谊心内微笑,想那易祖训要谋求这一重庇荫,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以后的日子不见得不难为吧。
“父亲是一向不喜欢高调铺张情事的,跟你在奥本海玛号邮轮举行的婚礼,是一个非比寻常的例外。”
“环境造就了例外。”
至谊的这句解释,童政是接纳的。
的确,奥本海玛号邮轮本身已有极高的新闻价值,在其上发生任何芝麻绿豆般的事,也会成为世界花边新闻,并非童柏廉刻意的要扩大宣传。
事实上,童政是下意识地有点顾虑,怕自己在婚姻上的抉择,已给童柏廉相当大的压力,虎威难犯,已经正面地向老父挑战,且暂时获胜了,还要过分的在旁的安排上拂逆童柏廉的意思,是划不来的。
且童政的最终目的是深远的,并不计较以婚礼的铺张来炫耀。
炫耀给谁看呢?只要她童政的招牌一亮相,有谁不矮掉一截?
这一阵子在香江,她的锋头也是太劲了,有关这位千亿富豪掌上明珠进军本城的报道还少吗?要输,极其量是输给一个人吧了!
说来说去,还只是汉至谊是眼中之钉。
向她这继母炫耀呢,更用不着摆下万人盛宴,只要那天她跟易君恕正式注册,回童寓来,跟父母同住,就是对汉至谊最彻底的炫耀,甚至是最犀利的示威。
故此,她闲散地说:
“你既肯尽力为我的婚宴打点,就由你来替我和君恕拿主意吧!我认为最好是简单而隆重,重意义而不重铺排,你懂我的意思了?”
这最后一句“你懂我的意思了”,口气语调何其熟谙,是童柏廉常说的,然而,对象是他的下属。
汉至谊想,算了,既已决定不跟她斤斤计较,就不要把这些小事挂在心上。汉至谊很诚恳地答说:
“对,我就看着办,希望能令你满意。”
童政没有想过汉至谊会如此温和,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
当她在易君恕面前提起汉至谊的这些反应时,说:
“君恕,没想到,原来女人变起心来,可以如此彻底。坦白讲,她如今心上是没有你了,所以能这么地磊落大方。”
君恕没有答腔。
他心里有不同的看法。
或者应该说,他别有期盼。
越是深沉的爱,越不会浮游于表面,越是会沉淀于心底。更何况汉至谊不是个不够涵养的肤浅人,她不会有今天。这个估量自然不便宣诸于口,于是易君恕保持缄默。
倒是易祖训听到童政的这番形容,着实地提点了她一句:
“别小瞧姓汉的女子,她非常的阴沉,有她的计算,不可不防。”
童政闻言,嗤之以鼻。
她才不用去防汉至谊,唯恐她不发招开仗,难以打个落花流水,一决雌雄。她怎么会防会怕了。
童政就是要看看汉至谊如何的去为自己筹备婚礼。
当汉至谊把要为童政办这件大事的安排给童柏廉报告时,柏廉皱眉毛,道:
“此事何用你去费心?”
“不,”汉至谊的语调是兴奋的:“童家女儿出嫁,我们不能不管,是分内的责任。”
“至谊,我知道你有这个心就可以了,何必向谁证明自己。”
童柏廉的说话是很有分量,直指中心要害的。
汉至谊说:
“感情要讲表现和累积,请别在我努力建立与童政的关系上,泼一盆盆的冷水。”
“我是不要你失望而已。”
“尽人事,我心泰然,听天命,无愧于人。”
“好的。那你就看着办吧!”
“如此说,你这做父亲的拿什么出来给女儿做嫁妆?”
童柏廉大笑:
“还要我掏腰包呢?你是否知道只要童政结婚,她亲生母亲生前的首饰就全数归她名下所有,这份礼物还嫌小?我告诉你,她继承之后,可以开一间首饰精品店,足够货品陈列,又都价值连城。”
“柏廉,那是童政母亲送她女儿的礼物。”
“更正,那是我送她母亲的礼物。”
“你如此的吝啬。”
“这个罪名是到哪儿去问,也无法成立的。”
“你证明清白好了。”
“给我三天,让我细想。”
“二十四小时给我办妥,成了吧!”
“你已经染上了训令下属的坏习惯,永远在工作死线的协定上讨价还价。”
“工作的成绩是逼出来的。”
“太对了,我不能再争辩下去。”
果然,翌日傍晚,童柏廉把一个锦盒打开,放到汉至谊的跟前去。
“天!这么漂亮!”汉至谊惊叹。
随即把一个晶光四溢的胸针取在手里欣赏。
胸针是一颗重量达二十多卡的全美纯色,通透玲珑的极品红宝石,伴以百卡以上的碎钻,像一轮红日初升,光芒照耀大地,使人眩目。
“有名堂吗?”汉至谊问。
这阵子荣升了童柏廉夫人,对极品珠宝的鉴赏有了底子,晓得要是有名堂的宝石,价值可以在同质宝的三倍以上。
珠宝也讲背景,讲牌子,如此而已。
童柏廉回答说:
“叫‘泰国之宝’,原是宫禁之物,流传民间。”
“每一件珍宝带一个传奇故事,我都记不牢了。”
“忘记其他,只请记牢着‘碧云天’的传奇即可。”
“我会。”
至谊昂起头来,她的神情是感恩而愉悦的。
美丽清纯的脸谱之上似乎闪着一晕精光,慑人心魂。
童柏廉吻将下去,喃喃道:
“至谊,你不知自己有多可爱。”
童政的婚礼已在紧锣密鼓之中,只差结婚礼服,汉至谊一直推荐的,童政都不满意。
这天,汉至谊利用午膳时间,把宋思诚扯在一起,再到中区中建行那专门订售意大利和法国名牌礼服的店上去,看专程运来的一袭圣罗兰白色礼服。
汉至谊说:
“要真连这一袭都不合心意的话,时间就赶不上了。”
宋思诚道:
“你如此的为她鞠躬尽瘁?”
“为我本人的涵养而已。”
“说得太棒了。”
走进了名店,坐下来,店上的经理亲自走出来招呼:
“童夫人,希望这一袭会合童小姐的心意。”
礼服是由着一名模特儿穿出来,在宋思诚与汉至谊跟前亮相的。
其实只不过是一袭线条极端简单的套装,奇妙在它很有礼服的隆重气派,加上头上戴一顶同质同色的白帽子,别上了白色轻纱,半遮粉脸,额外的显了神秘含蓄且娇艳。
宋思诚在汉至谊耳边说:
“没有理由不满意了吧?”
“不会再挑剔了。”至谊说。
“你如此有把握?这已是你挑选给她作决定的第几袭了?”
“前事不提了,她一定喜欢。”
“肯定?”
“绝对。”
“为什么?”
“因为款式实在好,最重要是她知道时间无多。再为难我寻找下去,只有误了婚期,她是聪明女,她不会。”
宋思诚听后,哈哈大笑,笑得人仰马翻似的,拼命拍打汉至谊的肩背。
“至谊,我不用担心你了,你太晓得应付难缠的人。”
“童政并不难缠。”
汉至谊是冲口而出的答,宋思诚又是冲口而出的问:
“谁才真正难缠?”
之后两人都有悔意。
心照不宣,不言而喻了吧!
彼此都是过来人,有经验。应该明白世上无难事,难在有情人。
凡事凡人以理对待处置,总是不难。
难就难在对付有情感瓜葛的人,应该大刀阔斧的处理时,往往还是手下留情,那就成了难题与悬案了。
一时间,彼此都无话。
名店的经理堆满笑容,问:
“童夫人,若是满意这袭礼服套装的话,我差人送给童小姐,希望不会又被退回来。”
汉至谊答:
“试试吧!”
“童夫人,请提点童小姐,她的婚期在即了。”
至谊点点头,道:
“我们知道了。”
从店子走出来,一轮红日正在高照中环,汉至谊眯着眼,望向天空,缓缓地说:
“老人家们说,出生的那日要是晴天的话,结婚那日也必是阳光普照,出生日若是下雨天呢,结婚当日也必逢甘霖,无可避免了。”
汉至谊回头望着静听她说话的宋思诚。
再道:
“我希望君恕结婚之日是个晴天,你为他们安排的婚礼,是在童家的花园。”
说完这番话,汉至谊竟眼有泪光,在阳光的投射之中,闪闪发亮。
宋思诚挽住了汉至谊的臂膀,在挤迫的人群之中慢步向着他们的办公大楼前进。
“思诚,”汉至谊还在很轻声的说着话:“有一天夜里,君恕前来,在门外力竭声嘶地谩骂……我叫他滚,他凭什么资格,我,我们之间没有金玉盟,甚而他根本就未曾吻过我。”
全香港最繁盛的地区就是中环,中午时分,环球大厦与置地广场之间的那几条街道上,谁都是擦肩而过,其实容不下人们细谈心事的。
边走边说的汉至谊,在旁人的眼中,也只不过是在漫不经心提起日常一个闲琐细碎的生活片段而已。
汉至谊太清楚,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要面临的艰苦与无奈,远远在她所能预计之外。
战云已然密布,残酷的斗争会在下一秒钟,随时爆发了。
童政与易君恕的婚礼,在香港山顶童寓举行。
并非大排筵席,彼此都同意,一个只属于双方近亲好友的茶会,已经足够表达这重喜事了。
当日,天还未亮,汉至谊已经起来。
这天,怕要比她嫁给童柏廉时,更难于应付,而又一定应付得好,应付得大方,应付得得体。
童寓不致于张灯结彩,然而,在汉至谊的悉心设计之下,自有一番清新的气象。
她以红、绿、白、金四色来布置了整个大厅和后花园,每一个角落都是一大蓬鲜红色的含苞待放的玫瑰,密密麻麻,插在一个通体雪白的爱神小子石膏像背上。
花园的平台,改装而成圣坛,那一排特别罩上了鲜红软缎椅套的梳化,是主礼嘉宾席,在椅背后一样有一大束的玫瑰,仿如一个盛装赴晚宴的少女,在那长及足踝的礼服腰上别上了一个精致的花束,益显热闹和高贵。
花径通幽,由圣坛开始铺上一道艳红地毡直带至园子尽头,两旁又伴以一系列白色的,手持金色弓箭的小爱神,似是这幸福神圣通道的保卫者。
汉至谊一早就巡察现场,看是否已万事俱备。
她知道自己在下意识地为易君恕安排一个美丽难忘的婚礼。
汉至谊所要告诫自己的事,千万别浑忘了幸运的新娘子是另有其人。
被邀的亲友,只不过是那二三十人,在早上十时多就抵埗了。
新郎与新翁新姑都准十一时到来。
易君恕穿了黑色的礼服,端站在花园平台圣坛之前,等待着童柏廉把女儿带出来,交到他手上去。
童政这天额外的潇洒美丽。
她穿的婚纱,正正是那袭圣罗兰的带着隆重气氛的纯白套装礼服,最瞩目的当然是以童柏廉和汉至谊联名送给她的那颗名为“泰国之宝”的红宝石胸针,那极品红宝也成为她身上惟一的颜色。当童政接过易君恕带来给她的红玫瑰花球时,别针正好与花球相映成趣。
仪式的确是隆重而简单。
嘉宾们都集中在平台上观礼。
童柏廉把童政带下楼来,再走出平台,亲手把女儿交到易君恕的手里去。
他很凝重地对他的女婿说:
“不管你们如何相识,已不重要,我期望的是你们日后如何相处。童政交给你了。”
然后,童柏廉轻轻挽了汉至谊的手,坐在主礼嘉宾席上,旁坐的正好是易氏亲家。
汉至谊一直把眼光平视,没有故意的回避谁或专注谁。她跟易君恕都在眼神接触中,衷诚地微笑打了招呼,说到底很得体地,过了这在童家相见的第一关。
汉至谊的左边是最亲密的亲人,右边是最痛恨的仇人。
如何的百感交集,一定是寒天饮冷水,心知肚明。
坐在后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