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政是跟童先生看管物业的吧,我很希望认识她。”易祖训这样打蛇随棍上。
“这可巧了,若是你可以在下星期周末前到夏威夷的话,童政正好会去,她跟童柏廉的几个得力助手会来檀岛看一副地皮,我可以为你们引介。”
商界就是这种互相援引的作用产生巨大的推动力,很多生意是在良好人际关系与广阔门路下意想不到地做成的。
夏威夷的市长当然熟悉此类穿针引线的功夫,很自然的就做成了一个如假包换的媒人。
易祖训准时带同易君恕赴檀岛之约。
在他有心撮合之下,易君恕与童政认识了,跟着彼此都把主观及客观条件摊到面前去研究,无可否认是太合适了,几乎一拍即合。
童政是在易祖训刻意的安排下,知悉了易家的背景与易汉两大家族之间的恩怨。也就是说,童政完全知道汉至谊与易君恕原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
这重关系立即起了催化作用,发酵出一种易祖训预期的效果来。
他事先调查了童政的个性,因而作了推测,果然眼光独到,童政的反应会在他理想发展之内。
童政跟易君恕在夏威夷举行的酒会认识,彼此都是年轻的企业管理人材,还愁没有谈话的题材?况且童政基本上不是个讨人厌的女人,她有一份明朗爽快,还是有一定程度上的吸引。至于易君恕,就更不必细叙他的男性优秀魅力了。在这种条件之下,自然谈得拢。
及后,童政洞悉背后乾坤,心窍玲珑的她,立即兴起了一阵莫名的兴奋。源于可以找到一个完满的方法去发泄对继母的心头妒恨,且与此同时,顺势抓到了一个漂亮的借口,尽情抒发她对易君恕的钟情。
在第三次于夏威夷跟易君恕参加晚宴时,童政就自动自觉的耍起她的手段来。
她跟易君恕共舞时,闲闲的问:
“知否家父最近续弦,娶的那位汉至谊就是跟他与奥本海玛号邮轮上共舞时,种下情根的。”
这么的一个报道,立时间就像以一根锋利无比的针戳了易祖训一下似的。
他想起曾有过牵着汉至谊的手,踏上奥本海玛号邮轮去遨游四海的绮思,如今,在那个幸福之旅上载得美人归的,岂只不是他,而是一个垂垂老矣的人,太可悲,太可恶,太不知置他于何地了。
心头的忿怨,如汹涌的波涛,冲上岸,激起了澎湃的浪声与水花,溅出了壮丽与悲哀。
易君恕由汉至谊结婚之日起,他才发觉自己在竟夕之间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儿好汉。
他觉着痛楚,他感到侮辱,他承担屈曲,他满怀忧虑,这种种的情绪加起来,令他认为大丈夫应该敢爱敢恨敢愤敢怒,于是他候着时机,忍无可忍,半夜里冲到童寓去跟汉至谊算帐。
再不如从前的羞怯与畏缩,要挺起胸膛来承认他的感情,争取他的机会。
原不是想出口伤人去令至谊受创,但他的这个因受严重打击而形成的心智,配合起行动来,有点混乱,用的方法就冲动了。
就是如今听起童政一提奥本海玛号的浪漫情史,又激起心头的余哀余痛来,很不自然地涨红脸。
因而,他并没有注意到童政那番报道的另一个挑逗性。
共舞能引起遐思,而撩动激情。不一定在于汉至谊与童柏廉,也可以在于易君恕与童政。
君恕忽视了这里头的意思,他回答说:
“彼此有心成全,共舞只不过是桥梁与形式?”
“对。”童政答,“不共舞,就是嚼一顿饭,也可谈得成交易。浪漫的气氛只不过是糖衣,里头若真是毒药,才是问题的关键。”
易君恕至此,对汉至谊再怨恨,也不能出言相讽。太落实汉至谊嫁童柏廉是一服毒药,有损他的涵养与风度。
他可以在自己挚爱跟前,因着绝对的压抑的情急意切而放肆性的谩骂,可做不出在人前对汉至谊有任何一点的伤害。
保护了自己的性格,就要在人前仍予旧时情人三分的尊重。
对那些一旦吃不着葡萄,就满口酸话的人,易君恕还是觉得不敢认同。
于是,他答:
“你对继母毫无信心。”
“你有吗?”
想不到童政问得如此直截,且不留馀地。
这极短的一个问话,表征着童政对易君恕与汉至谊的关系起码略知一二。
这令易君恕微微震惊之余,却兴起另一种快感。
即使有人知道他曾拥有过汉至谊的感情,也是一份荣耀。
易君恕甚而私底下兴起了一个肮脏念头,由着人们误以为他是汉至谊的第一个男人,或者是其中一个男人,也是好的。
他以此为荣、为慰、为傲、为快!
爱至谊之深,在此刻,易君恕才真正意识得到。
无疑,是令他吃惊。
那个肮脏的念头,竟不存有任何对自己品格的屈曲,他那么情愿人们以至于自己都生这种美丽的误会。
他,易君恕不肯完全输这场仗。
汉至谊不是童柏廉的,最低限度不能让他独享。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易君恕依然非常得体地维护汉至谊,他对童政说:
“不久的将来,你会发觉汉至谊有很多好处,令人信服。”
“包括我?”
“对,包括你。”
“那么,你认为我父亲的选择是对的。”
“对与不对,谁也不能代他决定,那应该是他的切身感受,尤其是在现阶段就妄下评议,更属不当了,是不是?”
“你原来是个客观的人?”
“多谢你的恭维。”
“最低限度不以个人得失而论定是非,已是一番风度。”
童政这么说,等于礼貌地指出易君恕,就算败在童柏廉之手,依然口不出恶言,是一番既可视为赞颂又可以视作讽刺的说话。
易君恕微笑,答:
“得失在人生中是难免的,究竟是谁得谁失,亦不能以表面成绩论定吧,对你的赞美,我受之有愧。”
“也许你说得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汉至谊之外,必定还有甚多佳丽。”
说这话时,童政带着一片迷惑神情的眼睛看牢易君恕,她不介意对方会认为这样别饶深意的举止有失矜持与庄重,因为童政相信,在一些情况下,过分的含蓄会令自己坐失良机。
童政是对的。
总要有人肯行那第一步。
在男女的交谊以至于交心的过程上,很多时绿灯的按钮者需要是女士。
当然,在按动绿灯之前,应该看清楚对岸真个有人候着要过马路。
而在看清楚那想过马路的人,发觉真是合了眼缘的话,就不妨带头亮灯了。
童政估量易君恕是在马路旁边张望着,踌躇不前的人。
他需要一点鼓励,甚而催促。
她的假设好像非常大胆,然而,童政有她的把握。
她知道自己是个有相当条件的女人。
不只是有身家,有身分,在未曾见到汉至谊之前,她一直为自己的气质气派而沾沾自喜。
汉至谊出现了,她才需要每朝早起,像童话故事内的皇后面对魔镜问:
“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拥有条件最好的女人?”
她无疑是害怕得到答案的。
如今,在一个失去了汉至谊的男人跟前,她应该可以毫无愧色的站起来,向他招手。
对方怕是毫无选择的。
除了汉至谊,除了童政,还有谁?
童政一直未婚,不是说她缺了裙下不二之臣。
而是她看到了马路对边分明有黑压压的一群人,她还是不肯按动那盏绿灯,怕人潮如泉涌,把她整个的吞噬淹没,而其实并非在她的预计与意愿之内。
对于自己,童政信心十足。
故而,她愿意接受挑战。
易君恕听到童政的那句分明有伸缩性,甚具挑逗作用的话,心上一下子抽动着,手心渗出细汗来。
他当然懂得接收讯息。
问题只在于他如何反应。
可以知之为不知,糊里糊涂的由着它轻轻带过,将整件事放上休止符。
也可以立即横刀上马,冲锋陷阵,直捣黄龙。
易君恕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机会还是很高的,只要他不苛求,不强求。
不苛求他分外之事。
不强求他缘外之人。
就是这么简单。
睁亮眼睛,察看跟前的人,未尝不值得他尝试相依相恋,只要能把一颗心管得住,不再想起从前就好。
可是,他可以吗?他能够吗?他愿意吗?
如果自己也管不住自己,又何苦害人害物,连累无辜。
这就是说,此生此世,如果不能诚心专志地去爱另一个女人,就别再想什么共谐连理,百年好合之事了。
男人要找寻一夕之欢,以图肉欲的发泄,说多容易就有多容易。
不需要灵欲合一,就什么都好办。
他易君恕绝对的不介意来个终生不娶。
这种修正过的,适合人性需要,正视现实与个人能力的情操,易君恕还是认为可取的。
这总好过欺骗无知,让人家一心一意误以为已嫁给一个全心全意地爱恋着自己的丈夫。这才真叫残害无辜。
然而,童政无辜吗?
当易君恕瞥见童政的红唇喘动,浮现出一个别具用心的微笑时,他恍然而悟,不禁又想,童政是例外。
她对他并非纯情。
按常理预测,童政打算跟他达成一项彼此心照的协议,联手报复童柏廉娶了汉至谊。
易君恕只想到一头:他若接受了她,毋须作毫无保留的全心全意感情奉献。对方需要的还有其他。
这是一项谁都没有欺骗谁的交易。
怕只怕环顾全球,只有童政这女子怀有这份异乎寻常的资格,跟易君恕作这种甘愿有附带条件的婚姻交易。
这个觉醒,令易君恕呆呆地回望着童政。
直至舞曲既终,他还没有醒觉到要把舞伴带回座位去。
童政微微笑道:
“我们回去了,好吗?”
“回去?到哪儿去?”
“都可以。”
童政是这样答,还是她拖着易君恕,走离宴会场合,坐上了等候她的座驾。
“我带你到我们童家在夏威夷的别墅去,好不好?”
根本不待易君恕说好与不好,车子已风驰电掣地向着目的地进发。
三'梁凤仪'
童家在夏威夷的别墅筑在海滩的尽头处,在一大片岩石之旁。是一间两层楼高的独立洋房,不大,既现代化,兼雅致。
童政向易君恕逐一介绍。说:
“都是吾母生前置的业,还是我一手布置的。”
“非常有品位。”易君恕是由衷之言。
“可惜,除非我结婚,否则,双宿双栖于此的,将会是我的父亲与继母。原本是母亲名下物业,在遗嘱上写明是送给我的结婚礼物之一。”
说着这话时,童政推开了那间主人房的双扇大门。一色嫩黄的布置,清丽脱俗得教人不忍再离去,觉得从此住到这儿来就是至高无上的一份享受。
连易君恕都稍稍放松了自己,回答说:
“任谁驻足于此,怕都想将这幢屋子据为己有。”
“此念一生,很易一失足成千古恨,得不偿失。”
易君恕笑,没有再回答。
“明天,我父亲就会跟汉至谊来此度假,你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易君恕答,笔直地,站在童政跟前,看她如何的把说话讲下去。
“你父亲一直注意着汉至谊的行踪。”童政说。
“因而山长水远,几经艰辛的把你寻到了,是吗?”
“他有跟你商量过?”
易君恕摇头,道:
“并不是太难捉摸的事。不需要是警务人员出身,具备侦探头脑,才能洞悉为什么凶手老是会恋恋不舍,鬼迷似的老是要回到现场去,怕遗漏什么证据。我父的行为,太容易理解了。”
“你不值他对汉家所为?”
“我缺乏批评他的资格。”
“愚孝的人,有想过进一步完成汝父的心愿吗?”
“你是说,为他老人家谋求一份巩固的保障?”
“除掉这个功能之外,或者你还可以获得其他。”
“这是肯定的,我难于否认。”
“我重复说一遍,君恕,他们,我父与继母明天就要到这儿来。”
易君恕答:“那就是说,在我们结婚之前,只有今晚可以借宿一宵?”
至此,易祖训的深谋远虑获得了一个如期的胜利,无疑为他的安全添上一重很大的保障。
夏威夷岛上不乏漂亮潇洒的别墅,此夜,怕以此童宅最为浪漫和激情。
一样是灵与欲的契合。
当易君恕的官能达于巅峰的愉悦状态时,他在心内疯狂地叫喊着的名字是:“至谊!”
为了这个叫汉至谊的女子,他甘临虎穴,欲得虎子。
从今之后,成为童家的一员,对易君恕有着双重的引诱。
他可以尽人子之道,从中调解一场可以是灭门的报复行动。
他更可以登堂入室,每天每夜的看到汉至谊,在童政认可的情况下,以别一种身分与她发生亲属关系。
童政呢,她从小就晓得呼风唤雨,予取予携,对她,感情与肉体的高潮令她可以确切地认定自己胜利。
在俘虏易君恕,在降服易祖训,在控制汉至谊,在报复童柏廉等等事上,她认为自己从这一刻开始已站到赢面去。
故而,她是打从心底里欢呼出来。
全部人等都是有备而战的。
只除了汉至谊。
她完全在被动的情势下,知道已然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除了处之泰然地与丈夫回到香江来之外,没有别个可行的办法。
这天,因要陪伴童柏廉出席行政局首席议员邀请的晚宴,汉至谊很早就回到童寓来整妆,待童柏廉同来,再一同赴宴去。
她一脚踏进屋里来,就跟童政碰个正着。
“父亲呢?”童政问。
“他等会才回来。”
“只你一人?”
汉至谊点头。
“可以跟你聊几句吗?”
“到花园去喝杯茶吧!”
至谊是大方的,坐下来后主动地开口:
“我正想找机会问问你喜欢婚宴如何举行,好给你筹备。”
“你会亲自为我筹备吗?”童政问,嘴角拉动着,带一个狡猾的微笑,“这令你为难吧!”
“不,我有这个空。”
“也有这个心吗?”
“当然,柏廉惟一的女儿出嫁,我可以不尽心吗?”
“你知道我嫁予谁?”
这不是童政说的笑话,而是她故意讽刺之辞。
汉至谊从容地答:
“君恕是个相当好的男孩子。”
“你怎么错过了?”
“因为找到更好的。”
这是最无懈可击的答案。
童政一时为之气结。
汉至谊的答案,分明的将自己比了下去,然而,她不可以动怒,因为受赞扬的是父亲。
她同时警惕地想,汉至谊并非善类,更不愚蒙,绝不可低估她的智慧。
其实汉至谊答的这句话,是真心诚意,并无矫扭造作或惺惺作态的成分在内。
她觉得这是实情,答案实在不亢不卑。
如果心上仍有个小小声音,在向她分析道:
“最好并不等于最爱。”
那是另外的一回事,另外一回只需要她个人去静静地处理的一回事,与旁人无涉,她不需要作出交代。
的确,当她在与奥本海玛号邮轮上,决定接受童柏廉的求婚之际,他是自己心目中,在世界上最好的一个男人。
非但为了他的财富,而更为他通过财富所表现的善良与智慧,以及对汉至谊的真挚爱宠。
不错,童柏廉对汉至谊提出了他的要求,但他并不是一个做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