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至谊吓得立即把手缩回。
她呆呆地凝望电话一会,确定了自己的听觉无误,又在心内重新想了一遍,怕是童柏廉刚才还有什么话没有说清楚,现在又再摇电话过来了。
于是才决定抓起来听。
对方问:
“是汉至谊吗?”
不是童柏廉,肯定那声音不是童柏廉。
汉至谊下意识地回答:
“我是。”
她原本打算问:“你是谁?”
可是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了,因为她认出他来。随即想,若真是易君恕摇来电话,那一定是在造梦无疑。很多时在梦境内,纵有千言万语,也是口难开的。
于是,至谊沉默。
对方在电话筒内又说:
“我是易君恕。”
他说他是易君恕。
汉至谊突然地喊:
“嗯,君恕!”
然后她竭尽全身之力,一口咬在自己唇上,痛得她大叫一声,才知道不是梦幻。
“至谊,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君恕,是你吗?”
“是我。至谊,我要见你!我意思是现在见你,我就在山顶你家路口转弯处的公众电话亭内,三分钟就可到你门前。”
在汉至谊仍没有时候过滤对方这番话时,易君恕已经挂断了线。这一定是君恕无疑,他是有这个在半夜里要见至谊一面才能入睡的习惯的。可是,那是从前。
汉至谊想,这位也不可能是易君恕。君恕从来没有这副独断独行,任性专横的口气。他只会讪讪地,近乎羞怯的提出他的愿望与请求,祈待至谊的接纳。
易君恕是温文尔雅得一如阵阵送爽的金风,只会令人舒畅,不会如骤至的狂风暴雨,教人震愕。
汉至谊并不打算走出屋外去,她依然蜷伏在床上,有一点点不愿动,不敢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那三分钟应已成为历史。
汉至谊还是瞪着双眼,确定自己并未入睡,这才知道身在现实环境,并不是犹处睡梦之中。
忽尔,她霍然而起,匆匆的披上了睡袍,一支箭似的奔出房门,快步跑出长廊,直冲到楼下屋堂,迅速地打开大门,闯出去。
心灵与躯体一齐闯出童家去。
一个诚恐自己改变心意,又害怕易君恕会不等待她的恐惧侵袭心头,以致令汉至谊作了这番举动。
童家的大门一打开,月色微明之下,汉至谊果然看到了易君恕。
他,站在黑夜之中,依然那么俊秀倜傥地傲然而立,等待旧爱的重逢。
在至谊的感觉上,对方忽尔变成一座巨大的神祗,主宰着她的幸福与幸运。她差一点跌扑地下,匍匐在他跟前,哭诉这段日子以来曾有过的孤郁与苦衷,她估量他会对自己矜怜垂悯,恋惜爱重。
实际的情况是:
没有拥抱。
只有凝望。
没有激情。
只有冷漠。
没有恩爱。
只有恨怨。
一切的一切都忽尔从易君恕凝望汉至谊的眼神中毫无保留,绝不隐瞒地倾泻出来。
汉至谊吃惊地喊:
“君恕。”
易君恕的声线并不怯于环境与时分而考虑稍稍调低,他非常清晰地问:
“你真的嫁了人了?”
“君恕!”这回应是伤心而凄厉的。
汉至谊自觉那一声的呼唤,有如黑夜中,荒山里孤魂野鬼的泣诉,无力无助无援也无泪。
“为什么嫁给他?”君恕问,“嫁给他,好确保荣华富贵,好有资格报仇雪恨,好向我耀武扬威,好对世人展示你汉至谊拥有无可抗拒的魅力……”
“你住口!”汉至谊毫不留情地咆哮。
周遭仍是一片静谧。
两人在黑夜之中对峙对立对抗着。
彼此凝望的眼神凌厉得似两头恨不得随时扑上去把对方撕裂吞噬的黑豹。
汉至谊清楚而急促地说:
“易君恕,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需要接受你的侮辱,我需要向你交代,我需要为你解释一切吗?”
“对,对,汉至谊,你说得对,这番话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我们讲得出口来的话,都代表了自己的心声与情愿,对不对?你记住了我今晚的话,我亦不会稍忘你说过的,这样才算公平。”
“汉至谊,我对你期望错误。”
“易君恕,我对你估计偏差。”
“认真彼此彼此。”
汉至谊一回气,更觉怒不可遏,道:
“易君恕,请别以为,在今日之前,我对你有过承诺。没有,是不是?你对我的支持是什么?除了那几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几句友谊式的问候,你为我做过什么?打算做些什么?我没有跑到你们易家门口高声叫嚷,要你易君恕给我滚出来,向我解释易祖训卖友求荣的劣行,已是你的大幸,你还好闯上来,大兴问罪之师?”
汉至谊说罢,回转身就走。
在大门未掩上之前,她回头,一双明亮得晶光四射的眼睛,瞪着呆站在门口的易君恕,像两颗月夜里高傲地独自闪亮的寒星,有它不可测量的威力与深度,很能震慑人心。她并且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字,非常清晰地说:
“易君恕,我们之间从来没有金玉盟,你甚至未曾吻过我。”
说罢,砰然一声,大门就在汉至谊身后关上。
她,实行当是一场在三更半夜里造的恶梦。
恶梦在漫长岁月之中何其多?明朝醒来不值一提。
汉至谊的白天的确比黑夜愉快得多。
因为她一如君主,日理万机。
唯其经验不足,更逼令她全神贯注,很多事都亲力亲为。
她学习以不同的方式去攫取市场内,自己心仪的目的物。
直接商议收购地皮物业是一途。正如湾仔海畔的一幢大厦,刚落成,就因为空置率出乎意料之外地高,使业主吃不消,于是急急求售。
买进来并不困难,技巧在于以何个价位入货。
在会议上,富于经验的买手,也就是前环宇地产副总经理,于今效力汉至谊而成宋思诚旗下一员猛将的金玉成,表示他的意见:
“价钱出得太松,我们赚少了钱,出得太紧,我们可能赚不到钱。”
那就是说,在财力的大动乱之后趁低吸纳市场内的好货色者,不只汉至谊一人。
如何恰到好处地成交,就最考功夫了。
宋思诚就有一样令同事们折服的本事,她可以一听人家提点,就知道要去做些什么。
她发散了两三个行内人,以较低的价钱向湾仔那幢大厦的业主求售,无形中烘托起她所出的价钱最高最合理。也就让卖方起了一种急急售与汉至谊的冲动。在吊了他一阵子胃口之后,蓦地还一个价,就让对方在患得患失的情势下,少掉一份耐性,答应成交了。
这种晓得何时收、何时放的手腕,宋思诚屡屡耍得出神入化。
教汉至谊敬佩不已。
如果没有想起宋思诚心上的遗憾,几乎以为她是个无懈可击的人。
除了明买明卖之外,汉至谊透过汉氏企业,开始查很多地产公司的股票。
长远的目的是进行全面收购,归纳到汉氏企业的名下。
童柏廉并没有坚持要把汉氏企业归纳版图之内,他对妻子说:
“让汉氏企业之名留传下去是对你极大的安慰,是不是?”
无论如何,这位并不常在身边的丈夫,对汉至谊是无微不至的。
至谊在长途电话中对童柏廉说:
“是不是等下一次奥本海玛邮轮再有加勒比海之游时,才是我们见面的时刻?”
童柏廉笑,说:
“我从来都习惯在万众期待的情况之下才出现。”
“就如昙花一现之后就又立即消失了。”
“不要在别人没有需要时献上殷勤,更必须在对方稍稍兴起嫌闷时先行引退。”
“柏廉,我相信是你献殷勤的时刻了,我在香港的部署已告一段落。”
“太好了,我从纽约启程,你先到夏威夷跟我度假几天,再回香港来,好不好?”
“好。请记着,我身穿五彩花裙子,散发,发畔别一朵大红花,站在海滩的最尽头等你,你勿认错人了。”
童柏廉大笑。
是的确在夏威夷著名的海滩尽头,等着跟童柏廉相见的,因为童家的别墅正在此地。
那是一间欧陆式的平房,筑在小山颠上,临海而立,不算极具气派,却非常的见性格。
汉至谊比丈夫早到,她的确穿了一条五彩轻纱纺、长及足踝的花裙子,在海滩上一边蹓跶,一边等候。
海浪缓缓地涌上来,退下去。
至谊赤足走在湿漉漉的细沙上,感觉像孩童。
大自然怀抱之下,人是会变得比较简单、愉快与纯真的。
最低限度,她没有了已历沧桑之感。
童柏廉终于自近而远,呈现在至谊的眼前。
他们紧紧的拥抱着。
很久才分开,凝望对方。
童柏廉其实是极好看的一个男人。
浓眉大目,高粱鼻相,轮廓清雅,那斑白的两鬓自有一番成熟的魅力与味道。
对着这么一个好看的亲人,至谊不应有委屈。
她无疑是愉快的。
童柏廉挽着至谊的细腰,让她把头枕在自己的肩膊上,跟她在海滩漫步。
“要不要回屋子里躺一躺,五小时多的飞机,你累了吗?”至谊关心地问。
“没有,见到你,就不再知人世间有疲累的一回事。”
“没有我在你身边的这段日子,那你岂不是天天累个半死?”
“我不知道你可以这么俏皮。”
“请勿轻敌。”
“对你,从来不敢。”
“我们在这儿逗留多久?”
“三天左右吧,好吗?”
“在这儿没有公事?”
“连你都不准跟我谈生意。”
“太难得了。”至谊把手圈进柏廉的臂弯内,“童经和童政可好?”
“童政现在夏威夷。”
“是吗?”至谊下意识地四周张望,问,“有到别墅来吗?”
“没有。她住酒店,已经在这儿耽上一小段日子了。她好像很喜欢夏威夷,有点乐而忘返。”
“这是个美丽的小岛。”
“太静,太没有事情发生了。”
至谊笑:
“你还是个都市人,纽约帮。”
“你呢,可有同感?”
“几乎没有得选择。”
夫妇俩相视而笑,他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聚少离多其实有不少好处。
单是交换别后境况,就可以剪烛畅谈一夜。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增长,往往源自融洽的交谈上。
汉至谊对这夏威夷的三天度假,充满信心。
只一样小事情,她觉得不满。童柏廉的所谓不管任何公事,并不真确。
翌晨,当他们在别墅的最现代化设备厨房内用着早餐时,电话就已经接进来找童柏廉。
听后,童柏廉显露了一点为难的表情。
至谊非常识趣地说:
“有公事非处理不可是不是?”
“人们的消息太灵通,夏威夷的市长是老朋友,坚持不让我过其门而不入,说是要给我介绍一些商界人士,谈一些重要合作问题,就在这个早上。”童柏廉说:“我答应午膳之后的主权全部回归太座。”
“这过度的几小时,你对我有何建议?”
“到城内刚开设的百货商场逛一逛,那是女人最能消磨时光的去处。一走在里头,就最能谅解丈夫的辛苦干活了。”
汉至谊大笑。
结果,她是如言的到城内最大的购物商场去观光了。
在商场内蹓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
那种优哉悠哉的阔太太生活,是汉至谊从未曾感受到的。
她忽尔想,一个女人可以这么自由自在,了无牵挂,为所欲为地生活,原来是很舒适的一回事。
她的疑难是在于徘徊在几双皮鞋之中选择最喜欢的颜色,抑或干脆全部把它们买回家去;她的思虑亦只逗留在中午时份应该到什么餐厅去跟丈夫吃饭;要记清楚昨天或这最近吃过些什么菜,尽量不要重复口味。
如果实况是这样的话,她会多舒服。
汉至谊羡慕起这种生活来,她决意全心全力扮演几小时这种角色,因而走在商场名店之间的步履是极其轻松的。
走得累了,她干脆到咖啡店去买了一杯饮品,就坐在商场通道的椅子上,休息一阵子。
游人还是不绝的。
夏威夷的生活水平高,活在其间的人并不贫苦,于是消费市场,也定必兴旺,最低限度,应较美国很多大城市好。
听童柏廉说,甚多州县的背后都千疮百孔,有很多棘手而难缠的问题,不能张扬,只可以竭力维持表面风光。
才想得入神了,但见有位三岁左右的小男孩,胖嘟嘟的,移动着两只小腿,直走到汉至谊的身边来。
孩子那天蓝色的瞳眸竟然闪着泪光,他原来在哭,抿紧的小嘴微微鼓动,像个世故的人儿,不欲把哀伤外扬,却更显出他的无助与凄凉。
至谊情不自禁地拉起他的小手,问:
“怎么呢,小朋友,你别哭吧,这么可爱的小人儿,哭起来就不好看了。”
孩子望住至谊说:
“妈妈,妈妈!”
至谊很感动,一种女性的冲动,把孩子更亲热地带到身边来说:
“小朋友,你妈妈呢?”
他还是瞪圆了那蓝得发亮的眼睛,叼起了小嘴叫着:
“妈妈!妈妈,我要抱抱!”
“可是,小朋友,我不是你妈妈呢!”
此言一出,没想到孩子会忽然眼珠子一转,就嚎哭起来。
小小人儿,泪水怎么可以这么多,声音怎么可以如此亮,吓得至谊手足无措,连忙蹲下身子,尝试哄他。不论她温言相劝,作状谩骂,扮鬼脸唬吓,全用上了还是不管用,至谊开始觉得束手无策。
游人们围了上来,都帮忙着安抚孩子。
怎么样也无法打探得出这孩子为何会独个儿的走在商场上,他分明是跟同他一起来的母亲失散了,才会弄成这个狼狈样子的。
孩子一直抓住汉至谊的手不放,好像怕一下子让这中国阿姨溜走了,自己就更是人海茫茫,找不到庇荫与凭借似的。
汉至谊一边可怜孩子,一边着急了。
她周围观望,看不到商场有巡逻警卫经过,更没有发现途人会设法帮忙,全都是在围着看热闹而已。一旦发觉没有瞄头,懒得听孩子的哭声,也就掉头跑了。
汉至谊刹那间不知所措,只好干脆把孩子抱起来再算。就在这当儿,有人排众而上,推开了那小小人堆,走到至谊跟前来,从至谊的怀抱接了孩子,并且很有主张地对汉至谊说:
“我们走吧,把孩子带到商场的办公室去,让他们处理。”
于是,汉至谊很自然地跟着他走了。
感觉是微妙而奇特的。
孩子的哭声渐渐收细。
汉至谊连连回头望住对方,她想求证一下这是不是幻想、幻梦、幻觉?
怎可能又是他呢?
可是,正正是如假包换的易君恕。
易君恕抱着那漂亮的小男孩,走在她身旁,一直的引领着她向目的地前进。
这段路如果没尽头的话,是不是会很好?
以至谊竟然兴起了这个奇特的念头。
她告诫自己不可眷恋这种虚假的幻觉,必须尽快回到现实里去。
别管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又碰上了这姓易的家伙。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不必犹似在梦中,她需要清醒,绝对的清醒。
请记着易君恕乘着月黑风高的某夜前来对她尽情侮辱。
不要视他的行动是爱恋的表示。
应该认为大有可能是易家人潜藏心底的恐惧,如洪潮泛滥,淹没理智之举,于是寻上门来发泄了。
竟又在一个偶然,于异域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