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阮贞淑知道捱不下去了,也不应该再熬着冰冷的日子过,才蓦然觉醒,肯接纳对自己的情欲放宽,不是绝对的罪无可恕。每个人的人生目的与意义,环境和需求都不一样,配合行动当然不异。
故而,她感到对至谊的怪责有点过分,感着歉意。
“妈妈,多谢你的谅解。”至谊兴奋地捉着了母亲的手。
“我给你的谅解还不如你给我的多。”
这是个艳阳天,灿烂的阳光投洒在这对美丽而且赤诚地彼此敬重的母女身上,无疑显得额外的明亮。
汉至谊重新收拾心情,决定再埋首于工作之中。
这一天,宋思诚十万火急似的赶来见至谊。
她带一点怒气说:
“好心着雷劈,我们枉做了君子。”
“什么事?”
“童氏宣布要参加宇宙的收购战,把价钱提至过每股三元。市场人士一直在揣测,童政会旨在必得,换言之,价钱会催谷下去,现今暗盘已做到三元三角。”
汉至谊咬着下唇,只是在听。
“这样子下去,无疑是强迫我们以高价成交,姓易的安着不良之心,看不得我们捡到便宜货式。”
世界是有这种憎人富贵厌人贫的人的。
你要站起来吗?分明不碍着他什么,却偏要把你踩沉而后快。
且往往记恨的其实不是受害者,而是陷害人的人。因为前者光明磊落,后者怕报应之重,迫自己先下手为强。
汉至谊叹一口气,说:
“宇宙的资产,根据我们估计,十年内会增值多少?就是说照正途估计,以对本港有绝对性信心估计,也即相信中英双方会始终在新机场重建上取得协调估计。”
“至谊,我们是要押大人的一铺吗?”
“可以这么说。”
“宇宙的价值应在四元以上,再高,风险就大了。”
至谊坚决地说:
“我们照正常行情办理吧!”
“那就是说,我们以四元五角为天花板界线,争取在四元以下成功收购宇宙?”
“你同意吗?”
“同意。商场上失败者是因为他们使用旁门左道,非我能苟同。任何情事不以正常手段处理,胜之不武。”
“我们心意原就相通,思诚,你知道你给我的助力很大。”
“那是因为你对我的信心足够的缘故,那是相辅相成的。”
“如果我们中间有一个变成是男的,不堪设想了,一定会共谐连理去。”
“那又不一定,性情相投可以是要好朋友,不一定是模范夫妻。像义生,跟你母亲,他们性格不同,价值观迥异,然,他们会是对好伴侣,犹如一凹一凸的齿轮关系,衔接得相当好。”
至谊听到思诚提起阮贞淑与郭义生来,心上不期然有点尴尬,是那种夹在中间的难为情所引起。
宋思诚看得出汉至谊表情有异,于是她说:
“你知道最近义生约我出去见了一次面?”
汉至谊惊骇地望着宋思诚。
“义生给我报喜。”宋思诚笑着说:“我从没有见过他,甚至任何一个男人可以神采飞扬若此,得到了心头挚爱,了却多年宿愿的愉悦原来是威力难挡。义生告诉我,你支持你母亲,他们都很感激。”
“思诚。”至谊想找一句比较得体的说话去安慰对方,可是一下子辞穷。
倒是宋思诚把话说下去:
“我一直真心渴望阮贞淑可以冲破桎梏,让两个人得到幸福。他们之所以不在你跟前提起,汉海防其实早有不知多少个外遇之事,是为尊重你的身分,也为保重自己的人格。我们身为女人,就从公平的角度着眼,也应该站到你母亲的一边去。然而,至谊,很惭愧的,我竟高估自己的量度,我以为我不会难堪,可是,在听到义生的好消息之后,足足的哭了几个晚上,完完全全的不能自己,真窝囊。”
说罢,宋思诚站起来。
汉至谊仰起脸看她,觉得宋思诚眉宇之间的英气横流,她那种倔强的自尊,令她整个人更见高大和俊美。
“思诚,你总有一如郭义生般神采飞扬的一天。”这是汉至谊想到的惟一一句安慰话语。
宋思诚一听,笑容更盛,很潇洒地挥挥手上的档案,道:
“很快就会,当我为汉氏企业把宇宙收购过来之后,何只神采飞扬,我简直会不可一世。”
宋思诚洒脱地转了个身,从她后面望过去,仍是个吸引人的,不可多得的女人。
当汉至谊目送着宋思诚走出办公室之后,她眼眶禁不住一阵温热。
太阳下、人前、商界内的女人,如何的不可一世,也不是最心甘情愿的事。
端的是有苦自己知,无话可说了。
本世纪末的女性要好好的站在人前,受的磨难可以是接二连三的。
当宋思诚一展身手,与负责代表汉氏企业揸盘的顺利隆经纪行商议收购宇宙的议案完毕后,立即雷厉进行。
以新的价格三元八角收购,在市场内很见成绩,把控股的机会提升至超逾百分之五十。
余下来的一半把握,当然要看童氏企业如何回应与还手。
收购战可以拉锯式发展下去,那就是说,童政可以出价超过四元,以便仍持观望态度的股民吸引过去,以制衡汉至谊。
可是,数是大家都晓得计的。彼此都心知肚明,再把价钱催谷上去,便是以本伤人之举。此举也很可能变成害人害己。
童政不是不知道的。
因此,她是气极了。
童大小姐认为,她既已摆明车马,插手进去,旁的人就应该拱手相让,别挡住她的去路才好。
她的脾气一紧张,也就急于寻个机会发泄。
这日黄昏,童政差不多是冲回童寓来找汉至谊的晦气。
至谊刚好回家来更衣,准备再赴晚宴去。才在妆台前打扮,房门就被人刹那推开。
如果是换了别人,汉至谊大概会说:
“你并没有敲门。”
当她抬头一看,见着童政时,把心上的那句话删掉,只微笑道:
“是你,童政!”
“当然是我,这样子冲进房里来的还会有谁?你别是在希望君恕会有此举止?”
这句话实实在在是说得太重,汉至谊的脸涨得紫红,回答说:
“童政,请别告诉我,这也是你的顾忌。”
对汉至谊,这是忍无可忍,礼尚往来。
对童政,却成了对方在冒犯虎威,目中无人。
于是她咆哮:
“汉至谊,你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别以为童柏廉正式娶了你,你就能不可一世。错了,童柏廉一生的女人何其多,你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且他年老了,要换个式样去跟女人耍花枪,才把你讨进童家来乐一乐。我父亲的玩物如名画、古董等遍布四方,多如天上繁星,把你据为己有再搁置一旁,只不过要比一件物件多出些少钱而已。你有本事,就不是只嫁予我父亲,而是在嫁后,仍然可以锁得住易君恕的人,拴得住他的心,你能吗?我要顾忌通天下人的女人之后,都未必轮到你。”
汉至谊没有回驳,她不是个不晓得吵架的人。然而,当她看到童政那张原本姣好的脸,因着说这一番难听难为情的话语,而变得扭曲,显得丑陋狠辣时,至谊战栗着觉得太可惜,太可惜了。
自己又怎可以重蹈覆辙,丢人现眼。
于是,汉至谊只冷静地回应:
“童政,你走进来要说的话,完了没有?”
“没有,汉至谊,你听清楚,别再在宇宙收购上头继续跟我苦缠下去,否则,你要面对的是我会不惜工本的把你扯下马去。”
“童政,公平一点。在我未插手收购宇宙之前,也就是童汉开始分家的时候,我曾诚恳地问过你,如果你对宇宙有兴趣,我让给你那个进行收购的机会。是你放弃在先,就再不应如此的呼之则来,挥之即去。”
“你说得太好太对了,我童政很有这个对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习惯。任何人都有权改变主意,是吗?即使今时今日,你嫌我父亲太老,满足不了你的需求,而要下堂求去的话,也是可以的。天下间、现世纪,哪还有从一而终的这回事。昨天,我决定不再追逐宇宙,今天,我是非要把它弄到手而后快。”
“好,那就公平竞争,价高者得。”
“拿我老头子补贴你的钱来跟我争一日之长短,你胜之不武!”
这句话无疑是令汉至谊语塞的。
她是个有强烈自尊心的人。
就因为她的稍稍沉默,让童政认为自己已赢了一招,于是更得意,更肆无忌惮,更旁若无人地说:
“汉至谊,你记着,在这座童寓之内,只有我一人是流着童家的血,可以名正言顺的享用童家的一切,其余人等只不过是在我们的羽翼施舍之下讨生活,一些人合着我们的心意,会讨得较好的生活,一些人不,如此而已。
“当我们要改变主意时,你们的遭遇都一样,是外头人,是闲杂人,是不相干的人,这包括了你以及你小时候的爱人易君恕在内。
“所以,汉至谊,不要放弃你对易君恕的憧憬,或有一天,我童政会用余用剩,轮到你重拾旧欢。”
说罢此语,童政笑哈哈的转身就走。
直走至房门外,她回转身来再加一句:
“我告诉你,暂时我不会放弃宇宙与易君恕,你识趣一点,好自为之。”
房门大力的关上,像重重的一记捣在汉至谊的心上,叫她要立时立刻吐一地的血。
世间上贫嘴嚼舌的人何其多。
更令人难堪的是那些人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人们并不因自己有身分有地位,而稍微控制自己的言行,使之维持在一个得体的方位上,反倒过来是恃手里拥有的条件,肆无忌惮地摧毁对方的尊严与自己的人格。
这种肤浅幼稚放肆的人,当然不只是童政一个。
坐在本城烈日下,各式豪华场所之中,随时随地能捡现成例子。
不是吗?就说这家专做女人美容的健康中心,一房子在做着健美运动的贵夫人阔太太们,就不惜牺牲自己的涵养,非常乐意而又写意地批评:
“你手上有宇宙的股票没有?”
“没有啊,多可惜,否则尽可以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那姓汉的女子真不简单,才不过两三个回合,非但把汉家的颓势扭转过来,还摇身一变成了个智勇双全,才貌俱备的传奇贵夫人。”
“这有什么稀奇,先决条件是你肯跟七老八十的男人上床!”
“不要紧,不要紧,关熄了房灯,都一样。”
“对啊!分明抱住个爷爷,心上想着,口里喊着的却是孙子便成!”
“之所以我们要如此勤练运动,就是令皮肤紧凑些,在黑暗中摸索时,不容易露出马脚。”
“我说啊,那姓汉的女孩犀利,还不如其母。”
“这话怎么说了?”
“女儿呢,还是如假包换的放条身子到人家的床上去卖肉的,其中怕也有相当的苦。做母亲的,可捡现成便宜,管女儿死活,一边依旧享用比从前更甚的荣华富贵,另一边呢,实行槁木逢春复再发,且发得明媚照人,肆无忌惮。”
“这是新闻!”
“快成旧闻了。对象是个医生,是汉家的家庭医生。”
“怕是从前已经开了头,馋了嘴,如今才撤了防,公开吧!”
“汉海防生前有过不少女人的事,她那艳如桃李的老婆来个大报复,也不是意外。”
“常言有道:牛耕田,马食谷,今回是女儿赚钱母享福。”
“我家的孩子跟汉家的儿子是同学,最好叫他们别多走在一起,这些从旁门左道升上城隍的水鬼,再有钱,我也看不上眼,少来往好。”
“汉家的那女儿,今时今日在江湖上是已经落实了地位,算是一把交椅了,我们家中的那一位免不了有很多政治经济因素要与她来往的。倒是她那美丽而动人的偷情妈妈,少相处为妙。”
“是啊!怕死了这种一把年纪,还忙不迭找外快的新寡文君。”
就是在最近二十一世纪之时,才会有这些话。
无他,无正经事可为,隔岸观火者众。
辛苦的反正不是自己,嘴里批判个痛痛快快是世界上最容易办妥的差事。
偏就是没有本事的人才会捡这种过瘾而又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来做。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
若是好事之徒认定的丑事,传得更快。
阮贞淑的情绪由极度兴奋回落得很快。
她的精神因着谣言的困扰,越来越紧张。
尤其这一天,她接到了易祖训夫人的电话。
易夫人原本跟她是算谈得来的朋友,只为易祖训与汉海防的过节,她们已经不比从前的过从甚密。
这最近,因为儿女婚姻,又可有可无的有着一些来往。
易祖训夫人摇电话来,很直接地问:
“贞淑,我是不是要恭喜你了?”
“啊,这话怎讲呢?”
“外间有传闻,说你有了第二春。”
“还谈不上这个阶段。”
“贞淑,你仍信任我的是不是?”
阮贞淑不能直接地回应说:
“那要审情度理,看情况而论定吧!”
她只能客气而礼貌地答:
“是的。”
“那么,贞淑,请听我劝,三思而后行。现今你的身分不同了,至谊是童家人,她的一举一动都受人注意,忽然说她的母亲再嫁或是有了个什么情人似的,就算她本人开明,没有什么,她周遭的人都会讲话,讲很多不必要但却肯定难听的话。这孩子为了复兴汉家已受了相当委屈,你作为母亲,是没有增加她负担的必要了。况且……”对方稍停,才决断地说:“你的对象会不会是为了童家的关系与权势,才冒人言可畏的险跟你走在一起,也是问题的关键。”
分辨不清这个人,这番话是否真心诚意,抑或别有用心。
其实是前者抑或后者,都不打紧,她提出的问题是的而且确地存在的。
就当对方是传递讯息的一个中立个体吧!已经为阮贞淑提供了足够使她头痛欲裂的忧虑了。
郭义生的电话接到汉家去给阮贞淑时,她是无精打采的。
“贞淑,你是不是不舒服?”
贞淑下意识地摇摇头,没有造声。
郭义生心急地问:
“贞淑,你是不适吗?我现在就来看你。”
“不,不!”阮贞淑这才晓得张声回应:“我没有不舒服,你别来。”
“贞淑,是有事情发生了,是吧?我能分辨你的语气。”
“没有,真的没有。你别来,我不要你来。”
阮贞淑无疑是有点神经兮兮的,这最近发生在她身上的一连串意外,无疑是她此生最最最严重的事。
那次自越南投奔怒海虽是九死一生,然而,在心灵上、感情上、精神上,她并不孤单作战。在拖着心爱丈夫的手,携了子女上那货轮的一刻,阮贞淑抱了从容赴义的决心,视死如归。
直至现在,她都不曾改变自己的心意,觉得能跟心上挚爱同年同月同日死,不是悲哀,而是壮丽。
故而,只有在这段自汉海防亡敌,郭义生纠缠的日子里,她才深切地觉着自己的无助、孤立、凄凉、徬徨。
差不多没法子有一个方法,有一个角度,可以令阮贞淑感到自己做对了。
她守寡下去,不对。没有理由为一个已然背叛自己不知千百万次的人去牺牲剩余的人生岁月。
她跟郭义生长相厮守也不对。没有理由为一段已然忍耐了多年的感情,而甘冒下半生被街坊邻里窃窃私语的险。
甚至她的子女,应该名正言顺,理直气壮的对自己敬重,而不是要她委屈地接受他们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