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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就开火;放水;下面;热汤。依旧有些笨拙;却已经不是从前的那种不知所措了。田田便知道这几个月里;父亲已经经过了许多的事。忍不住冷冷一笑;说这个赵春枝;倒是把你给培训出来了。花钱雇的是保姆;没想到来的却是一个教练。
父亲的筷子一滑;一根面条落进了炉圈;嗤的一声;燃起细细一股青焰;屋里就有了一丝经久不散的焦味。“她有她的想法;她说她到咱家是救急不救穷——她教我学会自己生活;总不能靠人过一辈子。”
“她若真是这么想的;怎么会说走就走?这份工资;你让她来雇我吧;连我都想当保姆了呢。”
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她没想走;是我把她赶走的。
“她女儿今年初中毕业。当地的学校质量差;她想把女儿转到北京上高中。她提出和女儿一起搬到家里来住。”
“当然不能答应。你答应了她女儿;下次说不定又来个男朋友;你又不开旅馆客栈。她是算计好了你这个有房有钱的老头呢。”田田忿忿地说。
父亲微微一笑;半晌才说:“我的女儿;当然是和我一样刻薄的——那天我就是这么骂她的。后来元元从德国打电话过来;也是这么骂她的。”
两人无言;在别家的热闹声中默默地吃着晚饭。面很烫;热气氤氲;额角上都有了些
汗。田田看见父亲渐渐地嘴大眼小起来;便知道早已过了他平素上床的时间了。就说爸您放心;等过完了节;我们马上去登广告;也可以直接去保姆市场;就不信找不到一个比她好的。
父亲洗了把脸;就上了床。田田收拾了碗筷;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多伦多和北京是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时差;这边是子夜;那边却是正午。田田虽然在旅途中丢失整整一夜的睡眠;精神却极是清醒。刚想打开电视;突然听见街上有人在扔酒瓶子;玻璃的碎裂声夹杂着狂呼声和字句不明的歌声一浪一浪地扑打着窗户;才明白自己已经错过了那个敲钟的时辰。
这时候电话铃尖锐地响了起来;几乎吓了田田一跳。拿起话筒来;那头就断了。三番五次之后;才接通了;线路却极是嘈杂。一个男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带着隔洋的迟缓和模糊。半天田田才听清那头问的是新年礼物试过了吗?田田说什么礼物?那头说打开你的手提包。田田拿过提包;里里外外地找过了;都没有。那头又说是左侧的那个暗兜;你从来不用的。田田摸过去;果真摸到了一个小小的金丝绒盒子。打开来;里头是一枚戒指。细细的银圈;正中镶了一块宝蓝色的石头。银是暗暗淡淡的那种银;蓝也是暗暗淡淡的那种蓝;乍看甚是灰旧;仿佛已在岁月里走过了几遭。再看几眼;便慢慢显出些古朴含蓄的意思来;与市场上那些闪烁之物就有了区分。田田很是喜欢;拿出来套在指头上;左看右看;手也仿佛有了历史;顿时丰润厚重起来。
戴在哪只手上?
左手。
哪个指头?
田田的嘴巴张了一张;突然醒悟了过来;就把那尚未出口的回答吞咽了回去。电话那头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然后;一声叹息如轻风抚过;田田的耳垂微微地热了一热。
“田田我知道我在一厢情愿呢。挑吧;挑吧;你再慢慢地挑吧;说不定就挑着个比我好的。”
田田想了一万句撇清辩白的话;那些话还没浮到舌尖;她就觉出了它们的虚假。到末了;纵有了那一万句话垫着底;她竟然找不出一句可回的话;只哑哑地说了句秦阳你好好过年吧;就挂了。
放下电话;心里空落落的;旅途的疲倦渐渐地从脚底浮上来;浮上了眼皮。却又不想上床;就在沙发上坐了;撩起一角窗帘;靠在窗台上看夜景。夜到这一刻;才真正地有些像夜了。月色照得满街的树枝臃肿肥胖;仿佛挂满了霜雪。风刮过;地上的废纸和塑料袋如折了翼的鸟雀;低矮地蹒跚行走。守夜的人都困了;窗口的灯一盏一盏地灭去;满街都是狂欢过后的清冷。这个一年里的夜中夜;她还没来得及守;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这一年里;她遭遇了多少事呢?母亲的死;自己的病;父亲的麻烦。每一样事情来了;她都得拿出肩膀来扛。其实;她也不都是自己扛的;秦阳替她扛了一半。她使唤起秦阳的肩膀来;如同是自己的肩膀那样的随意。在这个晚上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他只不过是暂时借了他的肩膀给她而已;有朝一日他会抽走他的肩膀;给另一个愿意戴他戒指的女人使用。
这个想法让田田吃了一惊。她发觉自己其实真是有些在乎秦阳的。只是不知道这样一点的在乎;值不值得她放上一生一世的价码——她明白她不可能无限期地免费使用他的肩膀。失却他的肩膀是一种沉重;拥有他的肩膀是另外一种沉重。两样的沉重;不知道她能扛得动哪一样?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见身后有人咕地笑了一声。田田以为是父亲;回头一看;父亲屋的门紧关着;黑着灯。心里一惊;突然有些毛骨悚然起来;就默默地叫了一声妈——你的难处;我们原本是不知晓的。若知晓了;怎么会让你这样走了呢?既走了;你就安心吧;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在你那儿聚会的;不过是个迟早的事。
田田的话还没说完;屋里又是咕的一声。这会儿的笑声;似乎就在耳边。田田感到了另一个身子贴近过来的温软分量;鼻子里传来一丝极清极淡若有若无的紫丁香味——紫丁香是母亲一生中唯一喜欢的一样花。田田的身体仿佛被切成了两半:一半想伸出手来抓住那一缕温软;死死地坠上自己的重量;另一半却想关闭所有的触觉神经;来死命抵挡那分温软的侵袭。田田成了拔河比赛中的那个绳结;被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两股势力拉过来;扯过去;浑身如遭了魔法似的完全动弹不得。一时大汗淋漓;就使劲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住了墙上圈在黑框中的母亲。母亲被半明不暗的灯光磨蚀得失去了棱角;岁月的痕迹藏在阴影之下;容颜竟有了几分安然柔恬。田田的焦虑在母亲清明的眸子里走过了一遭;如灼热的烙铁落入凉水之中;渐渐就沉静了下去。
这时母亲的嘴唇微微一颤;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如一缕烟云从母亲的唇上轻轻抖落;还没来得及成形;就已消散。母亲说的是“你去……”母亲这句没有终结的话如同一个可以通往许多条道路的岔口;蕴含了几乎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后来尘埃落定;当其中的一种可能性渐渐明朗清晰向现实贴近时;田田才明白了这句话的指向。然而在当时;田田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向母亲追讨着答案;一直到自己惊醒;方知道是南柯一梦。
睁开眼睛;父亲披衣站在沙发跟前;问小田你怎么了?哼成这个样子;吓我一跳。田田掏出纸巾;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半晌;才喃喃地说;没什么;做了个怪梦。父亲也没问是什么梦;却在田田身边坐下了;一杯茶在两只手里换过来换过去;却没有走的意思。后来;才迟迟疑疑地说:
“要不小田你过完年去一趟浙南找春枝?那天是我太急了;把话说绝了。”
“不绝怎么办?你答应她们搬过来住?”
“其实;她也是讲道理的人。她说搬过来就好省下在外边租房的钱;再减一半的工资;两项加起来;也算是抵女儿在这里的费用。”
田田一路听;一路冷笑;终于忍无可忍:“老爸;你究竟是老实还是愚蠢?你就没看出她在利用你?”父亲没有生气;却只是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扯着绒衣上的线头。“小田我想过了;若有人利用我;总好过我完全无用。我这样的老朽;除了她;还能对多少人有用呢?你们到了我这岁数;就有体会了。”
父亲的语气很是平静;是过滤了情绪之后的木然。田田愣了一愣;才按捺下性子;细声细气地说:“过了年;我们再去找一个;背景简单一些;没这么多妖蛾子的。你放心;找不到我就不走。”
父亲的回答也是耐着性子;细声细气的。
“我习惯了春枝;不想找别人了。”
田田转了好几个来回;才找到了春枝的家。
其实田田很早就看见了那幢房子;只是没有想到春枝的家会是这个样子的。
那幢房子说起来也是江南城乡交接的那些地方常见的模式;方方正正的二层楼房;外墙严严实实地贴了一层马赛克。马赛克是灰色的;那不过是风霜积尘的痕迹。只需一场大雨冲洗;底下就应该是雪白的。这幢楼房和周遭楼房的区别;就在一个大字。墩墩实实的一大块;便先有了一些不容置疑的气势。楼一大;门脸也就大了;不是寻常的一扇铁门;却是大大两开的厚木门。木是层层漆水之后的黑里透红;正中有两个沉重的
铜环。那门的颜色质地样式;不由得就叫人觉得这门后应该是藏着故事的。门楣上钉了一个十字架;门上贴着两张艳红的春联;流露着墨汁未干的新喜。上联是“上帝爱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下联是“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这上下联字数不一;既不对仗;也不押韵;不像是寻常农家的那种喜庆春联;倒像是从《圣经》上摘下来的。田田便惊异;春枝何时也信了洋教。门大;窗也多。窗是楼的眼睛;本来深邃幽暗;却因贴了许多的窗花;便有了盈盈一丝的笑意。田田走近来;便看见了窗花的功底。都是红纸剪的;也都是鱼;却是各样的姿势。有的恬静;有的喧闹;有的憨厚;有的狡诈。虚是神态;实是细节;栩栩如生;无一雷同——无非是鲤鱼跳龙门年年有余的意思。这幢楼房说新不算新;说旧也不算旧;却把城市的乡村的中式的西洋的各样风格都取了一些;匆匆地糅在了一处。糅得虽有几分生硬;那生硬之处反透出些活活泼泼的生气;俗到了极致;就俗出些别开生面的和谐来。田田暗想拥有这样一处楼房的女人;家境应该算是殷实的;何至于要千里北上给人做保姆呢?
就去敲门。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门厅里坐着一个老太太;正戴着老花镜织毛活。老太太剪了一头短发;齐崭崭油亮亮地带着梳齿的痕迹。上身穿一件雪青色的呢子短大衣;下身穿一件黑布裤子。袖口和裤管里肥肥地露出些毛衣毛裤的卷边——田田猜想大概是春枝的妈。老太太手里的毛活大致成型了;似乎是一件男裤。腰已经完工;老太太正在织大腿分叉处的那个洞。见人来;抬起头;眼镜滑落到鼻尖;手里的线团就滚到了地上。
“何;何老师;出;出事了?”
田田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从何老师那里来的?老太太见田田并无报急的意思;才渐渐松了一口气;捡了地上的线团;掸着上头的灰土;说春枝给我看过你们全家的照片。你们首都的照相技术还不如我们小地方——人可比照相好看呢。就招呼田田坐了;慌慌地进了厨房烧水煮茶。再出来;手里就多了个沉甸甸的木托盘;上面摆了七八个瓷盏;装了金橘橄榄香榧子核桃肉番薯片等等等等;虽都是年节的零嘴;却又比北方的零嘴略微精致些。
老太太挑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金橘递给田田;问你爸也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田田说我爷爷是矾山人——矾山离藻溪极近;口音也是通的。后来下了南洋;四十岁不到就死在了那边。我爸爸也是在矾山出生的;六七岁就被叔叔带到厦门读书;后来又到了北京;五六十年没回过乡了。老太太就说这回怎么不带你爸来;也好认认乡呢。田田笑笑;却问春枝哪儿去了。老太太说带孩子给班主任老师拜年去了——年年都是初三去的。这孩子;爹娘都不在身边;老师管着;也算是半个父母;很该谢谢的。田田顿了一顿;才问孩子他爸怎么不管?老太太不答;盯了田田一眼;问你找春枝有事?田田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春枝考英文六级的准考证;寄到我们家来了。我爸劝春枝回去参加考试;补习了这几个月;不考就白废了。
老太太接过信;低了头;喃喃自语起来。田田依稀听见了一句“谢救主恩”;就笑;问春枝也信吗;你这个教?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她若信了;何至于这个命?好强呀;心里一颗沙子都容不下;怎么能尊主为大?
就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春枝的事。
春枝生在乱世。春枝三个月大的时候;春枝的父亲挑了一担藻溪名产细米粉丝去温州城里叫卖;正逢工总司联总司两大派在打巷战;吃了一颗流弹;当场死在了街上。春枝是靠着寡母绣花和编篾席的手艺半饥半饱地长大的。春枝长到十七八岁;一层黑皮猝然蜕去;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一个细致的女子。春枝不仅人长得耐看;还绣得一手好花。春枝绣的不是母亲的那些牡丹凤凰;却是藻溪人没有见过的新奇花样。春枝时常去逛镇上的新华书店;不是为了买书;却是为了看书店里新到的西洋印刷画。德意志乡村风情;英格兰教堂街景;法兰西古典肖像;等等等等。春枝一个月的饭钱;都省了去买画。买回来;并不贴在墙上;却拿来做了绣花的蓝本。春枝绣的外国画;藻溪人见了掩了嘴惊叹。就有人花钱买了去;做洞房新居的摆设。再后来;就有人买了用作年节送人的大礼。春枝就是靠这个手艺;才维持自己念完了高中。
春枝岂止是花绣得好;书也读得轻省。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在这么一个师资贫瘠的乡镇里;春枝的成绩也算是鸡群里的那个头了。藻溪乡地处江南;和风细雨的环境里;好看的年轻女子也是常有的。可是脸长得好手也生得巧的;就不多见了。脸长得好;手生得巧;书又读得好的女子;恐怕就是春枝一个了。所以春枝年轻的时候;在乡里是很有点名气的。春枝的家底;原是极薄的;没有人指望这样瘠薄的泥土里;竟能长出这样一朵好花来;于是母亲的腰杆;也就直了些起来。
春枝还在读高中;提亲的人就开始在赵家频繁走动了。春枝正眼也不看一下那些留在饭桌上的照片;只对母亲说要复习考大学。当然真正的原因;母亲是后来才知道的。
春枝的高考成绩本来也勉强够上省城大学的;却为了生活费和就近分配的原因;选择了平阳师范。平阳师范是三年制的学校;春枝念了一年半;就退学回了家。春枝退学;不是因为功课跟不上;而是为了一个男人。
一个叫廖建平的男人。
廖建平是春枝的中学同学;比春枝高一个年级。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应征入伍当了兵。廖建平脑子活泛;手也灵巧;到了部队没多久;就凭着几样小发明;获得全军范围的嘉奖;入了党;提了干。正当仕途一片光明的时候;家里却出了大事——母亲因脑溢血突然半身不遂了。建平家里有一个常年多病的父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弟;母亲本是家中主事的那个角色;宛如桐油伞中间的那把伞柄。母亲在;伞就撑得起来。母亲一倒;伞就成了一片无用的软纸。建平在军中焦急万分;就写了一封信给春枝。
春枝和建平念高中时都是学生会的干部;两人一起负责学校的广播站。下了课;两人就钻进小小的一间广播室编通讯稿。你开一截头;我续一个尾。你念上一段;我念下一段。春枝的嗓子有些沙哑;像是清晨被露水打蔫了的草叶。建平的嗓子变着音;有些生硬;犹如被大风扯得猎猎生响的一面旗子。两人的声音分开来听其实都有缺欠;合在一起;便将那缺欠的地方补平了;沙哑里渐渐有了娇柔;生硬里也生出了阳刚;叫那念的和听的;都觉出了些韵味。
虽然日日相处;耳鬓厮磨;两人真正私定终身;却是在建平入伍之后的鸿雁传书中完成的。学校的同学;早就将这一档子事;传得沸沸扬扬;唯一蒙在鼓里的;反只有春枝的母亲。
那日春枝接到了建平的信;没和任何人商量一声;就从平阳师范退了学;回到了藻溪;一日三餐地照顾建平的母亲。又把家里的两间旧房腾出一间来;做了个裁缝铺;靠替人裁剪刺绣;支撑着两边家里的费用。春枝的母亲原是一百个不乐意的;母女俩为这件事也不知吵过了多少个回合;后来看见建
平往家里寄来的一张张奖状;猜想这人大概算是有几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