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件事情就决定下来了。
父亲代你向汉王和怀州节度使奏明了突发疾病的情形,请准了病假,又决定让吴顺陪着你回去。你离开期间,怀州府着令由傅天亮署理清风寨军营的事务,并将这支部队暂时划归于文涛管辖,直到你病愈归来。
你的情况稍微稳定一点后,道济就决定启程,带你回到清川去养病。舅舅代表父亲送你到道观。
你们一行人离开家那天,我终于见到了你。
我觉得已经有一千年没有见过你了。
你病容惨淡,整个头脸都肿起来了,憔悴得我一眼之下都认不出你了。你非常虚弱,两个人左右扶着都坐不起来。你被他们小心地抬了出来,躺进了马车。
你一直闭着眼睛,没有看我。
我不知道你是不能睁开眼睛,还是不想睁开眼睛。
我看着吴顺陪着你上了马车,你们的车跟着道济和舅舅的马,离开了大门,沿着平整的官道,慢慢地越走越远了。
父亲和随从们骑着马,跟在后面,把你们送出很远。
我不知道你们父子,在一路上,可有说过什么话吗,还是,因为你病体虚弱,什么话也没有说过呢。
那就是你们父子的最后时刻,就是你们父子的永别。
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有见过父亲。我们不知道,哪一次告别,就是此生的永诀。
第一百二十章 师祖()
(一)
“我来看看。他情况怎样了。”须发皆白的师祖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无论是走路的样子,还是说话的声音,他都是从容不迫和稳如泰山的。
吴顺哽咽道:“师祖!求您帮帮少主人吧!刚刚您过来之前,他又在呕吐。自从回到清川的道观之后,他一直都觉得头里面胀痛难忍,整天恶心呕吐,水米不能沾牙,又整夜都疼得睡不好。这样不吃不喝不睡地消耗下去,人怎么受得了,这都已经快瘦成一把骨头了。”
师祖说:“道济已经都和我说了。这次劫难,对他来说,要度过,不容易啊。希望我老朽之身,多少还能帮上他一把。带我去看他吧。”
你睁开眼睛。你看到师祖站在你的床边。你看着他,连动动嘴唇也没有力气做到。
你的嘴唇颜色惨白,唇纹干裂,眼神也朦胧迷离,眼眸暗淡无光。
你困难地呼吸着,师祖还没有坐下来,你又是一阵忍耐不住的呕逆。
吴顺和四师兄赶忙用力架着你起来,师祖坐下来,看着你剧烈地呕吐着,你吐得浑身冷汗,连绿色的胆汁也呕出来了,几乎要脱水昏迷。
四师兄叹了口气说:“他颅内的压力太高了,压迫到了脑子里的东西,所以,隔一会儿就会这样吐一次。丹药吃下去,还没有发挥效用,就又给吐掉了。”
(二)
师祖说:“不要紧张。很多事情,看似棘手,没有解决的办法。但若我们肯接受事情就是这样子的,它就是如此发展的,肯顺势无为,也许反而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师祖对你说:“景龙,师祖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是,你要安定下来,不要被那个漩涡卷着走。来,你试一下,不要抵抗疼痛和恶心感,慢慢松开拳头,松弛胃里的肌肉,可以做到吗?就像平常练功一样,慢慢呼气,然后慢慢地吸气,把整个身体放松下来,只要关照呼吸,不要去注意疼痛与恶心。它们只是你身心之中的客人,不管它们多么愦闹,客人终究都是会走的。只要主人不离开,它们就始终做不了主。不用太担心。”
师祖满意地点点头:“对的。孩子,你领悟很快。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不要注意疼痛,要注意你的心的状态。如果它紧张用力了,就要再放松,继续放松,彻底放松。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和心情都要充分放松,肌肉不要用力,也不要屏住呼吸,心里不要畏惧它的到来,也不要盼望它的离去。如果觉得想吐,就顺应它,去吐,不要把那感觉强行压制着。如果干呕吐不出东西来,也顺应它,就随它干呕,不要想着一定要吐出什么,呕吐才算平复。不要和它对立,你可以和它共存。你可以敞开身心,让各种不好的感觉,任意兴起,任意消退,让它们这样经过你。大部分的体力,都是因为你要抵抗疼痛和恶心感才会被消耗的。你仔细想想,情形是不是这样?”
师祖说:“不要以为身体健康才是正常的,现在这样是反常的。你要懂得,现在这样,同样也是正常的。就像波浪有高峰也有低谷,高峰是正常的,低谷也是正常的,并没有优劣之分。舒服的状态和不舒服的状态,都是身体本有的正常的状态。不要喜欢一种正常,而抗拒另一种正常。睡得着,就安心地睡着。睡不着,就安心地数呼吸。两者都是休息。心无渴求,也无畏惧的时候,它就是在休息的。”
“这种消耗让你觉得难以忍受,脑子里的那块东西,它也同样觉得难以忍受。呕吐虽然快速降低了你的体力,但也快速降低了颅内的压力,保护了你脑子里的血管和神经,而且可以清空身体中的毒素,减少对那个肿块的滋养和供应。这种消耗,它也是在帮你的。你安静地躺在这种消耗中,就可以接受它的这种帮助。你在消瘦的同时,那个肿块也在消瘦。它消瘦得比你更快。”
师祖对四师兄和吴顺说:“你们这些照顾他的人,怎么能比他自己更紧张呢。你们的纷纷扰动,大惊小怪,对他的安定可没有什么正面的影响,只会加剧他的分心和不必要的消耗。你们也同样,要保持身心的寂静。不要他一觉得难受,你们就慌乱无措。你们听说过以己之乱,能助人不乱的事情吗?”
四师兄和吴顺面带愧色,垂手称是。
师祖看了看他们两个,说:“我在这里守他一会儿,你们且出去等着我吧。”
(三)
房间里只剩下师祖和你。
师祖说:“景龙。你现在,还能看到自己的心吗?你还能觉察到它现在很凌乱吗?”
你依然除了呼吸,什么都没有力气做,但你的意识,还是清醒的。你听着师祖的每一句话。
师祖说:“不要让心里的爱情,和消灭战争的渴望,让你的心变得不平静。”
师祖说:“如果你的心不再平静,你就会变得动荡而无力。而当我们变得纷乱时,我们也就会失去饶益心中所爱的力量,更不用饶益天下所有的人了。”
师祖说:“你相信带着一颗纷乱如麻的心,可以给天下带来太平吗?带着一颗矛盾痛苦的心,可能给琴儿带来安定幸福的未来吗?”
师祖说:“不要去想离开末日还有多久。要去观察自己此刻的心,是动荡的,还是安定的,是纷乱的,还是平静的。末日未必是呼吸中断的时候。心神大乱,就已经是末日的开启。”
师祖说:“你以为连嘴唇都动不了,就叫做虚弱无力吗?”
师祖说:“不是这样的。战胜是一种力量。而接受,是一种更大的力量。接受虚弱,接受疼痛,接受分离,接受壮志难酬,接受誓言落空,接受无能无力的感觉,接受突如其来的打击,凡此种种,都是力量。在身体生病的时候,我们的心不一定也要变得衰弱。相反,我们的心可以通过接受,而变得更加坚强,更加安定,更有力量。”
师祖说:“景龙,你如果深爱琴儿,就要成为她的榜样。面对痛苦,面对分离,面对不幸,你要成为她的榜样。只有你能成为她的榜样,她在今后漫长的岁月当中,才会拥有内心的依靠,才会有追随效仿的目标,才会最终拥有自己的力量。这是你能够留给她的,最好的礼物了。”
师祖说:“孩子,你会通过这种方式,长久地照顾她,守护她吗?你能做到吗?”
你无法动弹和回答。但你在心里说:我能做到。
第一百二十一章 寿命()
(一)
清晨的光线中。大殿香烟缭绕,幽深静谧。
你独自跪在三清殿的拜垫上,仰望着圣尊的塑像。
你恭恭敬敬地叩拜了下去。
你一丝不苟地行完了三拜九叩之礼。
你闭目对着三清圣像祈祷。
(二)
“坐下说话吧。你还在病中,不用和师兄弟们一样守着这些规矩。去,给你师弟拿个坐垫过来。”
“听道济说,你前天就能下床走动了。”师祖问。
你说:“是的,师祖。多谢师祖、师父的救治,还有师兄弟们的悉心照料。”
师祖说:“这段时间,道济调理得十分如法,你将养得也不错。看你气色,的确是比刚回来的时候,好多了。”
师祖打量着你。你平稳端正地坐在那里,脊梁挺直,心情安定。以往的那种俊朗神采,又慢慢地回到了你身上。只是这场大病下来,你也着实瘦了一大圈,连脸型都有点改变了。
师祖说:“虽然能下床了,可不要马上就到处乱跑啊。听说,上次孙大夫可是让人用车轮战法看着你,硬是让你卧床了六七天。这次,还要宗门也用车轮战法看住你吗?”
你低头道:“弟子知错了。这次不用人看着了。弟子来拜谢过师祖的教诲和照顾,就回去休息。”
师祖点头,说:“听说你早上起来就去了三清殿跪拜祈祷。你向圣尊祈求了什么呢?”
你说:“寿命。弟子向圣尊祈求更长的寿命。”
师祖说:“你向圣尊祈祷,要活到多长的岁数呢?”
你说:“弟子不敢贪心。活到战争终结的时候,就足够了。”
师祖说:“那样的话,你自己,岂不是享受不到太平的日子了吗?”
你说:“弟子不是为自己祈求增福添寿的。弟子祈求圣尊,能把弟子来世的寿命,略移五六年到今生来,让弟子有机会重回军营,有机会参加战争,有机会终结掉它。若能给弟子这点时间,完成这件事情,弟子就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太平的日子,天下就该放马南山,刀兵入库,用不到弟子这样的人了。弟子的存在,恐怕只会让世人心存畏惧,恐惧战争再来,不如及时消失,让人心安定。弟子活到如今,本就已经让师祖、师父和整个宗门付出太多了,弟子已经是幸运中的幸运,不该再有别的希求了。”
师祖看着你。你低头道:“弟子所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师祖摇头说:“没有什么不对。师祖只是感慨,宗门当中,能发如是善愿弘愿的弟子,已经不多了。”
师祖说:“今日就算是已经来问过安了。你回去好好休息,晚上不用再过来了。”
(三)
道济和师祖在炭盆前坐着。
道济一边拨弄着炭火,一边说:“师祖今天和他谈过了?”
师祖说:“是啊。他去三清殿,是为了向圣尊求寿命。他说多了他也不要,只要能再活五六年,能把战争就此结束,也就足够了。”
道济叹息了一下,说:“依师祖看,他还能有五六年的寿命吗?”
师祖摇头说:“按照如今的这个状况,难啊。”
道济说:“如果他能一直留在清川,也许还能争取一下。可他既然祈寿就是为了终战,想必好一点了,还是要下山去的。如再像以前那样劳累费心,恐怕一两年也比较悬啊。”
师祖说:“有些事情,是定数难转,有些事情,还是事在人为。”
道济说:“师祖的意思是,我们应当帮他,让他能有这些时间。”
师祖说:“你心里,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两人心照不宣。
师祖说:“不过,道济,你在山下已经做过两次了,不宜这么短的时间再做同样的消耗。这次,就让我来做吧。”
道济说:“师祖!景龙算是道济的弟子,本分上,就是该道济去做的,怎么能让师祖……”
师祖说:“我都已经活到百年之久了,难道你还真的指望我能寿与天齐吗?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你也让我这把老骨头,能派上点用场吧。”
师祖说:“等他再好一点,你让他试试再练一下金钟罩。若他不能成功,叫他来找我吧。这样,看上去顺理成章,他也就不会拒绝了。”
道济不再争辩,垂手道:“是。”
师祖说:“我这儿用不着火。让人把他的房间弄暖和点吧。他虽然看着是差不多好了,可底子上,还亏空着呢,弱啊。”
道济说:“弟子已经让人给他也送去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再得传承()
(一)
你和师祖对面盘腿端坐着,各自闭目运息。
过了一会儿,你们的身体周围都出现了金色的光晕。
起先,两个光晕的大小和明亮程度,差不多是一模一样的。又过了一会儿,你身体周围的光晕开始忽明忽暗,忽大忽小,而师祖这边的,始终保持稳定不变。再过了一会儿,你身体周围的光晕开始黯淡下去,光环开始收缩,变得越来越小,再也罩不住你的身体,逐渐地缩小到你心脏的附近,变成一个小光团,在你胸前跳荡。又过了一会儿,小光团也越来越黯淡,乃至消失了。
你睁开了眼睛。你气息不匀,微微带喘。你伸手捂住了心脏,露出难受的表情。
师祖也睁开了眼睛。他看着你,说:“感觉怎么样?”
你摇头,继续捂住心脏。你喘着说:“我做不到了。心静止到一定程度,全身气息停止时,这里就会很痛,不得不重新呼吸。试了多次,都是这样,无法突破这个槛,无法深定。”
师祖说:“知道什么原因吗?”
你说:“弟子感觉,以往源源不断的内力,好像全都没有了。是不是弟子以后都做不到了?原来的内力,都失去了吗?”
师祖说:“现在回头来看,你这次发病,耗损之大,实在让我后怕啊。那么多丹药,固然一时救了急,但这救急却是有代价的。丹药不过是将你的内力迅速聚集,全部消耗在护持心脉上罢了。丹药效用一过,内力自然减少。服用越多,一时的护心效果就越好,但是,内力的耗损也就越多。你短短一天时间,就服用了多少丹药,你记得数目吗?如今当然是青黄不接,内力不济。还记得以前你师父多次提醒你丹药不可中断,也不可过量吗,就是顾虑着这一点不利啊。”
师祖说:“然则,纵然服用了这么多丹药,你心脉还是有所损伤啊。所以现在,稍有勉强,心脏就会受不了。若当时身边没有丹药,你一定没有办法走出军营的大门,更不用说骑行那么远回家了。相当的凶险啊。”
你说:“失去的内力,就无法在短期内恢复了吧?还要再练上十多年才能回到原来的水平吗?”
师祖说:“是的。”
你说:“可我没有十多年的寿命了,是吧。”
师祖看着你。
你看着门外。你自嘲地笑笑,说:“我以为金钟罩学会了,就是不会丢掉的了。看来,还是太乐观了。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会失去的,没有什么例外的吧。”
(二)
师祖说:“这么辛苦学会的护体功夫,现在丢掉了,你觉得很痛惜也是很自然的。”
你摇头,说:“弟子只是觉得有点意外,并没觉得怎样痛惜。”
师祖说:“喔?你不觉得很可惜吗?”
“是的。”你说,“弟子如果说实话,师祖会介意吗?”
师祖说:“你且说来听听。”
你说:“我知道师兄弟们都很羡慕,我能被选出来学习金钟罩这样的护体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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