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夫问:“是不是整夜胎儿动得很厉害?现在还是很厉害?”我点头。
“小姐可否数一下次数?半个时辰,大概有多少次?十几次?几十次?”我说:“几十次。”
孙大夫问:“肚子痛吗?”
我说:“之前不痛,现在有一点点。”
孙大夫说:“有出血吗?”我看着你。我点头。
孙大夫问:“多吗?”我摇头。
孙大夫说:“小姐,可以让我检查一下吗?”
我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难堪还要经历多少次呢?多少次呢?多少次呢?
(三)
你在花厅里等着孙大夫检查完毕。
看着孙大夫从里屋出来,你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你问:“怎么样?”
孙大夫说:“少公子,情况不太妙,孩子可能要保不住。现在胎动很频繁。胎动过频,是因为胎儿在腹中呼吸困难。摔坐了一下,只是诱因。她自那次之后一直贫血,可能是供血能力不足,也可能是羊水浑浊,也可能是胎盘功能不好,可能有很多原因。”
你焦急道:“还有办法可想吗?”
孙大夫叹息道:“她从昨天感到胎动频繁和腰痛,至今已经有超过一昼夜了,那时应该还没有出血。如果能及时就诊,情况可能会好很多。现在,我只能尽量先保全。如果出血不再加剧,疼痛减缓,就没大问题,如果相反,那么,至少是胎儿,恐怕难以保全。”
“她不想要这胎儿。她是刻意不说的。”你痛心地说。
你问:“她会有危险吗?”
孙大夫说:“她现在的状况不是太好,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如果保不住孩子,要看随后的产程是不是顺利。好在孩子月份还小,比起足月分娩,还是要容易一些。”
“要不要去告诉国公呢?”孙大夫问。
你说:“再稍微等一等,如果情况好转,不会有事,就不要惊动父亲。父亲见她这样,会非常难过。而她见到父亲,也会更加难受,会引起她想到…。。”
“不好了!”侍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你全身蓦地惊颤了一下。
孙大夫说:“怎么了?”
侍女说:“小姐,小姐,肚子疼得厉害起来了,流了好多血。。。。。。。”
第一百零八章 流产(下)()
(一)
父亲匆匆地登上了小楼,走进花厅,满脸都是无法按捺的焦虑。
花厅里,舅舅的侍妾和我房里的侍女们早就哭丧着脸,跪了一地。
父亲着急道:“孙先生,情况怎么样?”
“她已经开始宫缩了。现在阵痛已经比较密集。流产已经不可避免。”
父亲顿足对舅舅的侍妾们和我房里的侍女们怒道:“你们这么多人照顾,怎么会就让她摔倒了的?!还整整一个晚上都不知道?!都是干什么吃的!”
两位侍妾和侍女们都惶恐地跪倒在地,叩头谢罪。一时哭声四起。
你过来相劝道:“父亲,现在要紧的是她母子,这些,姑且搁过一边,容后再去追责吧。这样的时候,责罚她们也不吉祥。”
你又对女人们说:“大家都收声不许哭。琴儿母子命悬一线,你们还要在这边哭声震天惊扰到她,让她心里更加难过吗?”
女人们纷纷止住了哭声。
你说:“不用都跪在这里,大家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伺候好小姐,现在比什么都重要。”
侍女们各自低头退去。
父亲问孙大夫:“孩子若是不保,大人呢?会不会有危险啊?”
孙大夫说:“正是有点棘手。很奇怪,她宫缩虽然密集,但比一般小产的孕妇要无力很多。如果胎儿或者胎盘不能顺利娩出,那就危险了。国公,可能需要去找一个稳妥老练的产婆帮助我,手要小的。”
父亲马上吩咐仆妇出去找这样的产婆。
父亲痛骂道:“这个畜生!简直不是人!琴儿是他妹妹,他怎么就能这样阴毒,几度要害她性命!”
你看着父亲。你劝道:“事已至此,父亲您要多保重,不要太过生气和着急。”
父亲看着你。他忽然醒悟到了什么。他马上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他说:“景龙,你说得对。不着急。我们都不要着急。琴儿的父母一定会在天上庇佑她。你,也不要太过心焦。”
你对孙大夫说::“我在这里陪伴父亲。孙先生还请进去照顾她吧。”
父亲说:“正是正是,还请先生全力保住琴儿的性命。”
孙大夫说:“孙某必当竭尽全力。”
孙大夫辞出,留下父子两人在花厅里心情复杂地相对而坐。
(二)
有侍女再次进来。
父亲马上站起来问:“里面情形怎样?”
侍女说:“小姐痛得非常厉害,出血不止。”
你问:“胎儿呢?”
侍女说:“已经完全没有胎动了。孙大夫说,胎儿可能,可能已经窒息了。”
父亲声音颤抖地说:“窒息了?”
侍女不敢再回答。
父亲跌坐在椅子里。
你在父亲面前跪了下来。
你说:“求父亲保重身体。纵然这个孩子保不住,琴儿还年轻。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我们会相亲相爱,替两家传宗接代。求父亲请不要太难过。”
父亲看着你,再次清醒过来。
他说:“快起来,儿子,不要跪着。是父亲糊涂了。你放心,父亲不会有事的,琴儿也不会有事。”
侍女怯生生地在后面小声说:“小姐在里面哭。”
你回过头来看着她。
她说:“小姐说,想要见少公子。”
你看着父亲。
父亲顿了一秒钟,然后说:“你去吧。我这里不用人陪,你们签过婚约,就等于是夫妻了,进去也没有妨碍的。你赶紧去陪着她吧。”
你说:“父亲,不如您先回去休息吧,估计不是一会儿就能结束的。有什么事,我会差人过来告诉父亲。”
父亲长叹一声道:“好吧。我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反而让仆妇们更加紧张,让孙先生更加拘谨,让你两头担心。琴儿这样的状况下,想必也不愿看到我这个太不称职的父亲出现。景龙,你不要担心我,我们崔家,现在她还愿意见的,可能就只有你了。代父亲去好好陪她吧。用你的爱,保护她。”
你说:“父亲放心。儿子一定代父亲守护好琴儿。儿子先进去了。”
(三)
我睁着眼睛,眼泪顺着脸颊一行一行地滑落。我听着身体里的血水汩汩流出。我觉得心里的剧痛比身体上的疼痛要强烈亿万倍。我说:“我要见他。我要见他。他在哪儿?”
“琴儿。我在这儿。我在你身边。”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你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你说:“你不要紧张,不要害怕。我都在这儿,我会陪着你,哪儿都不去,不会离开。”
我看着你。我哭了起来。
你说:“你觉得很痛吗?”
我说:“我现在知道自己做错了!我做错了!我不想失去这孩子。我对不起他。帮我救救他!我不想他死掉。帮我救救他!”
你说:“我知道。琴儿。我知道。你一直都很为难。这是个意外,你并不是故意想要伤害他的。”
我流泪说:“他已经完全不动了。一点也不动了。”
你说:“琴儿你平静一点。你这么难过,情况会更不好的。”
我被四面八方、密不透风的疼痛困住了。我痛得说不了话,痛得浑身发冷,痛得没有办法把空气吸进肺里。
“怎么样?”你问孙大夫。孙大夫满脸是汗地摇头。他用眼睛告诉你,胎儿已经死掉了。
你看着我身下不断浸染的鲜血。你说:“琴儿,听我说,孩子是保不住了。你一直这样出血,娩不出胎儿,也会受不住。现在,我们只能让胎儿出来,你才能安全。”
我痛得神志迷糊,已经什么话都不能说了。
你对孙大夫说:“给她催产的药吧。”
(四)
我感觉你抱着我。
你说:“琴儿,把药喝了。可以帮你快点结束痛苦。”
我喝了一点,再次痛得快要晕过去了。我浑身都汗湿了,头发一缕缕地粘在额头上。
你说:“琴儿,坚持住。把这些也都喝了。”
我听到自己在哭泣。
我感到自己快要在鲜血里漂起来了。
你说:“琴儿。你自己一直无法娩出胎儿。孙大夫和产婆现在必须要帮助你,要把胎儿和胎盘拿出来。你流血实在是太多了。”
孙大夫说:“接下来可能会很痛,但请小姐全力忍耐。”
他们使劲地按压我,他们不断地按压我,有东西进入了我的内部。那东西在我内部翻动着,我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撕扯出体外了。
我忍耐不住发出喊叫声。我泪流满面。我觉得灵魂都要被他们挤压成一个薄片了。
我想要推开这种疼痛,但是你紧紧抓住我的手。
你的眼泪涌上了眼眶。你说:“琴儿,抓住我的手,再忍耐一会儿,不要动,再有一会儿就会好了。”
你抓住我的手,让它紧紧贴在你的脸上。你吻我的手。
我看到鲜血已经流满了床前的地面。我看着它在地面上不断扩大延伸。
我在肝胆俱裂的疼痛当中,视线模糊地看着你。
我说:“忘记我。就像你从来都不认识我。”
你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你的眼泪浸染在我手背的皮肤上,温热温热的。
你流泪说:“不,琴儿,我认识你,我无法忘记你,你要为了我们而活着。”
我说:“把我和父母葬在一起吧,让我们全家团圆。”
你摇头。你哽咽起来。你哽咽得发不出声音。
你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伸手从你脖子上摘下了贴身带着的一个护身符。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护身符。你把这个护身符戴在我的脖子上。
你说:“琴儿,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护身符。从我出生以来,它就没有离开过我。母亲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里面,都封存在里面。它代表了世界上所有无私的爱,所有至诚至真的爱。它有特别的灵性。它也就是我的心。琴儿,你戴上它吧。从此你就帮我戴着它,不要再拿下来。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你说:“只要你在平安里,我也就平安了。”
你的眼泪汹涌而下。
(五)
这就是你的护身符后来为什么会在我的脖子上的原因。这也是你一听说我流产了,就改变了你在死前不要再和我相见的决心,不远千里从前敌火速奔驰赶回来,和我见了最后一面的原因。这就是你满身征尘地站在我花园的秋千椅旁边流泪的原因。这也就是世子出生时我会身不由己地一声声叫着你的名字的原因。
我们曾经共同经历过那样的时刻。
九死一生之后。我终于如愿以偿了。
但,我的心里却没有一点喜悦。没有一点解脱的感觉。
我醒过来之后,躺在枕头上失声痛哭了起来。我不能克制地痛哭了起来。
(六)
“一切都过去了。”
“我以后还能有孩子吗?”
“当然能。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承受下来了。我们承受过来了。”
何来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七)
小产再次摧毁了我刚好一点的身体。
我再度卧床了很长的时间。
我们的婚礼就这样地耽误了。
结果,我们就在一步之隔的地方,永远地停住了。
父亲一直以为这次小产是自然流产,他不知道,我对此也有贡献。
不是要欺瞒父亲。只是因为愧疚,因为怕再惹父亲伤心,一直都无法坦白地说出口。
我就这样,失去了第一个亲生孩子。
那年我15岁。从此我就永远告别了年轻。我不能再和同龄人,有着共同的语言。
第一百零九章 恩断义绝()
(一)
这一次小产,我元气大伤,病了有几个月。
我卧床期间,有一天,被禁足在院子里很久都没有见过面的姨娘,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多日不见,我们都改变了很多。
我已经远远不是以前的我,而她也再也不是原来的她。
从我有记忆以来,姨娘的面孔都是精心修饰的,光泽圆润,眉目清朗。可现在,她似乎是很久都没有管过自己的形象了,看上去颜色黯淡,面容憔悴,额头和眼角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她以前有过的那种慈爱和恭顺的态度,也同样随风而去了。她的眼神显得迷惘、冷漠,充满戒备与隔膜。
我看着她走进了房间,习惯使然,我撑坐了起来。
我们彼此对视着。
我很奇怪,她竟然还可以这样毫无愧疚地迎视着我的眼光,在发生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之后。
我生母当年结拜的姐妹,父亲宠爱了一辈子的身边人,竟然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我不由得想,也许原来的慈爱和恭顺都不过是装出来的。她的内心其实不是那样的。她只是长期努力地压抑了自己的本能罢了。
如果是这样,那就很容易理解景云了。景云的黑暗,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他母亲深藏隐伏的内心。
姨娘走进了我的房间。她把外衣脱了下来,交给侍女,然后对舅姨娘和我房里的左右说:“你们都出去吧。”
她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好不容易得到老爷的恩准出来看看我女儿。你们都走开,让我们母女说点体己话。”
舅姨娘和侍女互相看看,都有些犹豫。
姨娘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轻蔑的微笑。她说:“你们怕我会害她吗?她是我一手养大的。我养了她整整十五年,除了不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一个母亲可以为她做的,我都为她做到了。如果我要害她,前面何必要费那么多的辛苦,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养到这么大?”
舅姨娘和侍女依然踌躇着不肯退下,但也不敢把姨娘怎样。毕竟,她虽然不管事了,但还是父亲的妾。
我对舅姨娘和侍女们说:“就照姨娘说的做,都退下吧。给姨娘搬个凳子来,请姨娘坐。给姨娘奉茶。”
姨娘笑了一下,说:“你们看,母女就是母女。不管有过什么误会,我们母女,终究还是连心的。”
(二)
当仆妇退出,把房间的门关上之后,姨娘脸上的笑容马上就冻结起来,然后被一阵狂风吹走了。
她一字一顿地说:“琴儿。我生平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亲手把你接到这个世界上来,并且养了你十五年。如果我可以重新选择,我会在你哭出第一声之前,掐断你的呼吸,让你和你生母,一起到另外的世界去!我不会让你见到我的儿子!”
她说:“我跟老爷央求了很多次,才得到允许,来这儿看你一眼。我之所以非来不可,就是想把有些心里话,和你讲个清楚明白。”
她说:“关于这次小产,你骗得了老爷,可骗不了我!你是故意的!你就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你是一个恶毒的魔鬼!我养了你十几年,到头来,你非但不报恩,反而还要杀了我的儿子!你不仅要杀我的儿子,你还杀了我的孙子!你连自己的骨肉都不放过!”
她说:”我儿子到底让你损失了什么?他只不过是想让你做这个家的女主人!他不过是让你做了每个女人早晚都要做的那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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