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先生对我们说:“也许,如今对很多人来说,坐在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里对手下颐指气使,会让他们觉得更安全更有价值,但对我来说,我更喜欢回到镇子上,每天踏过金黄松脆的草地,感觉秋色在生命的每一个层面融入身心。”
他说:“大城市的生活往往让人们忘记根本,忘记自己只是大自然的众多成员之一。”
“但其实,我们距离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年代并不遥远。就在100年前,原来是大城市的地方,也不过是冬湖这样的小镇。那儿的土地上依然有青山绿水,有洁净的空气,四季分明,池塘里有丰富的生态系统,溪水里都是小鱼,街道上有耕牛在一边反刍,一边缓步前行。金龟子的翅膀在住宅区的大树间闪烁着日月的光泽。”
“就算是在我们读书的时候,学校的宿舍一楼还依然泥土的地面,有蚂蚁和蟋蟀和我们同居一室,宿舍楼的门前到了春夏季节,都随处可见西瓜秧和蒲公英正在发芽,学校的院子里,也可以看到母鸡带着一群一群的小鸡在草丛里觅食。”
他说:“我记得在学校教学楼的高处远望过去,还能看到不远处的田野。旱雀麦多刺的麦芒,很像给秋日山麓披盖上了一条黄色毛毯。那玩意儿就像干燥的棉絮一般容易燃烧,附近的居民都要非常小心不要大意引发田野的火灾。”
他带着回忆的神情,向往地说:“那可真是诗意一般美好的日子啊。可惜的是,这种美好的生活,正在日渐离开我们远去了。”
(二)
镇长先生说,现代人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了,人们变得毫无必要的匆忙和仓惶,这种徒劳无益的效率和忙碌,不仅让人们身心疲惫,而且极大地加速了对自然资源的消耗与浪费。
在森林里,一棵树的存活时间,可与其倒下后完全转化为土壤所需的时间相当。
如果全社会都懂得按这样的速度去生活,那么木材资源就不会匮乏,森林也不会灭绝;溪流依然清澈,鲑鱼会不断回来产卵。
“但是人们已经越来越没有这样的耐心,也没有这样的善心了。”他叹息道。
他指着周围的森林说:“今天,我们还能每天都生活在古树的庇护之下,而我们的子孙后代,将来很有可能不得不用河床上的砾石建造房子来遮风挡雨。到那时,古老的森林也将真正消失殆尽。”
他列举了很多事实证明这并非是一个过分悲观的看法:
比如,在石器时期,整个地中海盆地的森林大概有五亿英亩。如今,除了海拔高地区的四千英亩幸存之外,其他都只剩下了一片草坡。
随着农业的发展,中国的低地阔叶林开始逐渐消失,大约在三千五百年前,大部分的低地阔叶林就已经不复存在(在公元前四世纪,中国哲人孟子就曾论述过大规模砍伐树林的危害)。
日本的森林布局在几个世纪的持续砍伐下也已经发生了改变。现在,日本的锯木机已降到只砍伐大约八英寸粗原木的地步。原始的落叶阔叶林只能在最偏僻的深山里才能找到。珍贵的香味扁柏树(日本扁柏)是修建神殿和庙宇建筑的必需材料。在日本,由于现在这种树非常稀少,因此必须从美国西海岸进口规格大小适合修缮传统建筑的花柏。
(三)
逸晨先生深有共鸣地说,情况的确如此。
他说,在日本,古代的原住民阿伊努人,和北美的印度安人一样,也是很敬爱大自然的。
他们认为,神灵的力量隐藏在万物生灵的面具下或者盔甲后。
阿伊努人的房子一般建筑在山谷里。低矮的房子中央有个火塘。
清晨,阳光穿过房屋的东门照射在火塘上,人们认为那是太阳女神在造访她的妹妹火神。
阿伊努人的规矩是:此时任何人不允许从火塘上跨过,以免妨碍她们姐妹的亲密相会。
逸晨先生说,在今天的日本,之所以还有一定面积的森林被保存下来,是得益于从原住民时代流传下来的神道教。
神道,意思就是通往神灵之路。
日本自原住民村落时期以来,各地就遍布大小神社。
最大的神力中心就是日本的富士山、富士这个名字,就是火塘女神的名字。
整个富士山就是日本最大的神道教神社,其面积从山坡下的树林地带一直延伸到白雪皑皑的山顶。
这些神社的土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算现代城市建设,也不能侵犯。
因此,我们还能在都市里看到围绕大小神社的许多参天大树,看到野花遍地的富士山麓。
现代化的日本,在原住民的传统和中国儒释道精神的影响下,很注重对于神圣遗迹的保护。
逸晨先生引用了日本哲学家、日本禅宗曹洞宗创始人道元禅师的一句名言:“谁说心灵只是思想、意见、想法和观念?心灵指的是树木、篱笆、砖瓦和青草。”
(四)
镇长先生和逸晨先生在这个话题上越谈越投机。
他们共同认为,大自然不仅是人类肉体生存所必须的支持,更是人类灵魂保持健康必不可缺的环境。
如果我们要保卫人类族群的身心健康和种族繁衍,就必须像保护自己外在的身体和灵魂一样地保护好大自然的正常运转。
听着他们侃侃而谈,我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在课堂上学习辞源学的情形。
当时,老师对我们说:nature(大自然)这个词来自于拉丁语“形成的过程”。在此词汇基础上形成了很多新词:国家、民族、本土、故乡、家族、怀孕的、出生、诞生。。。。。。
语言是人类的本能的投影。
我们本能地在意识深处全都知道:我们身心的一切,都是与大自然亲密无间、一体无分、密切相关的。
不管现代人记得不记得这一点,有没有重新认识到这一点,承认不承认这一点,这都是事实的真相。
第九百七十六章 自然之作(4)()
(一)
那天,我们在冬湖小镇上的酒吧露天座上,和镇长先生谈得很尽兴,也很愉快。
很高兴这位教养极好的基层管理者,对大自然有着如此正常而健康的看法。
镇长先生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现代人有一种坚固的假设,莫名其妙地想象人类社会是不断向前发展的。哪怕事实上社会的文明程度是在倒退之中,人们也会觉得自己是在大踏步地前进。”
我说:“应该是从达尔文的进化论提出以来吧。人们觉得生物社会的发展是不断从低级趋向高级的。从此就认可了社会发展是一个直线向上的过程。”
我说:“同样的错觉也存在于经济领域。人们觉得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的经济发展必须持续稳定向上、逐年增长,这才是健康的发展。”
逸晨先生说:“这正是现代人的一个根本愚昧所在吧。”
镇长先生说:“人们陷入这样愚昧的观念已经很久了。虽然我们能够清醒地看出其中的问题所在,但是,作为个人,我们还是会被这个愚昧的大浪潮所挟裹,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
他举起手里的酒杯,说:“我回到这里来做镇长,就是想要尽一己之力,多少矫正一点这个时代的普遍谬误,尽可能阻挡一下历史的车轮碾碎这里曾经有过的和谐与美好。”
他说:“中国好像有个成语来形容这种行为?我忘记怎么说了。你们怎么形容这种唐吉诃德大战风车似的行为?”
我说:“螳臂挡车。”
逸晨先生用英语翻译了这个成语。
镇长听了便仰天大笑:“对的!对的!就是这个,非常形象,不是吗?”
逸晨先生微笑着对他举起酒杯,说:“我们干一杯吧,为螳臂挡车。”
镇长先生举起举杯,笑着说:“好!为螳臂挡车。”
我也跟着举起了果泡水的杯子,和他们碰了一下杯子,说:“为螳臂挡车。”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螳臂挡车的那种人吧。
(二)
小酌畅聊过后,镇长坚持还要和我们散一会儿步。
他说:“每年镇子上会来很多的游客,但并不是每一年都会遇到谈得投机的朋友。你们这一离开,不知道下一次来度假又是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那时候我还会不会在这里做镇长。也许,今天之后,我们就没有机会再这样聊天散步了呢。”
我们也觉得再和这位有见识的镇长相处一会儿,是非常愉悦的事情。
我们沿着镇子和林地交界的边缘走,听着林中的百鸟齐鸣。
我们看到一只胖胖的松鼠正站在松枝上用前爪仔细地洗脸。它不厌其烦地洗了一遍又一遍。
逸晨先生说:“看那只小松鼠,洗脸的动作和心心一模一样呢。也是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在脸上涂了一层又一层。”
我的脸红了。我在后面轻轻踢了他的鞋子一下。
镇长先生大笑说:“女人都是这样的。我老婆每天早晨也是这样,要花很多时间在她的脸上。女人和小动物的相似之处非常之多。”
我把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对他们嘘了一下。
我说:“在森林里要当心说话喔。整个森林是有生命有灵性的。此时此刻,它不仅在注视着我们,而且也在倾听着我们。任何对松鼠、野鸡或豪猪所说的粗鲁轻率的话,都会被它们觉察到。它们会因此而疏远我们。”
我继续分辩说:“也不止是女人好不好。人类和动物,本来共同点就非常之多,彼此的差异非常之小。所有的动物,它们基本的喜怒哀乐,跟我们人类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不喜欢痛苦,一样的喜欢束缚,一样的渴望爱,一样的害怕死亡。”
我说:“就算是植物,也和我们人类颇多相同啊。比如植物渴望水,就像人类渴望爱情一样。”
逸晨先生说:“以前,有位印第安裔的一位美国学者对我说过,保护区里的所有灰熊、鲸鱼、猕猴和黑鼠,都迫切希望人类先彻底了解清楚自己以后,再来研究了解动物。他说,如果人类对自己的内在晦暗不明,他们的科学研究是无法真正弄清楚任何东西的。”
镇长先生听了,用力地颔首点头道:“嗯,有道理,很有道理。”
我说:“中国古代的圣人也是这样主张的。所以中国古代的学问,都特别注重研究自己的内在,而不是研究外在的世界。没有内明,生命岂有睿智可言?”
镇长说:“所以,作家也是科学家啊。只是,科学家研究的是外在的、物质的世界,而作家探索与观察的,是我们内在的、精神的世界。”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看着树枝上的那只松鼠。
现在它已经洗完了脸,剥开一颗松果,捧在爪子里津津有味地吃。
它很快吃完了一个松果,把啃完的松果扔到了地下,跳到另外的枝条上,开始剥另外一颗松果。
逸晨先生说:“这只小东西,它正在进行着一项伟大的工作呢。它正在努力种植未来的松林和未来壁炉里的温暖。它正在帮助我们维持未来子孙的生命。虽然它自己并不知道。”
我说:“是啊。多希望人们比它更聪明,能够深刻地了解这一点,明白它的健康存活,对于我们未来的重要性。从此不再对它举起手里的猎枪。”
(三)
不知不觉中,我们又走到了河堤附近。
也许是受到了河水滋养的缘故,这一段的林木看上去特别高大。
镇长先生说,这片林子还非常年轻,正处在快速的生长期。
他指给我们看:年幼的一轮枝叶总是在树冠上的亮处,而树干是支持它朝向光明的的实力所在。
他说:“这树干就像是我们成年人。我的意思并不是要我们这些复杂的成年人再回到童年,而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心里保持着童年,永远不要忘记它,并且像树那样安排自己的生活——让我们的下一代永远处在更加光明的未来之中。”
他对我们说:“你们用文字,用电影,来做这树干,而我,用每天的办公,用说服人们,用电视演讲。”
(四)
现在,我们站在小镇的河堤上了。
涅尔河的水声哗哗地在耳边响着。
镇长先生说:“如果有机会,希望你们秋天的时候再来这里。秋天的冬湖,比春天更美。你们应该过来看看,在大自然中,万物是怎样对彼此诉说着即将到来的别离。那会给你们的写作带来更深的感动和更多的灵感。”
镇长先生说:“你们听到此时此刻的涅尔河在诉说什么了吗?”
逸晨先生说:“听到了。这河流中的每一滴水,都在不倦地反复说着:不管还有多少路要走,我们早晚都会流入大海。”
我说:“是啊,每一滴水的生命轨迹都不尽相同。但是,每一滴水珠,都深信自己终会到达自由的水域。”
镇长先生说:“所有的水滴都深深明白:其实,对于水来说,并没有不同的道路。所有道路早晚都一定会把它带到大洋。”
逸晨先生说:“中国也有一句成语形容这个。”
镇长先生说:“是什么成语?”
我说:“殊途同归。”
逸晨先生说:“这就像我们所有人类的人生一样,道路千万,但最后,都会通向一个终点,那就是彻底了解我们是什么,什么是自然。”
我说:“是啊。如果还没有彻底了解,那就说明,你尚未达到终点。”
我对镇长先生说:“感谢您今天请我们喝的东西,和我们聊的这些话。”
我说:“明年,我们还会再来的。”
我说:“这里这么美,我希望能看到它一年四季中的不同面貌。”
我看着眼前涅尔河冲积出来的广袤土地,感慨地说:“希望明年我们再来的时候,无论是我们,还是冬湖,都变得更美好了。”
(五)
亲爱的读者们,我们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彼此也一路相伴,走过了两年的时光。
因为此时结下的前缘,我们将来在无尽的生命之流中,还会再次相遇的。
希望下次我们再度相遇的时候,无论是我们,还是世界,都会变得更加的美好。
再见了,所有的读者们。
(六)
我一直很喜欢在行驶的列车车厢里写东西。
在那种环境下,任何书写都会变得特别的轻灵和流畅。
飞驰的列车、快速闪退的窗外景色,都会无时无刻地提醒我:
我笔下的世界、此刻的文字、将来的读者和所有时空中的所有生命,都会如此不断地出现,不断地消逝。
我们全体,都不过是时空中的川流不息之河。
第九百七十八章 结束语(上)()
(一)
两年前的今天,我来到了这里,开始上传这本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书。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网站,也不知道聚集在这里的是什么样的人,它的商业运作机制是如何的。我没有看过这上面的任何一篇作品,也没有接触过这里的任何读者或者作者。
我只知道,这是一个名气比较大、网络小说作品云集的简体中文网站。
之前说过,其实,我首选上传的网站并非这里,而是豆瓣文学。那是一个我经常浏览,并且比较喜欢的网站。我在那里陆续上传了一个月的时间。但是,不知道是哪里触发了它的敏感机制,在没有得到任何警告的情况下,它自动删除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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