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兔子白尾巴的影子,沈先生对我说:“兰陵王?”
我看着沈先生,我说:“没想到你说它是我宠物,情急之下想不起来合适的名字。”
沈先生笑着说:“很霸气的名字。”
他看着密林的深处,再次玩味了一下这个名字:“兰陵王。”
(五)
我向两位先生解释说,兰陵王是中国唐朝末期一个藩王的世子。他皮肤白皙,身材匀称高挑,长相非常清秀俊美,又很年轻,作战十分勇敢。
他担心自己长得过于年轻俊美,在战场上无法震慑到敌人,所以上阵厮杀的时候,特别为自己打造了一个看上去非常狰狞的金属面具。
他总是戴着这张面具冲锋陷阵。
但是,在最后决定胜负的一场攻城战中,他摘下了面具,以本来面目往返冲杀,最后攻陷了巨大的坚城,从此,世人才知道兰陵王原来是个美男子。
逸晨先生很熟悉这个情节。因为它现在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剧本,并且已经获得投资,在外景地开拍了。
(六)
自从那天说了兰陵王的故事后,我在营地度假期间,就有意无意地注意着营地周围到处都是的野兔。我希望能再次遇到兰陵王。不知道一年过去了,它现在是否还平安地活着,会不会再次遇到危险呢。
可是,所有的兔子长得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行动又鬼祟而迅速,匆匆一瞥之间,实在是难以分辩兔子的面貌。
几天后,我差不多已经放弃再次遇到兰陵王的想法了。我觉得自己也真是太执念了。这种小而又小的事情还一直搁在心里放舍不掉。
暴风雪过后,有几天天气回暖了,阳光很好。
我总算得到一个机会能够离开度假木屋,独自到林子里去散了一会儿步,想要多呼吸一下林子里甜美清新的空气,把充满乌烟瘴气的城市肺部清洗一下。
由于地形不是很熟悉,也怕遇到大型野生动物,我按照沈先生的建议,谨慎地沿着镇子的边缘走,信步来到了乡间的田野上。
这片田野在秋天种植着黑麦。黑麦早已经收割过了。但还留着不少种子落在地里,被随后而来的降雪掩埋和保存下来了。
一些鸟雀正在积雪下仔细地翻寻着农人遗落的种子。
在田地里,我忽然看到一只吃得肚子滚圆的白色野兔,四肢放松地躺在那里,神情怡然而悠闲。
现在田野都被积雪覆盖,一片洁白,白色的兔子终于有了充分的保护色,可以浑然一体地融合在环境中,不会轻易被天敌发现了。所以,它可以出来稍微放松一下自己。
兔子显然在这麦地里大有收获,吃得十分肥硕,简直教人难以相信!
它体内的脂肪像葡萄似的挂着。
看来,这个冬天它的生存是有着落的了。
我觉得它有一点像兰陵王,但是隔得远,不敢肯定。我也不敢走得太近,怕惊吓了它,搅扰了它这段难得的放松时光。
我想了想,尝试着对着兔子的方向,轻轻地叫了一声:“兰陵王。”
我期待地看着兔子。
令我惊喜的是,兔子竟然有了反应。我远远地看到它长长的耳朵顺着声音的方向转动了一下。
然后它朝我这边看过来。
它眯着眼睛一直朝我所在的方向看。它躺着没有动弹,并没有因为看到人而觉得受到惊吓。
它就那样安静地趴在那里看着我。
我尝试着又叫了一声“兰陵王”。
它的耳朵再次转动了一下。
我大胆起来,轻手轻脚地慢慢靠近了它。
看着我一步一步地走近,它依然悠闲地躺在那里,没有表现出任何紧张和戒备。
我终于走到了兔子的身边。我蹲了下来。它还是看着我,没有动弹。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在它柔软的背上抚摸了一下。
它竟然眯起了眼睛,露出很享受的神情。
然后,它伸出了圆圆的、干燥的小舌头,一下一下地舔起来我的手心。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非常幸福。
兰陵王的记忆和信任,是我在营地度假期间所获得的最高奖赏。
第九百五十三章 破冰时刻()
(一)
我们到达营地的当天夜里,果然下了暴风雪。
狂风在窗外号叫了一整夜。但是我们都没有听到。
两个男人是因为喝了酒,又聊得太晚而沉沉睡去。而我则是因为和他们聊天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又在电脑上写完了太平的第一个镜头。
文字并不很多,但是,我写得并不顺畅。回忆和痛苦从意识深处滚涌上来,堵塞了我的文思,也堵塞了我的咽喉。
我一句一句地坚持着写下去,就像赤足跋涉在一条铺满荆棘的道路上。
我全身心都贯注在过去岁月里的宝镜湖。我根本感觉不到当前的时空。
写完了最后一行字以后,我精疲力竭地倒在枕头上,立刻就进入了无梦的深沉黑暗。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发现窗外天色阴暗,但却满地泛着一片银色的月光。
随后我明白了那并不是月光,而是新落的积雪的反光。
隔着长满冰花的窗玻璃,我们看到小木屋前已经积了一大堆雪,在阳光映照下,晶莹娟洁,宛若天鹅不曾揉乱的胸脯。
一夜暴雪,度假屋的房门已经完全被雪堵住了。
男人们好不容易将门打开,爬到室外,然后从库房拿出铁锹,动手清除茸茸的雪和雪下久积的沉重冰层,花了半个上午,才勉强清扫出了一条通道。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在营地的度假生活。
(二)
天寒地冻的日子,真是写作的黄金时刻。
这时候,一切欲望都随着大雪和降温而并封冻凝固。活动范围如此狭窄,哪儿也去不了,什么想法也无法实现。每天只能守在木屋里,除了彼此聊聊天、喝喝茶,写作就是唯一可选的精神活动了。
那段日子,我的写作虽然依然艰难而阻涩,但却每天都有新的进展。
我无法按照正常的顺序写作,我东鳞西爪、随心所欲地写着浮现在脑子里的场景,在所有的篇章里毫无次序地来回跳荡。
我写了在飞机上看到无字幕碑图片的时刻,写了关在自己的小楼上等待出嫁的夜晚,写了你来拜访我们新婚夫妇时的马蹄声,写了悬崖上向我伸过来的手臂,写了我在博物馆看到了你的遗骨,却不得不含恨离开,写了我没有上靶的子弹。
我知道一切都是杂乱无章的,支离破碎的。但我也知道,只要这样坚持下去,总有一天,痛苦的坚冰会被打破,大量多年郁积在内心的文字会像春天的潮水一样,冲破冰层流淌出来。当春潮浩荡,摧枯拉朽的时候,文字的顺序和行文的条理,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保持一直写,一直写,不要停。
我长时间地对着屏幕呆坐无法动弹。
我时常泪流满面。
我不想开门与人交谈,不想出去吃饭。
当我越来越多地深入到过去的世界中时,我就越来越想封闭自己,和这个现实的世界完全隔绝。
身心同时存在于两个时空的感觉,非常痛苦。
就像被人用一把长长的锯子,生生从头到脚分开。
没有这样经历的人,无法体会到这样的感觉。
我被轻轻的敲门声从神思恍惚中惊醒。我用了几分钟时间才回到当前的时空,找到自己的身份,记起应有的行为。
我站起来打开门,看到逸晨先生端着一把茶壶和一个木盘子站在门前。
他说:“早上起来你一直都没有出来,早饭也没有吃。怕你在写东西,不想我们打扰,就没有惊动你。现在快要中午了。想不想吃两片面包?我们在炉子里给你烤了一点。脆脆的。是你喜欢吃的类型。这是黄油和果酱。这是你喜欢喝的水蜜桃味道的红茶。茶是温的,加了一小杯奶。现在喝,刚刚好。”
我机械地从逸晨手里接过茶壶和木盘子。我闻到面包的麦香,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饿了。
我低头说:“谢谢。”
逸晨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们都是写东西的人。我很明白你的感觉。如实写出生命中最痛苦的事情,绝非轻而易举。有时候,我们会觉得此路根本不通而退却回来。”
我看着逸晨,眼里有了眼泪。
他说:“没关系。等我们力量充盈的时候,还可以再试。把这些吃了,你会感觉暖和一点,会更有力量。”
(三)
我把写完的打印稿递给逸晨先生。
他接过文稿,说:“我可以看吗?”
我默然点头。
他低头翻看我写完的东西。我看到他翻了一页,然后又是一页,然后是第三页。他看得很认真。
我说:“没头没尾,是吧?”
他看着我。
我说:“语无伦次,是吧?”
他说:“心心,谁会嘲笑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的步态不优美呢?”
他说:“你显然不会,我也不会。人们,一般来说,也都不会。比步态更重要的是,婴儿在奋力地用自己的脚行走。”
他对我说:“从痛苦中站起来,最初迈出的那几步,和婴儿最初的学步并没有两样。”
他说:“你已经在写,你在持续不断地坚持着写,这是最重要的。”
他说:“你做得很好。我自问若有这样的记忆,和这样的经历,未必能如你一般,在这个年纪就这样做到。”
没有逸晨的鼓励,这一次的尝试,我不知道会不会又再次半途而废,能不能最后坚持到底。
这本书最后终于能够写成现在这种完整的样子,有很多良师益友都是功不可没的。其中,起到最关键的鼓励作用的,就是逸晨。
可以说,若没有他的一路鼓舞,这本书,永远也不会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四)
在键盘上打字如飞了几个小时,我有时候会停下来,看看窗外,调节一下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视线。
我忽然间发现,不知不觉中,天气正在缓慢地回暖。阳光不再病态地惨白,而变得光芒刺眼。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也比我们来的时候升高了一些。
窗下地面的冰还很硬,但和煦的阳光照一会儿,挂在屋檐的冰锥便缓慢地滴下水来。
每一滴水在落地时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它的生命从形成到落地,只有一刹那的工夫。
这有节奏的滴答声,倾诉着它们在生死之间的迷惑和无奈。
就像是我们人类所有的文字一样。
第九百五十四章 墓地与罗盘葵(上)()
(一)
没想到,到达当天的那一场暴风雪,就是这个冬季最后的严寒肆虐。风停雪住之后,天空晴朗得有如水洗一般湛蓝,阳光变得越来越温暖。
春天不知不觉地露出了最初的萌芽。
伴随天气的好转和气温的迅速回升,我们也就有了较多的机会外出游玩。
沈先生问我们最想去看什么地方。
逸晨说:“我无所谓,哪里先看都可以,女士优先吧。”
于是,沈先生就看着我。
我想了想,说:“冬湖镇的居民有墓地吗?我想去看看这里的墓地。”
沈先生惊讶地看着我。他又看了看逸晨。逸晨微笑了一下,表示这完全在他的意料当中。日日夜夜,我那么接近故事中你的反复死亡、无数人的死亡,我想要看看墓地,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沈先生耸耸肩,说:“好吧。这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选择。”
一个人的眼光应该总是盯住终点,唯有这样,他在前行的道路上,才不容易偏离目标。我是这样认为的。
(二)
这是一处极为普通的墓地,位于小镇的西北角,教堂的后面。处在隆冬时节寒风最猛烈的地方。
墓园的面积不大,小镇的居民本来就不多,人口结构也相对年轻,去世的人,数量并不是太多,而且很多并不是终其天年,而是死于狩猎中的受伤,或者各种意外事故。
在墓地的周围,种植着一大圈普通的云杉,粉色花岗岩或白色大理石的墓碑星星点点地装饰着墓地。
在星期天,这些墓碑前都会照例放上一束束红色或粉红色的天竺葵,寄托着遗属们的哀思。
我们经过一座座的墓碑。逸晨先生逐一合掌,对死者表示敬意和祝福。沈先生则在胸前划着十字。我跟着逸晨合掌低头,心中默祷他们都能往生善处,开始更好的生命旅程。
如果说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整个墓园是三角形的而不是常见的方形。
沈先生对我解释说,修成三角形就意味着这里的死者死于意外的人数占多,代表着尖锐的、突如其来的死亡。如果将来寿终正寝的人较多,墓地就会慢慢地发展成为方形。
另外,在墓地围栏的拐角处,还依稀可见往日留下的一小块草原残迹。我们看了看墓园的说明牌(自从开发了旅游以来,到处都插上了景点说明牌),这片草原,是在19世纪40年代修建墓地时幸存下来的。
沈先生说,现在刚刚立春,墓园里还非常荒凉,要7月的时候过来,墓园里的花朵才会开放。
每年7月,这里都会生长一种一人高的小葵花,看上去像是中国宋代海船上使用的罗盘。它有一个很长的本地名字,我不记得怎么念了,我把它简称为“罗盘葵”。
后来,我们夏天再来度假的时候,果然看到了满园的这种花朵。它们摇曳着浅碟大小的、类似向日葵的huáng sè花朵,在风中温柔地舞蹈。
奇怪的是,在东湖镇及周边的别处地方,哪儿也看不到这种花。
当地人说,它就只生长在墓地四周。人们因此而认定,这些花是镇上死者的灵魂所化。
所以,这种花虽然很漂亮,但却从来没有人把它们采回家。
第一次看到这种花朵的时候,我心里非常喜欢,且还不知道其中的典故,就采了一小束,拿在手里,走回营地的小木屋。快到营地的时候,看见那位胖胖的隔壁邻居大婶,牵着那条凶神恶煞的黑色猎狗,正要把它的链条栓在园子里的一根柱子上。我扬起手里的花束,和大婶打招呼。大婶先是满面春风地问候我,随后她看到了我手里的花。
她大惊失色地对我打着手势,大声地说:“赶快扔了它!薇拉!赶紧把它扔掉,薇罗里卡!千万不能把它拿回家!”
我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薇拉、薇罗里卡,都是在称呼我。不知道什么缘故,她坚持认为我就应该叫这样的名字。或许是她无法准确地发出唯心这两个汉字的读音吧。
自从她锲而不舍地这样称呼我以来,镇子上的人慢慢地都跟着她这样称呼我了。
我也就顺水推舟,入乡随俗,把随后的若干作品,署上了薇罗里卡的笔名。这名字无论是听起来还是看起来,都是挺漂亮的,不是吗?
说到底,人的各种名字都是一样,全都是假名罢了。
锡克教就认为,人在所有的名字之外,另有真名。那个真名,才是我们的真身。
(三)
我莫名惊诧之下,还是按照大婶的要求,把手里的花束扔在了路边的草丛里。
大婶松了一口气,她向我招手,我来到院墙边。她手脚比划着,想要对我解释原因,可我能听懂的当地语言非常有限,我只听到她激动地滔滔不绝,但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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