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松开我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瘫软在地上。我看到地面上的青砖,看到它们向我倾倒下来。那就是我看到的最后的景象。我下楼之前服下的毒药开始发作了,我的嘴角流出了鲜血,然后开始吐出白沫。我倒在地上开始了可怕的抽搐。
我在周围的一片混乱当中,失去了知觉。
我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对不起,最亲爱的你。”
这个家。这个我待了十五年的家。这个尘世间我唯一可以立足的地方。那一天,顷刻之间,就这样,几乎给我毁掉了。
那就是我一生里最后一次见到景云。
从那一天之后,我们再也没有看见过对方。
实施这个计划时,我坚信自己是正义的。
但当箭支射入你胸膛的那一刹那,我已经明白,自己错了。但是,太晚了。我的一生就此结束。没有机会,再来选择了。
谁能说清楚自己一生究竟犯下了多少错误呢。
每一生,犯过,多少错误呢。
第九十四章 自责()
你低头看着孙大夫处理你的伤处。你看到一个小棉团被轻轻地塞入箭支拔出之后留下的那个血洞。你看着它变成红色又被取了出來。
你用力抓住床沿,忍耐着疼痛。你咳嗽起来,咳出了一点血沫。
丁友仁舅舅在你面前走来走去。他焦虑地问孙大夫:“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孙大夫说:“射到了肺部,有些损伤,但所幸并不太深,应该没有大碍。少公子体格强健,调养一段也就能恢复了。”
你再次咳了起来。孙大夫说:“少公子再忍耐一下,很快就处理好了。”
舅舅在你旁边坐了下来。他说:“你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跟着来了。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他说:“为什么你要救那个畜生?!他不值得你用这样的代价去保护。没必要为了这种畜生让自己受这份罪。”
舅舅再次看了看你的伤口。他叹息说:“你怎么就会躲不开呢?怎么就没躲开呢?你不是会金钟罩吗?”
你说:“我是故意不躲的。”
舅舅和孙大夫都闻言大惊。他们互相对看了一眼。舅舅说:“啊?你故意不躲?”
你说:“是的。本来我可以伸手就抓住这支箭,不让它射到任何人。可我没有做。”
舅舅说:“你疯了吗?它可能射穿你的肺部啊!”
你说:“就算是这样也是值得的。何况不会。从它发射出来的力度、角度和距离来算,它不会射得很深,我也用了点内力隔空挡了一下。”
你说:“如果这支箭不能射倒我,琴儿的杀心就不会立刻熄灭。就算这一次不成功,以后她必定还会再做。”
你说:“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难以补救。她还小,不明白每一个生命的消失都和其他的很多联系着。如果她杀了大哥,这事会缠绕她一生的。它会是她最深的痛苦。总有一天,她会后悔莫及的。我不能让她犯这样的错误,也不能让仇恨和杀人的念头一直在她心里折磨着她。”
舅舅看着你。他再次叹息了一声。他说:“唉,你这孩子啊。”他摇摇头。
你说:“琴儿现在怎么样了?谁在陪着她?”
你说:“出事之前,我去了她的小楼,看到她的房间到处都是血迹。”
舅舅迟疑了一下。你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又猛烈地咳了起来。
舅舅说:“好吧,我告诉你,可是你千万不要着急。”
你点头。
舅舅说:“她下楼之前服了毒药,是从半夜从厨房拿的毒鼠药,所幸她找到的份量不多,也不知道要坚持到行动结束需要服多少。”
你动了一下。舅舅赶紧按住你,说:“你答应我不着急的。你父亲已经另外请了大夫在那边救她。虽然她还没有醒过来,但是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了。你父亲在那边守着她。可是。。。。。。”
你说:“可是什么?”
舅舅说:“可是,没想到那个畜生会那么歹毒。虽然琴儿当时没有反抗的能力,可他的动作还是那么粗暴,把她伤得非常严重,撕裂一直从,从那里一直延伸到了腹膜。她已经大量出血之后,他还蓄意继续了很久。可以想见当时动弹不了的琴儿,遭受了何等的羞辱和身心痛苦。怪不得琴儿这么坚定不移地要立刻杀了他!你父亲都快要气疯了!”
舅舅说:“她需要做一个深入体内的缝合手术才能从这样的创伤中恢复。大夫来了有一会儿了。她可能现在正在做。”
你的嘴唇发白。你伸手推开大夫,你用手支撑着身体想要起来。你说:“我要去看她。”你再次剧烈地咳出了血沫。
舅舅再次按着你。他说:“你不是大夫,你去了的话,在那种情形下,我们都是男人,谁也不方便再进去。本来让男大夫来做这种手术,就是一个这样门庭的女人难以承受的了。她受的羞辱已经够多了。她不能再承受多哪怕是一点点了。”
他说:“我已经让吴顺在那边候着,如果手术不顺利,他会过来报信的。他既然一直没有过来,就是到目前为止,那边还进展顺利,你不要担心。”
舅舅说:“琴儿现在昏迷着。你去了,她也感觉不到你。就算她是清醒的,看到你,也未免会心情波动,对她恢复不利。”
你倒在枕头上。你自责地说:“这都是我的错。要是我不着急去临水,这一切就没有机会发生。我要是在家里等父亲回来了再走,他就没有机会和胆量下手。”
你说:“其实,我知道大哥对她不尊重已经很久了。我一回家就发现了。可是,我觉得自己有能力处理这件事,不必让父亲烦心,也顾念着他始终是大哥。我现在好后悔没当时就告诉父亲。我只顾念着兄弟之情,顾念着父亲对大哥的情感,可没有想到这会增加琴儿的危险。”
舅舅安慰你说:“世事难料,人心叵测。这不是你的错。你的处理并没有什么不对。你不要过于自责。”
伴随着你急促的呼吸,你的肺部发出一阵呼噜的声音。
舅舅心疼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你先自己好起来,才能帮得了她。你若这么伤心,伤势加重,你父亲将会怎样呢?今天,他看到你被射倒,差不多头发都要急白了。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连话都不太能说了。”
舅舅说:“想想你父亲这一天所经历的。你们三个都是他的子女。你们谁出了事情,对他都是难以接受的。现在弄成这样,无论什么结果,最伤心的,都是他。他也年纪一把了。你是他最在意的孩子,你一定要多多体谅他。”
你听了舅舅的话,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你躺着不动了。
你抬起胳膊,遮住了眼睛。
舅舅看着你。他心里一阵阵难过。
他说:“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地休息着。只要她醒过来了,我答应你,一定让你们尽快见面。”
第九十五章 走投无路()
我终于醒了过来。
我醒来的时候,是半夜。身边守护我的人,因为连日辛苦而在打瞌睡。
我看到朦胧的光晕,然后看到燃烧的灯烛,随即又看到悬挂在墙上的,我生父的佩剑。
慢慢地,我意识到自己还在自己的房间里。这说明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心中的沮丧难以言喻。
那年我才只有十五岁。要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杀,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但是,我还能怎么办呢?
我当着恩养了我十五年的父母亲的面,伤害了他们的两个儿子。在发生了这些之后,我还有什么颜面在这个地方再住下去呢!
可是,如果离开这里,我又可以去哪里呢?
我已经是一个失去了贞节的女人,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不洁的女人,永远都不会有清白的门庭再愿意接纳我。
现在,像夏文侯和他的儿子那样的人,只会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避我。他们私下里会像谈论烟花女子一样地谈论我。
整个世界就此对我关上了大门。从此不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再变成一个好女人。
我的一生在那一刻就已经被彻底地毁灭了。
挽救我的唯一办法似乎就只能是嫁给大哥。
但是,我如此刻骨地恨他,在做他的妻子和死亡之间,我宁选后者。我不能想像怎样才能和他共同生活几十年,不能想像自己怎样去养育他的儿女。我不能克制自己一见他就杀心顿起。
可是,我也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去尝试杀他。在看到你中箭摔倒在地的那一瞬间,我心里全部的戾气、全部的悲愤、全部的坚定,还有全身的力气,就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只剩下迷惘。只剩下心痛。只剩下悲哀。这景象从此就印刻在我的记忆里。它让我再也没有力量,没有办法去实施另一次这样的行为了。所以,我也没有办法为了报仇而活下去。
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
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我非常悲哀地发现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我的立足之地。
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再次去继续没有完成的旅程。
我睡在那里,一直看着墙上我父亲的宝剑,积攒着力气。
当我感觉自己能够行动的时候,我挣扎着下了床。
但我不知道自己在昏迷期间做过的那个手术。
我一下床就感觉自己踩在了一个很高的棉花堆上。我扑通一下子就摔倒在地,惊醒了守护我的人。
我知道自己无法在她们捉住我之前走过去拿到宝剑。
我便伸手把床头的一个药碗打碎在地上。在我抓到一块瓷片的时候,一个健硕的仆妇牢牢地抓住了我手腕,让我无法动弹。
我松开了瓷片,又一头撞向桌角。另外两个仆妇从后面冲过来,死命地拖住了我。结果我只是在桌角撞破了额头,晕过去了。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发生了很多的改变。凡能用来自伤的各种危险的东西,都从房间消失了,或者挪到了距离我很远的地方。
我的双手和双脚都被用缎带绑在了床上。四五个仆妇目光炯炯地在床的四周看着我。
当我的眼睛睁开时,我看到她们欢欣鼓舞地嚷着:“醒了!醒了!”然后一个仆妇就飞奔出去。
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要这样处心积虑地挽留一个没有活路的人呢?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让我很容易地去死呢。
就在那一天,我知道了,人生在世,有时候,活着固然艰难,就算是想要死,也会非常困难。
在很多的时候,我们是生死不能自主的。
只是生死之间的一个傀儡罢了。
第九十六章 生死相随()
“你们为什么要绑住她?”
在重新见到你之前,我先听到你的声音。
我看到你在吴顺的扶持下,慢慢地从门口走了进来。我听见你对仆妇们这样责问。
“松开她。”你说。
仆妇们迟疑着不敢执行你的命令。
你推开吴顺。你自己走了过来。你在我床头跪下。你伸手把我身上的所有束缚全都解除了。
我看着你。
一个辈分较高的仆妇走过来劝阻你。她说:“不行啊,少公子,这样太危险了!”
你说:“绑住她难道就不危险了吗?一个人如果想死,会有很多办法。”
你一下子说中我的想法。我当时正准备用不吃不喝来完成这件事。
你说:“你们这是在帮她吗?你们只是在迫使她死得更艰难、更痛苦罢了。”你说:“她不是一时冲动才要寻死的,她是觉得没有活路可以走才要去死的。”
你说:“难道你们可以一生一世都这样绑住她吗?”
仆妇们在你的问题下,低下头去。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那么多的人,只有你是明白我的。只有你明白!
你看着我。你说:“琴儿,我明白你心里的想法,也知道你心里的煎熬。我不说劝你不死的话。你有权决定自己的事情。”
你说:“如果你已经决定去死,我可以帮助你死得更容易更少痛苦些。我可以让她们都不阻拦你。”
仆妇们听了,面面相觑。
那个辈份较高的仆妇对门口的另一位仆妇使了个颜色。门口的仆妇便悄悄地退了出去。她飞快地下楼,跑去向父亲报告了。
你努力了一下。你忍着胸口的伤痛,站了起来。你从墙上取下我父亲的宝剑。你把它拿到我面前。
你说:“你刚刚从床上摔下来,是想要去拿到它,是吧?你想要用它结束生命,是吧?”
你抓过我的手,把宝剑放在我的手里。你说:“我帮你拿到了。你振作起来,好好地把它拿在手里。它就是你的父亲。你拿着它,就能感觉到你的父亲。他现在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但是,他仍在你的身体里。他的生命就在你的血管里澎湃。他就通过你的手,再次握住了这把他曾经握了一辈子的宝剑。”
你说:“此时此刻,我知道你的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悲伤,还有无边的绝望。可是,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你现在还记得他吗?你现在还能想起他吗?”
你说:“你父亲是勇敢的战士。他的勇敢不在于不怕死,而在于能够面对败局,坚持到底,战胜内心的种种怯弱与恐惧,用毫无畏惧的安定的内心,震慑到敌人。”
你说:“这把剑从来不是用来结束自己逃避面对挫败的。它是用来斩断怯弱,面对问题的。琴儿,你会像你父亲那样地去使用它吗?你使用它的方式,会让你父亲自豪吗?”
你说:“你父亲阵亡时,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会来到这世界上。现在,你就打算这样去见他,告诉他,你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就从生命里逃脱了吗?”
你看着我。你说:“此时此刻,你也还记得你的母亲吗?你还能想起她是忍受了如何漫长艰辛的痛苦,才用自己的生命换得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她牺牲了自己,只是希望能把你父亲对她的爱留在这个世界上,把你父亲的生命留在这个世界上。她闭上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是如何地希望于你的呢?她必定是希望,通过你,让你父亲的血脉,长久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要和他的身体一起消亡。她就是怀着这样的希望离开世界的。你觉得,如今你已经可以去见她了吗?”
你说:“琴儿,每一个人都会死。我们有这样的自由去决定为何而生,为何而死,怎样去生,怎样去死。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现在,剑在你手里,你的性命也在你手里。你可以做出自己的决定。”
我看着你。我泪眼模糊地看着你。我无法回答你的这些问题。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在一片寂静当中,彼此看着。
在生死分际的地方,你是曾经帮过我的。你就像一束光,曾经照进了我漆黑一片的世界。这是自从悬崖相遇之后的第二次。你做到了这样的事情。
你教会我一件事情:我们的生命不止是自己的。我们的生命,同时也是许多人幸福或者不幸的原因。我们在决定自己生命的同时,也决定着许多人的幸福或者不幸。我们不应该只管自己。
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痛苦,什么样的打击,要能够有力量承担起痛苦,最有效的不二法门就是:不要只考虑自己。
你看着我的泪光盈盈。你继续说:“等你做完你的决定,我也就可以做我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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