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非常习惯这些女人视他如无物地昂首而过,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透明的,无法被任何人看见。
他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天皇的尤物,更没有这样长久而逼近地被其中的一个尤物这样认真而和善地注视过。
这让他产生恍如步入了天堂的感觉。
而在元夫人随后所说的那句话就更让他瞬间灵魂出窍。
在元夫人温和亲切地看着这个老头,突然笑了一下。
她伸手亲自把这个老头扶了起来。她和这个老头对面而立着。
她用手中的描金折扇半遮着青春靓丽的面容,眼波流转地打量着他银白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脸。
她点头示意老人再走近她一点。
老人迟疑地向前挪了一两步,他已经能闻到在元夫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那香气飘飘渺渺,似有若无,有着说不出来的吸引力。
老人并不知道,为了在一面之间吸引天皇,很多妃嫔都会在衣物和身体薰香方面下大功夫,有很多秘不外传的配方。
在元夫人轻轻地靠近老人的耳边。她说:“你很可爱。”
她说:“你是我见过的,上了年岁的人里面最有吸引力的男人。”
她在老人耳边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我,很,喜欢你。”
她说:“我,会,想你的。”
在元夫人说着,就用银铃般的声音掩口轻笑了起来。
然后,她就像一只蝴蝶一样地从老人的眼前飞了过去。
她和侍女们在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衣香鬓影中,消失在庭院的另一头。
留下那个老人,如遭雷击地呆呆地站在那里。
在一片模糊的苍老视线当中,他彷佛看见在元夫人在庭院的出口处,回眸对他千娇百媚地微笑了一下。
第八百六十章 绫鼓(中)()
(一)
于是,悲剧开始了。
其实,凡尘中的任何一次美好的相遇,结局无不如此。
它既是快乐的发端,也是悲剧的序幕。
只要我们不能挽留那些美好的时刻,并让它永远延续,那么每次美好的相遇就都只是转瞬即逝的短暂存在而已。
它不会是圆满的。
从庭园里的那次相遇之后,老人全身的血液就被在元夫人的勾引点燃了。
他从头到脚都为在元夫人身上的芳香气息而沸腾。
他从此不可自拔地陷入了对这个女人的爱恋当中。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年岁和身份。
他对在元夫人的话深信不疑。
随后的若干天里,老人为此失魂落魄,为此消瘦憔悴。
他觉得剩余的生命毫无意义,除非能再次与在元夫人相聚一次。
他自知身份卑下,倒也并不期望能与天皇的女人同床共枕,享受那种天人才会有的缠绵,他只是怀着一个微小的愿望,希望能再次看到在元夫人,能让在元夫人的目光再度落在他的身上,能再这么近地听到在元夫人的声音对他说话。哪怕在元夫人下次说的话是:“你现在就去死掉吧。”
但,从那一天起,在元夫人就没有再出现在他打扫的庭院里。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在元夫人再也没有经过他活动的领域。她从此就消失了,好像她从未存在于宫廷里一样。
老人每天不断延长在庭院里工作的时间,他把庭院里的每一寸地都打扫得光可鉴人,一尘不染。
他从黎明一直等待到夜深。但不仅在元夫人没有出现过,就连在元夫人的侍女也没有出现过了。
老人开始产生一些不好的幻想。他晚上恶梦连连。
他开始梦到在元夫人犯了什么错误,在元夫人受到天皇或者大内主管的严厉惩罚,他看到在元夫人被打入冷宫,受到下人们的各种虐待欺凌,悲苦无助,又看到在元夫人身陷地狱的烈焰,在青面獠牙的狱卒折磨下受苦受难。
他清晰地看到在元夫人脸上闪烁的泪光,她痛苦地伸出双手,在向老人呼救。
老人在这种恶梦里全身冷汗地醒来。
他觉得无法再承受这种生死不明的音讯隔绝了。
他想起过去在这个行宫里失宠被惩处的天皇嫔妃,想起她们如何被白绫勒死,如何被赐毒酒,如何被杖毙,如何被溺死,苍白的尸体或者血肉模糊的尸体,如何在漆黑一片的夜晚,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运出,交给宫外悲痛欲绝的家属去埋葬。
他全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
不!我一定要见到在元夫人,确认她平安无事!
于是,他冒险采取了一些行动。
强烈的爱情总是能让人不顾一切的。即使对一个老人,也依然如此。
(二)
老人动用了自己毕生的积蓄开始在宫中广行贿赂。
他找了一切可以帮助他的人,希望能向在元夫人传递一句话。
金钱的力量在任何时代和任何国度都是有效的。一切规则都可以因此而被更改,一切阻挡都可以因此而被突破,也许,仅仅除了死亡。
所以,老人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
当他的毕生积蓄,那些用来买棺材的最后老本全部都花光之后,他的话也终于被在元夫人所听到了。
在元夫人其实一直就在等着这个时刻。
从她对老人说出那些心血来潮的调戏之言开始,她就一直心怀某种恶意在等待着。
永远盼望而永远无法得到的心情,难道天生只能由我们女人来承受吗?就不能以牙还牙地让男人们也尝尝吗?!
报复天皇是会被诛灭九族的,是绝对不可饶恕的,也是在元夫人断然不敢去做的,就连转一个这样的念头,她也觉得脊梁骨发寒。
但是,身为天皇的妃嫔,戏弄一个扫地的低贱老头,却没有什么不可以吧。
从老人不可自拔的痴迷当中,在元夫人获得了某种快感,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获得了足够的安全感。
“啊,看来,我的美貌还是不逊当年啊!就连这样一个身如槁木的老头子也能被我的几句话挑逗得分寸大乱,忘记危险和身份!这样说起来,我在宫廷里面,目前还是安全的。也许我还有机会迷住天皇,让他从此就不能离开我吧。”
(三)
戏弄是一回事,认真就是另一回事情。
当那种恶虐的快感过去,当安全感又重新回到了身上,在元夫人觉得内心的那个大洞没有那么深不见底了。
于是,她开始对这场游戏产生了厌憎。
该如何摆脱这个疯疯癫癫的老人呢?
去见他?那显然是愚蠢的。何况一次相见只能点燃另一次相见的**。
不见他?在元夫人又担心老人眼前的疯狂会蔓延为更大的疯狂,从而玷污她的名声,给她招致杀身之祸。
思前想后,在元夫人想到了一个主意。
她想,当婴儿在摇篮里面哭闹的时候,最好的哄劝办法就是给他一个拨浪鼓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这样他的注意力就会被转移到这个东西上面了,而自己也就得到解脱了。
于是,在元夫人让捎话的侍女给老人送去了一面鼓。
在元夫人说:“你去告诉他,如果想要再次见到我,就敲这面鼓吧。”
她说:“当我听到这面鼓在那所庭院里发出的声响,我就前去见他。”
在元夫人说:“如果一直听不到鼓声,那就是上天不要我们再见了。那样的话,我是不会违逆上天的意思的。”
她说:“不论他怎样可爱,但我毕竟是天皇的女人,不能做身份不允许的事情。”
在元夫人说完,严厉地看了所有的侍女一眼。
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今后任何人,不管你们拿了别人的什么好处,都一律不许再给我传这样的话。如果谁胆敢再传,就准备着被拖出去打死好了。”
在元夫人说着,用阴沉严厉的目光扫射了一圈四周。
侍女们都被她凶狠的目光吓住了,纷纷点头称是,低下头去,跪在她脚下瑟瑟发抖。
在元夫人对这个游戏已经深感厌倦了。
她决心要一劳永逸地结束这个无聊之举。
第八百六十一章 绫鼓(下)()
(一)
在元夫人夫人的恩赐,被辗转送到了老人的手里,同时被传过来的,还有在元夫人夫人的那段话。
老人双手哆嗦着接过了侍女递过来的这面精致的鼓。
当侍女的身影消失之后,一无所有,仅剩此一念的老人就急不可耐地开始敲打这面鼓。——但他立刻就陷入了极大的绝望。
这面鼓之所以如此精致,是因为它是用在元夫人夫人做衣服的绫缎制成的。
它仅有一个鼓的外形,但却完全是布料实心填充的。
准确地说,它只是一个布料做的鼓形实心枕头而已。
无论你用多大的力气去敲打,它也只会绵软地向里面塌陷下去,不会发出任何响亮的声音。
听着绫鼓发出的微小的噗噗声,老人站立不住,脚下一软,顿时就瘫软在地。
不!他不相信这是在元夫人夫人的懿旨。
她明明那天亲口对自己说过:“我很喜欢你。”
她明明用过那样含情脉脉的眼神亲切地注视过他!
他心里很清楚在元夫人夫人送他这面绫鼓,是告诉他,今后永远不要相见了,也请他忘记那天的事情。
但是他却不肯相信。他觉得,这一定不是在元夫人夫人本人的心意。
她一定是受到了某种胁迫,或者是有人冒充了她。
(二)
在随后的数日内,老人什么都不愿意再做了。
每日每夜他都坐在庭院里,拼命地敲着这面不会响的绫鼓。
他用生命在撞击着这面绫鼓,但依然不能发出任何声响。
庭院里的灰尘和落叶越积越高。但他对此浑然无觉。他觉得生命当中只有这一件事情可以一做了。
终于,老人的懈怠被行宫内院的主管发现了。
他遭到严厉的训斥和一顿痛打。那面绫鼓也被撕破而扔在一旁。
主管警告说,如果下次再发现他失职懈怠,就要将他当场打死或者逐出宫廷,任其流落街头,冻饿而亡。
其实这两种结局对老人来说,全都是一样的。
离开在元夫人夫人所在的地方,不用冻饿,他也会当场死亡。
(三)
遭到痛打后的那天夜里,老人在庭院里坐了一个通宵。
他始终没有停止过敲打那面已经破烂的绫鼓。
他心里怀着最后的一线幻想。也许,上苍能听到我这个垂死之人的最后声音吧。毕竟,我只是想和这个美丽的女人见上一面而已啊。
然而,正如我们日常生活中常常看到的,上苍没有作出任何垂怜的反应。
天色破晓时分,绫鼓还是一声不响。
而老人也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去了。他不可能再回到那种每日像一个透明人一样地埋头打扫庭院的枯死生活中去了。
他的爱情之火已经熊熊燎原,它必须吞噬一点什么才会熄灭。
它必须用一个人的生命去喂养才能消除那种地狱般的凶暴。
于是,老人明白,自己其实已经没有路可以走了。
无论他举步何方,遇到的都是死亡。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距离死亡这么接近过。
他也从来没有这样盼望过最后的死亡。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死亡好过继续活着。
所以,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就发生了。
一颗种子种下之后,它终究是会发芽的。
在天色大亮,行宫内院主管再次带人前来巡视庭院的清洁工作之前,老人紧紧抱着那面破烂的绫鼓,纵身跳入了庭院里的荷花池。
他就在那里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当巡视的行宫内院主管进入庭院的时候,他看到一具白发的尸体睁着眼睛浮在盛开的荷花中央。
而在元夫人夫人的那面绫鼓却没有浮上来。
它就此沉没在荷花池里了。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它。
(四)
当老人悲惨的死讯传到在元夫人耳朵里时,死亡带来的罪恶感一下子就把她本来就空洞无物的内心压垮了。
于是,这个美丽的女人承受不了良心的负担,再加上多时以来积累的抑郁,她,一下子就疯掉了。
她反复地说着:“不!不!我给他的那面鼓,是完全可以敲响的啊!那是可以敲响的!是他不会敲!是他这个笨蛋完全没有找到敲响的办法!这不是我的错!他不能怪我,只能怪自己太笨了!这不是我的错!不是!这不关我的事!我没有害死他!”
她就这样反复地说着这句话,不吃也不喝,龟缩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许任何人进来。
她就这样在内心的狂乱和惶恐中,走向了她自己制造的灭亡。
(五)
最早,我是在大阪看到这出能剧的演出的。当时,我就很被剧情所打动,萌发了要再度改编它,形成一个新剧本的想法。
看到这出剧目的结尾时,我觉得在元夫人的结局,更多地是作者出于同情或者义愤的一种表达。
事实上的在元夫人也许是不会疯的。
毕竟,这只不过是一个本来就很快要死的下人的提前死亡,或者他是自己失足掉在池塘里淹死的呢?
谁知道?
也许,真正的在元夫人会因此长长地出一口气,并且会伤心地流下几点慈悲的眼泪,而内心暗喜不已吧。毕竟死人就不会再来纠缠,也永远不会开口说话了。
也许,在元夫人还会抚恤地吩咐主管好好地将他埋葬掉。
我觉得这样的结尾可能会更接近我们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吧。这一点点罪孽都承受不了,我们的文明又怎么会走到今天来的呢?
我们对罪孽的承受能力,其实还是非常顽强的吧。
——无论妇孺老幼,全都相当顽强。
(六)
在元夫人这个女主角,其实不是我看这个能剧的时候所注意的。
深深触动我的,乃是这个老人敲打绫鼓之时所展现的绝望。
这出剧目深深地抓住我,也全都因为这点深沉的、不可救药的绝望。
我觉得这一段无声的敲打,点点捶捶都敲击在我的心上。
我也就是那样的一个老人吧。我也就是这样地,把生命花费在敲打一面永远不会响的绫鼓上吧。
我也就是这样地,把青春耗费在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上,一场不可能有结果的等待上。
而时间和生命就在这样的无望重复中飞快地流逝掉了。
这场剧目散场之后,我就是因此而在场中坐了一会儿才能站起来。
我离开之后,还在附近的街道上徘徊了一会儿。
在这个剧目结束之后的若干年里,我一直都在问着自己:“我该停止敲击那面绫鼓吗?”
(七)
我始终没有回答自己这个问题。但我的行动却做出了它自己的回答。
事实上,当我在心里迷惑于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时,我的行动却从来没有停止过敲击这面绫鼓。
不知不觉当中,我敲它已经超过10年了。
就是在我写下这一行的时候,我仍然在敲着它。
(八)
但,我感觉到一点不同。那个不同就在于,我现在的敲击里面,也许已经没有想要兑现的**了。
因为我一直不停地敲了这么久,所以,我的坚持已经超过了变幻不定的两**望。
我现在敲打那面绫鼓的时候,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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