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看到高雄从前面的洗手间里出来。
我们的眼光隔着许多的座位在空中交汇。
高雄看到我眼里的疑问和质询。
他再次呲牙笑了一下,闪烁出一道白光。
我咬了咬嘴唇,瞪着他。
他没再走过来,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我只能看到他的座椅背面。
过了一会儿,有个空乘走到高雄的座位上,俯身询问他什么。
然后我看到那个空乘向我走了过来。
他递给我一张纸条,说是前排那位先生给我的。
我道了谢,低头看那张纸条。
上面是高雄的字迹:“漫长的寂寞中,送给你听。仅此而已。不要拿下耳机。”
我看着那张纸条,又抬头看了看高雄的座位。
我看到他的胳膊举了起来,关闭了头上的灯。他放下窗帘,开始放倒座位,准备睡觉了。
看到他没有再次走过来的意思,我也感到了瞌睡,我也关了灯和窗户,放下座位,盖上毯子,准备入睡。
我躺在软软的枕头上,看着头顶上的舱壁,耳边一直回响着杜德伟的歌声。
我没有关掉播放器。我拉上了眼罩,在一片漆黑中,听着这首歌,飞过了这片最寒冷的古老荒原。
(五)
我站在滑道的边缘,看着下面飞扬的雪雾和森林的倒影。
我对高雄拼命摇头,表示不想滑下去。
高雄说:“试一试?你看,苏和我儿子都滑下去了,不会有事的。有充足的安全设施和安全救护人员可以应付各种情况。”
我再次摇头。我说:“没有任何安全设施可以防止所有的人生意外。”
高雄说:“想不到你这么怕死。”
我说:“我不想把生命浪费在娱乐上。”
高雄说:“这不是娱乐,是挑战,是运动。”
我说:“身体强健又如何?自然界有亿万种可能让健康的身体瞬间灰飞烟灭。肌肉不能抵挡无常。”
高雄对我翻了一个白眼,说:“不可救药。”
他龇牙咧嘴地对我说:“正如你所说的,无常势不可挡,没有安全的地方。你不滑下去,留在这里,也一样随时会死。”
说着,他就落下头罩,张牙舞爪地挥舞着雪杖,呼地一声,从我身边滑了下去。
他激起的雪沫随着寒风吹拂过来,落在我脸上的皮肤上。
我还是战胜不了自己。没有你在身边,我无法控制内心的瑟缩与恐惧。
我觉得很惭愧。
我还是没有获得自己的力量。
我不是早就想要结束生命了吗?为何此时不能克服恐惧?
我独自站在雪峰之间,看着滑下去的人们在雪坡上划出一道道白色的线条。
我觉得很迷惘。
(六)
我站在酒店的花洒下沐浴。
暖暖的按摩水流在皮肤上流淌,让我觉得很放松。
我闭上眼睛,站在水流当中,想要把白天的事情全都推开不去想。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听到门铃在响。
又过了一两秒钟,我醒悟过来,有人在外面想要进来。
我匆匆洗干净身上的泡沫,拿起毛巾擦干身体和头发,穿好浴袍,出去开门。
高雄出现在门口。
我说:“这么晚了,有事吗?你们还没有睡觉吗?”
高雄一手把门推开,不容分说就挤了进来。
他伸手抓住我的一条胳膊,掐得紧紧的。
我惊惶起来,我往外用力抽着自己的胳膊。
我说:“干嘛?你要干嘛?”
高雄盯着我的眼睛说:“本来我们是要睡觉了的。可是,上床之前,苏和我说了一件事情。我得过来证实一下。”
他说完就一把往上撸起了我浴袍的袖子,我的整条胳膊都露了出来。
他充耳不闻,说:“这只胳膊。给我看!”
他又抓住我另外的一支手臂,做了同样的事情。
我挣扎的时候,他又一把扯开我胸前的浴袍,我的整个脖子、半边肩膀和半个胸部都显露在他的眼前。
我惊叫了一声,用了生平最大的力气,从他的手中挣脱,用力推开了他。
我说:“你疯了,你老婆儿子就睡在对面!”
高雄说:“我们之中肯定是有一个人疯了,但此人绝不是我!”
他离开了我,走向衣帽间,他从衣架上取下我的游泳衣,迎面摔在我的脸上。
他说:“跟我去游泳池。”
我说:“这么晚了,我不想游泳。”
高雄咬牙切齿地说:“不想?你是不敢吧?”
他揪住我的一条胳膊,咆哮道:“这就是你晚上早些时候不敢和苏去游泳的原因!”
他说:“我也根本不想游泳,我只想看看你全身是不是都和胳膊上一样!”
他说:“告诉我,你全身上下一共有几处?”
我拉紧胸口的浴袍,沉默不语。
他说:“给我解释一下,这些大大小小的瘀斑,是什么成因?”
我系好浴袍上的带子。我说:“这不关你的事情。”
他说:“你得了白血病吗?”
我气恼地说:“才没有!”
高雄突然怒吼了一声:“这个畜生!王八蛋!”
我提高了声音再次说:“无论发生了什么,这都不关你的事。你没权力三更半夜这样闯进我的房间,撕开我的衣服!你也没有权力对我提出这样的问题!我更没有义务一定要回答你。”
高雄面目狰狞地说:“他敢这样对你!怪不得度假你总是一个人,从来没有看到你们一起!”
我愤怒地说:“请你出去!你算我什么人!我们夫妻间的事情,不用你来多管闲事!”
高雄后退了一步。
他呼吸了一下。
他说:“没错。我不算你什么人。”
他说:“我今天过来,也并不是来多管闲事的。只是带给你一件东西。来度假之前,我特地回到父母家,回到我原来住的房间,翻箱倒柜找了好久才找到,我约你出来度假,就是想要找到它,送给你。”
他把手伸进睡衣的口袋,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
他说:“本来是想等明天送给你的。这个钟点送给你,怕你睡不好觉。”
他说:“既然来了,就给你吧。”
他说:“我想你是需要它的。如果你还珍惜,请你好好看看,好好想想你现在的生活。它是度过此生的正确方式吗?”
他把从口袋里拿出的东西递给了我。
他微微鞠了一躬,说:“对不起,擅自撕开你的衣服,看到了里面的风光。”
他说:“不打扰了。晚安。”
他说完,就转身走过去拧开房门上的锁,径自走出去了。
(六)
我看着他走出去。
房门慢慢地自己关上了。
我刚才的那些话,伤害到他了吗?
可是,我真心不想让他知道太多的事情,我也真心不想让他插手卷进来。
我把袖子放了下来。
我低头看他刚才递给我的东西。
我的心瞬间就停跳了。
我看到了你的眼睛。
你在我手中的照片上,看着我,正在微笑。
那是一张老照片,是你在博桑集训期间,与汪指导和博桑校长的合影。
你和汪指导一左一右站在校长的身边,看着镜头,笑得很灿烂。
你年轻如昔,英俊如昔,温和如昔,亲切如昔。
我的手颤抖了起来。
我拿着你的照片,跌坐在了沙发上。
我以前从未看到过这张照片。它怎么会在高雄那里?
你生前是送给高雄的吗?还是他后来自己设法弄到的?
你生前都从来没有送给我一张照片。
你在照片上微笑着看着我。在你身后的背景上,我看到那座久违的雪山。还有那些星星点点分布在山谷里的小木屋。
一瞬间,太多的记忆呼啸而来。
我拿着照片,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我就那样拿着它,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七)
有时候,我们会因为要逃避一种痛苦,而掉入另一种痛苦。
有时候,我们会因为想要避免孤独,而陷入更深的孤独。
就这样,高雄发现了我婚姻不幸福的事情。
虽然这个结局,是我们都意料当中的,但是,真的发生了,经历起来,还是倍觉痛苦。
第八百三十八章 东山物语(上)()
(一)
又一个春天到来了。
这个春天,我和逸晨先生合作,共同开始写一本很长的,书名当时还没有确定,姑且暂名为《东山物语》。
我用中文写出初稿,逸晨先生负责转译。我一边写,W先生一边译,这样书写完了,译本也就出来了。
在高雄的牵线下,书稿还只开了个头,就成功地卖给了W先生的出版社。
为了良好的合作,也为了加深的友谊,逸晨先生带着我一起去拜访W先生,并邀请W先生共进午餐。
席间,W先生开门见山地和我们谈起了版权费用的问题。W先生希望一次买下所有语种的译本版权,并包含电子版的版权。
为了一次成功,开口之前,W先生在心里酝酿了一下合适的说辞,因为之前我们合作的译本都是一个语种一个语种地出售的,我们很少签全版权的合约。
W先生认为,我们会在这个问题上讨价还价很久,所以,当它飞快地结束时,W先生吃惊得简直就说不出话来!
当W先生询问我所希望的版权金额时,我直截了当地告诉W先生说:“没有费用。这书的版权,我们完全送给您的出版社。”
W先生嘴里含着食物,筷子伸在盘子的上空,就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一样。
然后,W先生笑道:“喔,不要开玩笑嘛。”
我再次清晰地说:“不是玩笑。我们决定把全版权,送给您的出版社。”
一支筷子掉在了盘子里,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W先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说:“你们,愿意白写?”
我点头说:“愿意。”
W先生看向逸晨先生。梁逸晨也对W先生点了点头。
W先生说:“你们,也没有什么条件,比如说,要求将版权收益慈善捐赠什么的?”
我说:“没有附加条件。”
W先生说:“没有其W先生要求?”
我说:“没有。”
W先生说:“以后可能会有的增值,也不考虑?”
我说:“不考虑。”
W先生说:“以后,你们确定不会后悔?”
我说:“不会。”
W先生说:“也不介意我利用这个做坏事?”
我说:“您会用来做坏事吗?”
W先生说:“那可说不好,人性都有阴暗面。万一我会呢?”
我说:“您自己决定用它来做什么。”
W先生看了看逸晨先生,逸晨先生对他温和地微笑。
W先生到现在才有点确认这事是真的了。
他坦率地说:“我不太喜欢突如其来的便宜事。这种事情出现的时候,我心里总是有点忐忑。出版社是想要赚钱,但是不想赚作者的辛苦钱。不如这样吧,如果你们不想要版权收入,我们换一个方式处理。我还是按业内均价付给你们一个合理的费用,你们把钱先收下来,然后再捐赠出去,这样,岂不是更好?”
我说:“如果您感到非常不安,觉得这里面有风险,不想要免费的版权,我们也可以这么做。”
W先生看了看我们,说:“这个,梁先生,我们也是打过多年的交道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为了今后不伤感情,我想知道你们这样做真正的理由。”
逸晨先生笑道:“你放心,这里面没有阴谋。只是,心心想要做个练习,我只是满足她的心愿,陪着她练习而已。”
W先生说:“什么练习?”
我说:“只是想开始习惯一件事情:没什么东西是我的。没有。”
W先生说:“这是一个你很喜欢的故事,不是吗?你舍得就这样把它扔给我,随便我怎么改?随便怎么用?”
我点头。我说:“就是特地要选一个我很喜欢的故事来练习丢弃。”
W先生说:“我是一个生意人,没有梁先生那么浪漫温存。年轻人,你可能犯了一个写作者经常犯的错误。我们都生活在现实里,并不在中。”
我说:“您怎么那么肯定,我们现在是生活在现实里,而不是一个梦境中,或者别人的里?”
我说:“您看过《黑客帝国》这电影吗?也许,我们以为自己生活在现实里,但却一直生活在幻境中。”
W先生听了,就长长叹息了一声。
他看了看我,夹了一口菜,咽了下去,W先生举起杯子,我们三个人碰了一下,W先生把杯子里的酒都喝了下去,然后,再次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他说:“既然这是你们最后的决定,我,就代表本社,衷心感谢你们的版权馈赠。”
他说:“你们放心,我会让这个好看的故事,更加熠熠生辉的。你们不要的版权收益,我也不能占你们的便宜,本社会代两位回馈书店和读者,并加以合理的捐赠。”
(二)
饭后,W先生邀请我们去参观他们出版社的办公楼。更准确地说,他是邀请我去参观。因为逸晨先生和他合作很长时间了。这里已经来过无数次了。
我们路过一间会议室。通过透明的玻璃,可以看到很多部门的主管都在里面。他们在热烈地争论着,好像是在争取什么资源,从传到外面的断续言语来判断,各部门都在强调自己的事情是最重要的。
W对我们说:“对不起。我以为他们已经结束了。不好意思,我进去一分钟,把会议结束了,再陪你们参观。”
逸晨先生笑着点头。
W推门进去之后,我说:“他一分钟就可以结束?”
逸晨先生说:“喔。那是他谦虚,他不需要一分钟,10秒钟足够。”
我们在门外,看着W走进去,走到长条桌的顶端。
他说:“看来这样议没有结果,不如我们换个方式。”
他说:“让我们坦率一点吧,说个实话。认为别的部门的事情其实比本部门的事情更重要的人,请举一下手。”
过了三四秒钟,桌子侧面有-只手臂慢慢举了起来。
W说:“好了,就这样定了,资源先给你的部门用。散会。”
在我惊讶的目光中,W推门走了出来,他再次说:“不好意思,耽误你们的时间了。”
我充满敬仰地看着W先生。
逸晨先生对我说:“怎么样,我说了吧,10秒钟,足够。”
(三)
就这样,我和W先生慢慢地也成了朋友。
W先生的文学欣赏水平很高。他说过一段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话。
他说:“第一人称,是写作中最有魔力的那个修辞。如果想要制造普遍的迷乱,就要大量使用第一人称。”
他说:“在制造迷幻效果方面,我,这个词的力量,堪称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还有一次,他审阅一个作家的新书初稿,看到作家在书里写道:
“国王这样号召他的士兵们:这里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这是我们的城池,我们的土地,现在,敌人侵夺了它,蹂躏了它,所以,我们要奋力杀敌,夺回我们所拥有的!然后,国王率领军队扑向城池。”
看到这里,W先生笑了一下,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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