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喝茶的时候,高雄在谈你,我静静地坐在对面听着,用小勺搅拌着面前加了新鲜牛奶的红茶。
我没有流眼泪,但是也不能开口,高雄只听见小勺轻轻敲击着瓷器杯子的声音。
那是你去世之后,我第一次能够如此安静地听高雄说起你生前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期间,一直都是高雄在说,字斟句酌。
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他,一句话也没有响应他。
我不知道是希望谈话这样持续呢,还是希望它就此中断。不知道是希望继续听到你的事情呢,还是希望逃避听到你的事情。
(三)
高雄说,你病重期间,有一次,他去探望你,守护在你身边。
那天,天气也像今天这样阴沉,一切都是湿漉漉的。
高雄到医院的时候,大概是上午9点多。你在沉沉睡着,看上去气色很不好。
高雄看到你的左手正在输液,鼻孔里插着氧气管,身边放着氧气罐,还有两样仪器。在和轮值陪护你的一位体育老师的交谈中,高雄得知你昨夜的情况很糟糕,心跳和呼吸都不好,清晨5点左右才慢慢睡着的。
高雄让陪护人去睡两小时,然后在你身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他看了看床头柜上的保温罐,判断你从昨夜到早上什么也没有吃。
然后,他开始看输液签上开列的药物名称。看了片刻,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这时,他听到你动了一下,然后听到你身边的仪器发出一些声音。
高雄站了起来,俯身看你,然后看了看仪器,他发现你的眼睛微微睁开着。
高雄叫了你一声,你似乎有听到,又似乎没有听到。
他看到你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在动。你似乎想在胸前抓住什么东西,但你却没有足够的力气。
高雄再次叫了你一声,问你能否听见,是否想要什么东西。
你没有回答他。
他又问了一次,并且帮助你把手放在胸膛上。
这时,你低微地说:“它在哪儿?。”
高雄说:“什么东西?你找什么?”
你呓语道:“我答应过她,要一直戴着它,直到最后。”
高雄问:“戴着什么?你答应过谁?”
你说:“母亲。”
你持续地呓语道:“母亲。”
高雄问:“你还好吗?我是高雄,听得见我吗?”
你没有回答他,也没有睁开眼睛,你身边的仪器再次发出一些声音。
高雄看了看你,又看了看仪器,决定立刻呼叫医生。
(三)
你睁开眼睛,并且能说话,是40分钟后的事了。
这一次,你认出了高雄。
高雄告诉了你刚才的事情,并问你刚才在找什么东西,你提到的“她”是谁。
你听了,没有说话。
高雄说:“是在做梦吧?”
你看了高雄一眼,无力地笑了一下,说:“大概是吧。”
你说完这句话,眼光就注视着天花板。
你不说话,一直注视着天花板。
就在高雄想要再次开口的时候,你说:“不是做梦。”
你说:“护身符。”
你说:“那时,她叫琴儿。”
高雄说:“琴儿?”
过了半秒钟,高雄又说:“你是说她吗?心心?她以前叫琴儿?是小名吗?”
你的目光转到高雄的脸上。
你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很久以前,她叫琴儿。那是另外一个人,可也就是她。”
你疲惫地说:“不是梦。”
你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但也是梦。不是真。。。。。。。”
你没有说完这句话。
你感到剧痛。
(四)
“要不要叫医生再过来一下?”高雄担心地问。
你摇头。
“那么,要不要喝点水?”
高雄问。
你摇头。
“要不要把床摇高一点,会不会躺高一点觉得舒服些?”高雄问。
你不能再有表示了。
(五)
呕吐过去之后,你又迷迷糊糊地睡了。
高雄听到你在昏沉当中说:“不要哭。”
你说:“不要哭。”
那天,你没能再清醒过来,也没能再和高雄说话。
(六)
后来,高雄和你之间,还曾经有一次谈到这件事情。
你说:“我知道自己为什么病得这么重,也不可能长命。因为,以前我杀了太多太多的人。我施加出去很多的痛苦,现在,这些痛苦正在回到它被发出的地方。”
“以前?”高雄问,“你杀人?”
你说:“是的。出生之前。我是说,前生。”
高雄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你不相信有前生吧。”
高雄说:“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你。”
你无力地笑了笑。
高雄说:“你和心心以前认识,对吧?她那时叫琴儿?”
你说:“是的。我经常梦到那时候的她。差不多每次睡着以后,她都会出现。”
你说:“有一次,她把一件东西扔进我怀里。我觉得她当时很难过,但她强忍眼泪,不要在我面前哭。”
你说:“是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我违背了对她的诺言,她才会那么难过。她心里其实不愿意把那件东西那样扔给我。她只是对一切太绝望了。”
你说:“后来,我又梦到,她把一个有链子的东西挂在我脖子上。她一边这样做,一边对我说话。那是一个护身符。我常常觉得,它就挂在那里,但它却并不在那里。我从来不能摸到它在那里,但皮肤总能感觉到它。它很凉。”
高雄看着你,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说:“我杀了好多人,血流成河。这让她很痛苦。但她始终相信我。”
高雄说:“你那时为什么杀人?”
你说:“因为我若不那样做,人们就还会自相残杀数百年,会深陷其中,无力自拔。我想让这噩梦醒来,想让他们停下来。”
你说:“我一直就知道,杀人不会有好结果。可惜,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就算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
高雄看着你。他说:“很难想象,你会杀人。”
他说:“你不要多想。不管以前怎样,以后怎样,现在,就只有一件事情,安心养病。”
你自嘲地笑了一下,对高雄说:“也许,快要结束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你说:“当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就会看到一些之前看不到的东西。就像放电影,放到最后,才会看到剧组的全体名单。”
你说:“当片子没有放完的时候,人们是看不到的。”
第八百三十四章 爱尔兰小镇 (下)()
(一)
这件事情,给高雄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他一直不明白你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但凭直觉,他觉得我应该知道得更多。
所以,最终,在那间咖啡馆里,他还是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了。
当他说的时候,我一直都没有说话。
他看着我问:“你能明白吗?你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吗?”
他问完,就盯住我看。
我感觉到他在咖啡杯的上方盯住我看。
我默然地点头。
我说:“我明白。”
我说:“以前,我们是兄妹。可并非是亲兄妹。他答应娶我,可后来,他没有那样做。”
高雄说:“你们那时就是情侣吗?”
我点头。
高雄说:“他杀了很多人吗?”
我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内心感觉到粉碎般的痛苦。
我说不下去了。
我默然地端起茶杯,喝着苦涩的茶汤。
高雄看着我。
他沉默下去,不再提问了。
(二)
外面的光线变得明亮了起来。乌云正在散去,下午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透射出来。
我们一起看着窗外天空中深暗蓝色的大块云彩。
阳光在云彩后面放射出道道金光,在空气中划出无数笔直的线条。在氤氲的光线当中,许多灰尘在舞蹈。
过了好长一会儿,高雄再次开口说:“看,这尘埃的舞蹈,它们的旋转多优美啊。”
我看着灰尘,低下头,我说:“是啊,很优美。”
高雄隔着桌子轻轻地叫了我一声:“心心?”
我抬起头,我看着他,我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我说:“什么?”
他说:“那边有个投币的音乐盒。我们跳一支舞吧。”
我摇摇头。
高雄站了起来,一把拉住我,把我从座位上拖了起来。
他说:“不要什么事情都拒绝我。只是跳一支舞。”
他把我拖到音乐盒旁边,投入一枚硬币。
音乐盒开始播放一首有名的风笛曲,叫做《苏格兰女儿》,曲调很欢快,很跳跃,是乡村舞蹈的伴奏乐。
高雄带着我开始跳舞。
我们在咖啡店里跳这只欢快的舞曲。老板和店员都面带微笑向我们看了过来,并且和着节奏开始鼓掌。
在他们眼里,我们也许是一对出来度假的夫妻吧。
高雄精力充沛地在那里蹦达着,转得飞快,我有点觉得他是蓄意要转得这么猛烈的。
也许他就是想摇晃我,把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从我心里摇晃出去。
我两次踩到高雄的鞋子。每次都是这样的。我就没有过跳舞不踩到他鞋子的时候。
当我们停下来的时候,高雄看到我眼里的泪花。
他松开了手。
我离开他。
我们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坐了一会儿。
我低头擦掉眼泪。
(三)
等我重新平静下来,高雄说:“还要来点什么喝的吗?”
我摇摇头。他说:“对不起和你说这些。但是,我想,你是想要知道的,是吧?”
我点头。
我说:“谢谢告诉我。”
我们再次沉默了一会儿。
高雄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不早了,不一会儿,就要天黑了,我们去小镇上逛逛,买点东西,就上车走吧。”
(四)
那天我们在小镇上逛了七八间店铺,那时,我正准备搬进新买的房子,就在那里买了一个放调味瓶的小架子,几个挂盘,一条野餐毯。
在我挑选东西的时候,高雄靠在门边的柜台上等着。
他面孔朝外,眼睛看着镇上冷冷清清的街道,手指在木制的柜台上敲来敲去。
我走过来付帐的时候,他感觉到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
他笑了一下,把手抄进了风衣的口袋。
他说:“只是男人等女人购物时的常见动作。我又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
我说:“我选了很长的时间吗?”
他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我一边付钱一边说:“什么意思?”
他说:“客观地说,你挑了不短的时间。但更客观地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从来没有达到过很长。”
高雄这话的确说得很客观。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的确从来没有达到过“很长”。
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也完全一样。
(五)
高雄说:“这个小镇,以前其实是个小公国。公爵受封后,在这里建了一个雄伟的城堡。城堡内有一座高耸入云的教堂。然后,围绕这个城堡和教堂,当地居民慢慢地盖起了各式各样的房子,逐渐发展成今天的小镇。”
我们重新回到车上。车子启动的时候,高雄开始给我讲这个小镇的历史。
他说:“这位公爵有个年轻美貌的妻子,他们夫妻情投意合,非常恩爱,在这城堡里过了好些年幸福美满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年,小镇流行起了瘟疫,很多人病倒去世了。公爵夫人非常仁慈,她亲自带领侍女们,跟着医生,挨家挨户给镇民们分发抗瘟疫的药物,收敛病死的人,深埋安葬。劳累之下,她不幸也染上了瘟疫,挣扎了几天之后,就病逝了。公爵万分悲痛,但为了避免进一步的传染,不得不很快将她也埋葬了。”
“瘟疫终于过去了。小镇从悲痛和恐惧中逐渐复苏。但是,公爵的心却一直沉浸在痛失爱侣的悲伤当中,久久无法康复。”
“公爵昼夜守着公爵夫人的坟茔追思怀念,长达7年,抛却世间,万事不理。公爵的臣属和公国的百姓们都很担心,但是,怎么劝说公爵,也不能舒解他的心结,无法让他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他们不得不向爱尔兰的王陈述实情。国王派了他手下最睿智的一位臣子前往小镇,安抚公爵。”
“这位睿智的臣子到达小镇,问明情况之后,就独自扮作一个流浪汉,抱了一个破瓦罐,跑到坟茔处。看到公爵后,他假装绊了一跤,瓦罐哗啦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臣子便扑上去,抱住瓦罐的碎片,嚎啕大哭,伤心欲绝。一连三天,他都守着那堆破瓦罐的碎片,哭天抢地,如丧考妣。”
公爵终于被他吵得无法忍受,走过来对他说:“一个破瓦罐而已,摔破了也用不着这样想不开吧。你再找一个不就完了,伤心成这样干嘛?”
睿智的臣子便对公爵说:“我瓦罐碎了,至少还有碎片在这里,你的夫人现在连微尘也不复存在了,你还在这里痛苦不堪,难道比我更明智吗?”
“公爵听了一愣,默然无对,随即便心有所悟。公爵就这样回到了日常的生活。他又娶了一房妻子,生了好几个孩子,让公国有了继承人。年老之后,公爵放弃了公国的统治,到修道院出家了。”
高雄说完这个故事,便回头看着我。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高雄不是随便建议在这个小镇暂作停留的。
他是有意为之的。他就是为了找个由头,把这个瓦罐的故事讲给我听。
第八百三十五章 天鹅嘟嘟()
♂
(一)
高雄是一个很喜欢置业的人。他在这方面的兴趣比我浓厚多了。
很多人认为这是基于储藏各种女人的需要。但我知道,情况不是那样的。
高雄之所以对购买房子特别有兴趣,是因为他对归宿的渴求一直都是非常强烈的。
他虽然有数量众多的居住之所,但很多时候,其实他在内心,感觉自己是无家可归的。为了克服那种流浪的感觉,他的办法就是购买更多的住所。而越来越多的住所往往又衬托出更大的空洞。他就这样,慢慢地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当中。
有一件事情,特别能够证明高雄对于归宿感的渴求。
他买下那座著名的古堡之后,有很多人专程前往参观。
有一次,一位贵妇人参观了古堡后,惊叹道:“高先生,您的家真是太漂亮了!”
高雄听了,便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纠正说:“我的房子,夫人,我的房子太漂亮了。”
高雄后来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有很多漂亮的房子。就像这一座古堡一样。”
他环视着古堡雄伟的大厅,说:“曾经有。”
后来,那位贵妇人对人说:“很多人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可我觉得,他有时候也很绅士的。”
我想,她的意思是:高雄是一个有着古典价值观和行为风范,骨子里深具末日感的人,而且,他对于这种末日感,略带自嘲地,不加抵抗。
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如此的。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一件事情的好坏,是难以轻易论定的。
高雄去世后,他购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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