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是的。就是这样。”
你从我手里拿过收音机。
你把电源的旋钮咔吧一声关上了。
你说:“感觉迷惘的时候,感觉不安的时候,感觉痛苦的时候,不要去听外面的声音。要听内心的。”
(三)
穿越了千年的沼泽,深不见底的黑暗,我终于站在了你住处的走廊里。
吊挂在走廊上的腊鱼腊肉,现在不见了。人们在过年的时候,把它们都摘下来吃掉了。曾经存在过的那些生命,就这样尸骨无存,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廊显得比平时更高更宽,有点空空荡荡的,让我觉得非常没有安全感。
我站在门外等着,有点不敢敲门。我害怕见到那些场景,害怕看到你陷入疼痛的折磨。
门里没有声音。
我迟疑了一下,举手轻轻地敲了一下门。
我听到门里有了一些声音。你在里面。
但是过了几分钟,门还是没有开。
我再次轻轻地敲门。敲到第二下时,有东西从里面猛地撞在门板上。整个门板都为之摇晃了一下。我被惊得心里一跳。
我伸手抓住了门把手。就在这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从打开的门缝里,我看到你的床。床上是空的。被子有一半掉落在了地板上,另一半还在床上。床上所有的枕头都掉落在地板上,东一个西一个,有一只非常靠近门口了。
就在我带着惊讶和慌乱走进门里的时候,我身边咚地响了一声。
你松开了门把手,扑通一下,就在我身边,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门后面的地板上。地板为之震动,很多细小的尘埃,从地板的缝隙里飞了出来,弥漫在空气里。
“天啊!怎么疼成这样?药呢?你的药呢?”
我跪在你身边,一边用力地想要把你扶起来,一边问你。
你倒在地板上,怎么也没有办法爬起来。
你的手在地板上没有方向地动着,你想要找到什么支撑物。你的手碰到隔门最近的那只枕头,你把它抓过来,你把它拖近,你痛苦地翻滚了一下,脸朝下深深地埋在枕头里。
我飞快地关上门。我打开抽屉,我在你的床上翻找,我蹲下来,在地板上找。我回头找扫帚。我用扫帚在床下扫出了滚落在下面的药瓶。
药瓶的盖子是拧紧的。你在剧烈的疼痛中怎么也无法拧开它。
我努力聚焦视线,看上面的标注,我把药片倒在手心里。我站起来找水杯。
我浑身大汗才把你翻过来,托着你的头,让你靠在我的膝盖上。我把药片放在你的嘴边。你含到了药片。
你全身湿透,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你全身都在发抖。
我把水杯送到你嘴边。我听到你的牙齿叩碰到水杯边缘的声音。你终于吞下了药片。
“热水袋。你抱着它。会好受一点的。”我结结巴巴、惊慌失措地说,“你抱紧这只,我再去灌一只更热一点的。很快就好。你忍耐一下。”
你艰苦地摇头,表示不需要多一只热水袋。你想要别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我顺着你手指的方向,看着书桌上。
“是这个吗?还是这个?”
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地在桌上乱找。
我说:“这些都不是你要的吗?”
这时,我看到了桌子上的德生牌收音机。我说:“是这个吗?”
你痛苦地表示“给我”。
我双手颤抖着,把收音机打开,跪在你身边,递给你。
你一把将收音机抓了过去。你挣扎摸索着把它的音量开到更大。
里面传出嘈杂的音乐声。
有个男人的声音在里面唱着:do……love…me…enogh…to…let…me…go?
他懒洋洋的、不抱希望的声音,在一片噪音当中有气无力地反复地唱着这句。
在很大的音乐声中,你发出了一点痛苦的声音。
音量突然增至最大,你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我的心脏立刻就不能跳动了!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你这样痛苦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疼得失控惨叫。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找收音机了。你要用它来淹没掉自己在疼痛中无法忍住的声音。
(四)
摇滚乐器的声音穿越了楼板,刺穿了我的心脏。
我呆呆地跪坐在你身边,看着你倒在地板上,紧紧地抓着那只收音机,就像抓着洪水中一块漂浮着的木板。
时间就此冻结了。世界变得非常遥远而陌生。
架子鼓的声音强烈地响着。持续地、强烈地响着。
我的心脏变成了无数的空洞。
“喂,楼上的!那是谁家的收音机啊?不能开小点音量吗?”窗外传来了邻居在下面的喊叫。
你的手指松开了。
收音机从你手里掉下来,摔落在地板上。
我被惊醒过来。我捡起收音机。
我颤抖着手指,我几经努力,终于把它关上了。
架子鼓的打击声和那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四下一片寂静。
你也昏厥过去,没有知觉了。
(五)
你靠在枕头上。你睁开了眼睛。
你看着我,说不了话。
“好点了吗?”我泪流满面地说。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你轻微地点头。
“这么痛,要不要去医院啊?我去找高雄过来好不好?”
你摇头表示不要。
“你还要再多用一片药吗?”
你摇头。
你摸索着找什么。
“找这个吗?在这儿。没有摔坏。”我把收音机放在你眼前。
我说:“它质量很好。”
你看着我。我说:“你听,音色完好无损的。”
我轻轻旋开音量。
男主持人很有磁性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来:“下面这首歌的歌词里有一句曾经是我最喜欢的。在人生许多黯淡的时刻,我都想起它。这句歌词是:一切安排都是最好的。”
但是,那天,他播放错了。接下来的是一首很安静的钢琴曲。从头到尾,一个字的歌词,也没有。
钢琴曲播放了好一会儿,主持人并没有发觉,也就没有停下来换上正确的歌曲。
他心乱了吗?那边发生了什么?
我的心忍不住往这个方向在想。
那天,我们在一起,把这首很安静的、无词无吟唱的钢琴曲,从头到尾,都听完了。
“他刚放错歌了。”我说。
你看着我。你的嘴角泛出一个浅浅的、无力的微笑。
你用这劫后余生的微笑,对我无声地说:一切安排都是最好的。
第七百一十五章 初到高雄家()
♂
(一)
我神思恍惚地站在篮球场的边缘。【零↑九△小↓說△網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里的,我也不记得现在是什么时间。
我就像一朵云一样地在这个城市里无方向地飘荡着,就在这里,受到某种温热的吸引,变成了倾盆大雨,降落在地。
我视线模糊地看着高雄在那边运球、跳起、投篮、勾住篮框晃悠、落回到地面上。
我看着场地边的积雪,还有他身上毛绒绒的运动服。
我觉得这一切都像画得很拙劣的版画一样,虚假而失真。而我和这一切的景象中间,也有了一个画框的阻隔,无法彼此融入。
我不喜欢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我想要回到过去那些美好的时间,并且把自己封存在内,凝固如南极的万年坚冰。
然而,就算是南极的坚冰,也会终有融化的一天吧。
我站在场地的边缘,心里亿万乱念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高雄远远地看到了我。他丢下手里的篮球,向我这边快速跑了过来。
“心心?是你吗?你什么时候来的?”
高雄的头上冒着热气站在我面前。他盯住我看。
他说:“怎么搞的,这么苍白?这是一种什么眼神?你刚刚见到鬼了吗?”
(二)
我坐在高雄家极其宽敞的客厅里。
我看到了高大的穹顶和罗马柱的装饰,看到了大幅花团锦簇的油画,还有**背对画面外的女人。我看到了钢琴,还有壁炉。
它空旷得让人感觉寒冷,就像一个人去楼空的旧时宫殿。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这是我第一次到高雄家里来。
一个热气腾腾的杯子递到了我手里。
“先坐下喝杯热果奶吧。压压惊?”高雄手里抓着一条白色的毛巾。他一边擦着汗,一边递给我一个插好了吸管的玻璃杯。
他看着我说:“你刚看上去像是只魂飞魄散的兔子。”
他说:“小白兔。”
我忍不住咬了咬嘴唇。
我低头默默地喝着热热的果奶,但却只感觉到透心冰凉,不知其味。
高雄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弯腰侧头看着我,就像是研究显微镜下的病毒一样观察着我。
他的语气忽然温存起来。
他说:“是他的状况非常不好吗?”
我低头坐着。没有办法说话。
他说:“你刚刚,被吓坏了?”
我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手背上。
他看着我眼泪泉涌。
他站了起来,他把一个电视遥控器扔在我怀里。
他说:“我上楼去洗洗,换了衣服就过去。我晚上在那边守着他。如果需要,这几天,都可以在那边照顾他。”
他看着我。他说:“你在这儿看会电视,稍微等等。我很快就好。我们一起走,你放心回家,我会照看好他。”
他说:“你别害怕。万事有我呢。”
他说:“男人,就是用来在这个时候为女孩帮忙的。”
我哽咽着数次努力。终于在他走出客厅之前,说出了两个字:“谢谢。【零↑九△小↓說△網”
(三)
我和高雄一起走到岔路口。
走在他旁边,他魁梧高大的身材给我很大的威压感,但是,也让我觉得心里有底,很安全。
高雄说:“心心,一切都交给我,你放心回去吧。作为一个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我这些天其实都没什么事情,都可以看护他。晚上我妈也可以过来看看他。如果他情况非常不好,我们会送他去医院的。”
我再次说:“谢谢。”
高雄说:“不用这么客气。他也是我好朋友。”
他看着我泪痕纵横的脸,他说:“把脸擦干净,不要让人看见眼泪的痕迹。”
他说:“你回去安心睡个好觉。明天好好上补习课,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无论情况好坏,我都会设法告诉你消息。”
我点头。我张开手掌。我低声说:“他那儿的门钥匙。他疼得厉害,不能起身过来开门。我把他的钥匙带出来了。”
高雄从我手掌里拿过钥匙。他看着钥匙上的那个小鱼编织物。
他说:“你编的?”
我说:“嗯。”
他说:“有没有考虑过,有空的时候,也给我编一个?鱼太孱弱了,给我编个豹子,或者眼镜蛇?”
我抬起头,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再次咬了咬嘴唇。
他说:“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
他说:“但是,我太高估自己了。这是不可能的。对吧。”
他说:“只有他能让你开心。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能让你开心,能让你伤心。”
他说:“对吧?”
(四)
高雄坐在你的床边。镇痛药现在起效了。你的脸色虽然还有点苍白,但是比我离开的时候,已经好看得多了。
你说:“你怎么来了?”
高雄说:“疼成这样,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你说:“我也得能起来下楼去,才能找到电话啊。”
高雄叹了口气,说:“圣人,你可以叫人帮忙的啊。”
你虚弱地笑笑,说:“以前没这习惯,经常临事想不起来。”
高雄再次叹了口气。他说:“这时候了,你还老想着什么麻烦不麻烦别人的呢。”
你说:“心心去找你来的吗?”
高雄点头。
你说:“她怎么样?”
高雄说:“还能怎样?一个女孩。她被吓坏了,看上去有点呆呆的。她很难过,话都有点说不出来了。”
你说:“她哭了吧。”
高雄说:“是的。她满脸都是眼泪。她看上去很绝望。”
你沉默。
过了一会儿,你说:“死得安详,是一种福气。”
高雄说:“非常同意。即便是为了身边的人不痛苦,我们也有责任死得安详。”
你说:“让她的心,面对一切痛苦,都始终保持安详,这才是最彻底的安详。”
高雄说:“怎么才能让一个女骇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安详呢?”
你说:“男女有异,此心无别。我们把心的安详,做出来,给她看。她是有悟性的女孩,她会明白。”
你看着高雄。你说:“帮帮我?”
高雄说:“尽管吩咐。”
你说:“在我不行了的时候,帮她一把。”
高雄说:“不要乱想,离开那天还早呢。你自己帮她,岂不是更好?”
你说:“那一天越来越近了。而她,可能还有非常漫长的一生。”
你说:“我心里,只有两件事情,有所牵挂,不能断然放舍。除了父母,就是她。”
你说:“我担心她过不了这个坎。她需要帮助,来自她信任的朋友。她,曲高和寡,没有太多心有灵犀的那种朋友。”
高雄说:“我知道。”
高雄说:“你放心,有我在。如果有万一,我是说,如果的话,你想要照顾到的,我都会帮你去做。不管多久,哪怕终身,我都永远不会让她陷入孤单,独自哀伤。”
你向高雄伸出了手。你说:“谢谢。”
高雄握住你的手,他说:“这是一个承诺。我是言而有信的人。”
你们的手紧紧地彼此相握。
你说:“我知道你会做得很好。”
高雄说:“但是,她不会像接受你那样地接受我。我吸引力不够。”
你说:“她一定会受到你的影响。你的关怀,一定可以到达她。”
高雄说:“希望如此,不负你今日所望。”
你说:“我知道,你有很多办法吸引她。”
(五)
应该就是在那一天,你正式把我的未来,那个不再有你的未来,托付给高雄了。
高雄对你做了承诺。
他所承诺的,后来一直都做到了。
他的确是一个言而有信的男人。
不管别人如何评论他,在我心里,他就是这样。
第七百一十六章 科学展览(上)()
♂
(一)
我心事沉重地低头走在放学的路上,身边没有了你,世界变得残缺不全。
有辆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在我身后跟了很久,我都浑然无觉。
跟了我一段时间后,车子突然加速,驶到我身边,跟我并行着。
车窗摇了下来。高雄从车子的驾驶座上探过身来。他隔着车窗叫我的名字。
我看到他,吃了一惊。
他说:“想什么呢,我跟在你后面这么久,按了好几次喇叭,你竟然都没反应。”
我突然惊慌起来。我说:“你跟着我做什么?是不是他……。”
高雄看着我惊惶无助的样子,觉得一阵心疼。他赶紧说:“不,不,他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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