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但是,若我有能力结束它,而爱惜一己之身,什么都不去做,任由更多的人犯下更多的罪恶,任由他们在蒙昧未知可怕后果的情况下,去担负漫长的偿还,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你说:“若战争再持续,还有更多的人会被卷入,会被迫杀人,会欠下命债,要在将来付出痛苦的代价。若我阻止了他们,中止了战争,他们就不会欠命债了。只有我自己,会由此欠下无数的命债,我,可以自己慢慢地来还他们。”
我说:“你要把那么多人的债务,全都一肩挑起来吗?”
“是的。因为他们受不了,我能受得了。”
我说:“所以,你不想让我知道,这代价是如此惨重!”
你说:“是的。我不想你为此难过。如果你当时知道,我的选择对于生生世世意味着什么,你一定会阻止我这样去做。你宁可自己粉身碎骨,宁可亲手杀了我,也不会让我这样去做。”
你说中了我心里正在想的。是的。如果我知道你那时的选择,需要在无数漫长的来生中都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我的确是宁可一刀刺进你的心脏,然后杀了我自己,也绝对不会让你卷入战争。
你说:”心心,我那时的用心,和你此刻的用心,并无不同。你宁可自己来承受杀我的报应和痛苦,也不愿意让我来承担未来这么漫长的磨难和痛苦,我也是如此的。我也宁可杀了他们,让自己欠下他们的命债,也不忍心看他们因为愚昧而再互相屠戮上百年,乃至数百年,彼此欠下还不清的无边债务,让他们未来极其久远的时间,都没有希望从这种恶性循环当中解脱。“
你说:”让我来欠所有人吧,让他们免于还债,得到解脱。“
我说:“原来,你爱他们,甚于爱我,为了让他们解脱,你宁可把我推给别人,宁可终身远远离开我!”
你摇头。你说:“不。心心。我爱他们,就如同爱你。我爱你,也如同爱他们。”
你说:“我不愿意见你沦陷于战乱,我也同样不忍见他们的沦陷。”
我的心,像灌满了水银一样沉重,它一直向下坠着,我的整个灵魂都在向深渊沉没。我现在彻底明白了,为何你一生从来都不因为战胜而感到高兴。
我说:“可是,这选择的代价,也实在是太沉重了!你还要粉身碎骨多少次,才能还清它?”
你说:“这就像是一个人用木勺去淘尽四大海的海水,只要持之以恒,只要有无限的时间,只要他从此不再更造罪业,终有一天,他可以做到。无论债务多么沉重,总会有还完的一天。时间是无穷无尽的,它站在我们这一边。”
我说:“可是,你让我怎么能忍见?让我怎么能忍见你这样一次又一次。。。。。”
我没有勇气把后面的句子说完,我不忍说,怎么能眼看着你一次又一次经历短命的折磨,不得长寿,无法善终?怎么能眼见这一切循环往复,你陷落其中,永在血途,无法解脱!
你说:“我知道你不忍见我这样受苦。可是,心心,为什么你对他们没有同样的不忍呢?让他们去犯下错误,来承受恶果,我们就能忍见吗?”
我说:“。。。。。。。”
你说:“我们的爱,范围不应该这么狭小,对吧?狭小的爱,均非深爱。真正的深爱,必定是极为广博的,必定普泽万物。”
我默然。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对的。
你说:“心心。听我说,那些死在战争中的人,是我亲手或者下令屠戮的,这都是我的债务。你并不在其中。只要你能舍离我,就不会再承受这样的锥心之痛。”
你说:“只要你不眷恋我,视我如一片秋天的落叶,视我如一个过去的季节,这痛苦就不会触及你。只要你能放下这眷恋,你就能解脱。你不必跟我一起受苦。”
我摇头。我说:“不!”
我说:“我决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我说:“我们是左手和右手,我们是唇亡与齿寒,我们从来,就不曾是两个人。”
(三)
你说:“那么,就,别这样悲伤,心心。”
你说:“要知道,天道是从来不会亏待任何人的。如果我们奋勇承担了天下人的痛苦,那么,就会得到同样宏大的报偿。我们会得到能够担取天下痛苦的那种力量。”
你说:“还记得你前生的渴望吗?这力量,就是你之前渴慕了一生的那种力量。就是你在观世音菩萨的塑像前跪拜下去,发愿要拥有的那种力量。”
你说:“听我说,心心。不要让眼泪淹没此刻和你的余生。这力量,只能从经历的痛苦里获得,它无法从没有挫折与风浪的生活里诞生。这力量,是对穿越痛苦者的奖赏。无论是我,无论是你,无论是前行者,还是后来者,我们,都必须穿越最深的痛苦,经历无数次的粉身碎骨,才能得到它。”
你说:“在清川的溪水边,在那棵古老的青松下,在燕塘关外的小山岗上,我们并肩看着远处的城墙,看着落下去的夕阳,那时,我就想好了,我决定走这条道路,义无反顾。”
你说:“如果你选择不离开我,那么,你会跟随我吗?”
我看着你。我流泪点头。我说:“我会跟随你。我会。”
你伸手擦去我脸颊上的泪水。
你说:“心心,今天的这些眼泪,和你前生流过的那些眼泪,有何不同吗?”
我说:“有的。以前,它们是为你流的,为软弱无助而流。现在,它们是为所有的生命流的,让所有生命中的哀恸、心碎、绝望、无助,都涌向我吧,都通过我,汹涌而下。”
你温存地笑了笑。你说:“这样不是很好吗?他们卸下了未来生命中的痛苦,而我们能够学会担负起它。”
我说:“是的。两全其美。非常好。”
你说:“所有的债务,也同时都是礼物。端看我们,能不能去领受它。”
你总是对的。然而,我知道,自己只是口头上如此表述,内心里,我并不觉得这样很好。我并不想担负起生命中的痛苦,我依然是在想着要逃避它。我连自己的痛苦,都无法担荷,更不用说,去担负其他人的。
(四)
你说:“心心,一段感情,不管多么恩爱,终必以分离收场。没有一个例外的。”
你说:“很多人羡慕白头到老的伴侣,但其实,他们婚姻中的每一天,都是在隐藏潜伏的恐惧中度过的,这心底的恐惧就是:他会离开,他会死,我会失去这一切。”
你说:“恩爱越深,便恐惧越深。人们害怕到都不敢深想。恩爱的快乐,其实不是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完美的。这快乐,一直都是惶恐不安的。”
你说:“假设我健康无病,假设我们能够顺利结合,假设我们能够白头偕老,今天的痛苦,你以为就不会发生,就可以不用经历吗?只是推迟一点罢了。我比你大11岁,如无意外,早晚还是会有一天,今天的一切依然还会上演。那时,我们恩爱了数十年,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逐渐成为了对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存在。那时候的断离,会比现在更好受一点吗?”
你说:“我们当中,总有会一个人先走。剩下的那一个,必须经历眼看着生命中的至爱变成尸体,必须目送着他被推入焚尸炉,变成温热的灰。必须经历捧着骨灰盒回来,独坐在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地方,内心绞痛的那种绝望和痛苦。”
你说:“只要我们想要在一起,这一切就无可避免。不管我得病不得病,不管我还能存活多少天,这都是必然要去经历的。区别只在于是在年少时经历,还是年老时经历。”
你说:“一般来说,一个人在年少时,比垂暮之年,更能经受得了打击,更有力量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更容易重新开始,对吧。”
你说:“我们现在这样,并不一定就是那个最糟糕的结局。”
你说:“心心。你要如实地看待这件事情。它是一个打击,然而,未必是最糟糕的结局。”
你说:“你真的更愿意看到我变得老态龙钟,鸡皮鹤发,眼花齿摇,然后在你眼前化为灰烬的那一天吗?”
你说:“那样的结局,一定就比现在更好受吗?”
你说:“心心,不要被眼泪冲垮内心的理智。我希望你能够冷静地认真思考。”
(五)
你把没有在输液的那只手向我伸了过来。
我低头握住你的手。
你说:“心心,不要拒绝去经历必然要经历的事情。”
你说:“这一次,我没有选择推你离开。我选择了和你一起。”
你说:“你会鼓起勇气,陪我一起,走到最后吗?”
你说:“这是你以前强烈的愿望,是吗?”
我点头。我说:“是的。这是我所愿望的。”
我流泪道:“我以前知道,你是勇敢的,可我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勇敢的!”
我说:“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你。”
你摇头。你说:“心心,不是陪着我。是和我一起,是帮助我,去救所有人。”
你说:“我希望你,终能爱所有人,如同爱我。”(。)
第六百八十二章 沙田()
♂,
(一)
在志愿参加修复壁画的那段日子里,我跟着项目组的老师一起去了一次香港,随同参加一个考古界的年会。我并非正式的会议代表,只是作为老师的助手去的。
年会快要结束的那天,我没有出席一个不重要的议程。我独自到沙田去看赛马了。
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赛马。我喜欢的不是其中的博彩成分,我喜欢的就是漂亮的马本身。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阿拉伯马了。当我在马场上看到一匹枣红色的阿拉伯马时,我马上就被它滑如丝绸,火焰般闪亮的皮肤吸引了。
我想都没想就在它身上押了一注。然后几分钟后,我就赢了。我博到的彩头让周围的人一片惊哗。
然后,我就带着很多的意外收入和同样多的古老悲伤离开了。我离开之后就在这个城市的街头彷徨。我不想回到年会的会场去,我也不想回酒店去参加那个晚上的冷餐会了。
于是,我就穿着风衣在街头的商店到处逛。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卖品牌服装的地方、卖手袋的地方、卖珠宝的地方、卖手表的地方、卖香水的地方、卖电器的地方、卖化妆品的地方、卖音乐和电影的地方。我感到内心的空虚。
我每走过一个地方,手里就多了一个袋子,我手里的袋子越来越多了。它们多得我都拿不了了。其实,它们里面所装的每一件东西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因为在时间里感觉空虚难当而要买它。我就像买重装铠甲那样地买它。
当我从一个步行电梯上走下来的时候,手里的袋子忽然全都掉在地上了。
当我俯身去把它们拣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一个鞑靼美人在对面墙上的雪花纷飞中旋转起舞。我看着那张海报就呆了一下。海报上的美人是当时俄罗斯石油大亨的女儿,该国新锐的人气歌手,我很喜欢她的新专辑《冬天》。
就在我发呆的那一下,旁边有个女人对我说:“要帮忙吗?”
我说:“谢谢。”
然后,她就过来帮我把袋子都拣起来了。
当她把一些袋子归拢,重新递给我的时候,她停住了。
我再次说:“谢谢。”然后我就从她手里拿过袋子。但我发现她把那些袋子攥得紧紧的,我没法拿到。
我不由得抬头看了她一眼。我看完之后,也停住了。
我们就这样,在那幅巨大的灯光海报前互相对视了一会儿。
然后,她的手就颤抖起来了。她的嘴唇也颤抖起来了。她难以置信地说:“心心?是你吗?天哪,你都长这么大了,你现在是个真正的女人了。”
我的眼里也有了眼泪。我含着眼泪点头说:“是我。雯丽姐!”
那些纸袋再次哗啦一声又全掉到地上了。里面掉出来许多华丽的包装。
(二)
我们在一个酒店的咖啡吧里面坐下了。很多的袋子像小山一样堆放在我们旁边。
刘雯丽说:“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我说:“是啊。世界真的很小。一转眼,你来香港定居,都这么多年了。”
刘雯丽说:“你来香港多久了?”
我说:“四天吧,我下周就回去了。”
我说:“你呢?来这里以后都不再联络我们了。你生活还好吗?”
刘雯丽说:“一言难尽啊。”
那天,就在那个咖啡吧里,刘雯丽对我说了我们别后她的生活。
你去世之后,我和雯丽姐就没有再见过面了,我们因为同样的原因都不想再看见对方了,所以,我们就失散了。
听人说,你的葬礼过后不久,刘雯丽就匆匆嫁人了。她嫁了一个非常有钱的香港秃头男人,然后就跟着他离开了我们居住的那个城市。她离开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她的婚礼当时很轰动,香港的报章上都刊登了。她的家族都因此而觉得相当荣耀。但是,从此我就没有再听说过有关她的事情。
现在我知道,她终于在香港定居下来之后,过得并不快乐。她所嫁的男人不仅年老,而且对她并不好。此外,她发现她还要面对丈夫的其他女人们,以及她们的子女们。她因此就和丈夫发生争执了。这种争执以她的一次住院而宣告结束。
她住院之后,警察找来了。但她左思右想之后,决定放弃自己的法律权益。经过谈判,她拿到了一笔安顿费,就重新获得自由了。
从那以后,她就独自在这个城市漂泊。
她现在自己开了一个小型的贸易公司,日子过得还可以吧。
她始终都是独身一人,她说再也不要结婚了。她说,孤单的时候就随便找个男人睡睡吧。她说这样就够了。
她还像过去那样漂亮,也还像过去那样会穿着,有品位。但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她的面容上有了很多岁月的风霜。
她说完自己的情况,然后又问我的情况。
我说完之后,她说:“你还没有结婚吧。”
我摇头说:“还没有。”
她说:“我知道,不管你嫁与不嫁,你都不会倾心于别人了。”
(三)
那天,我们的谈话终于还是谈到了你。事实上,我们能够坐在一起,就是因为你。所以,不管我们怎样不想谈起你,我们最后还是谈到了你。
我们谈了几句,就都感觉想要哭了。但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女孩了。所以,我们最后还是没有哭。
我们一起喝着很苦的咖啡,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刘雯丽问我:“心心,你当初为什么不嫉妒呢?”
她说:“我之前一直想问你这句话。”
她说:“你看到有个比你更合适他的女人对他亲昵,你怎么能够不嫉妒呢?”
我说:“你也没嫉妒啊。你做得比我更好。”
刘雯丽笑了起来。她说:“那是不一样的。我只是会演戏罢了,只是把内心的嫉妒压在心底。但你,你不是演戏的。你是心里没有那种感情的。”
她说:“告诉我,你是怎样做到的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我只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爱他。每当我看到有更多的人爱他,我心里就觉得更安全了。”
(四)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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