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0年7月29日凌晨,凡高终于不能支撑而停止了呼吸。
在他死去之前,他说了一句令我潸然泪下的遗言。他说:“悲伤永不停止。”
(四)
凡高死亡的时候,年满37岁。
你从来没有能够活到这个岁数过。
你在很多的一生里面,都没有能够活到过这个岁数。
这就是命运为那15万死去的勿吉人问你索要的偿还。
它那么多年以后,都没有放过你。
你早知道它不会就此放过你。但你知道这一点之后,还是义无反顾地去做了。因为你不知道舍此之外,怎样才能让更多的人活着。
(五)
后来,我去过荷兰王国。
当天下午,阿姆斯特丹的天气阴沉,天空中还飘着零星的小雨。
我独自骑了一部自行车,前往凡高的故居参观他的纪念馆。
我沿着地下室新开放的展区,一幅一幅地看完了第一次展出的那些早期画作。
我坐着电梯来到楼上的展室。
我长久地停留在《星月夜》和《麦田上的乌鸦》这两幅画面前。
我感觉到强烈的孤单,还有内部的无限空虚。
我一直待在那里,看着这两幅画,直到闭馆的时间到了,保安向我走了过来,问我是否需要什么帮助。
是的,我需要帮助。可我需要的帮助,是他身为凡人,给予不了的。
我站在那里,看着身边的人流,谁能给予那样的帮助呢?
我想成为那样的帮助者。
我从纪念馆里出来,归还了租来的自行车。
我撑着一把伞,慢慢地沿着城市里的河流岸边散步,穿过了很多的房子、小船、桥梁,穿越了这个城市的红灯区,看着那些没有穿衣服的女人,风情万种地站在玻璃橱窗里招呼外面的客人。
是否只有我一个人,在生死的湍流中倍感孤独呢。
不是。他们全都同样的孤独。
只是,很多人没有勇气,去面对那样的孤独。更没有勇气,去破除那样的孤独。
(六)
那天,我沿着小河的岸边走了很久,最后进了一间咖啡馆。
穿过咖啡馆里窃窃私语的那些人群,我在一张桌子边见到了高雄。
他穿着防雨的风衣,端着一杯红酒坐在那里。他已经在那里等我有一会儿了。
他看见我走过来,说:“我一接到电话,就从巴黎专程驱车前来见你,请你吃饭,就不能给我一个稍微明显一点的笑脸吗?”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我说:“阴雨天面带微笑不那么容易。”
他说:“你怎么过来的?怎么不让我去接你。”
我说:“从凡高纪念馆那边走过来的。我想要一个人沿着河走走。”
他说:“人生的路很长。总是一个人走,你不会觉得孤独吗?”
我说:“我没有一个人走啊。我和游客的人流在一起走。人多,就能不孤独了吗?”
他说:“跟合适的人在一起走,至少,一起走的时候,不会觉得那么孤独。”
我说:“谁是合适的人?”
他说:“反正永远不会是我,对吧。”
我说:“你是另外的人。”
他说:“另外的哪种人?”
我说:“适合一起吃饭,并且为吃饭付账的那种人。”
高雄咧开嘴笑了一下。
他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现实了?”
我说:“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变得更现实吗?”
他说:“无所谓你怎么说。你毕竟来了,没有让我在这里空等。不管你嘴上怎么说,心里怎么拒绝,我知道,你并不讨厌我。”
他把餐单推到我的面前,他说:“看看想吃点什么吧。好的食物能让人心里暖和。特别是有人为之付账的那种食物。”
就是在那一天,高雄说:“心心,总有一天,你会想念我的,会想念这样的时刻。”
他说:“因为,我不会永远坐在你的对面。”(。)
第六百一十一章 图书馆(上)()
♂,
(一)
就像恋人们即使近在咫尺,也仍会觉得彼此之间存在令人焦虑的距离那样,我们那时候虽然几乎能够天天在一起,但仍然觉得生命中充满了大量的分离。
这种感觉上的分离就像一把锐利的刀一样,把我们的生活切成一段一段的。
所以,后来我回忆起那段日子的生活时,从来感觉不到“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的这种概念。
我的记忆里,时间都是一段一段地过去的。
每个“一天”都被切分成很多独立的单元:你不存在的单元,你存在的单元只能看到你不能和你说话的单元,只能和你说话但不能看到你的单元,能够和你说话也能够看到你的单元,能够和大家一起和你说话,也能够和大家一起看到你的单元,不用和大家混在一起和你说话,也不用和大家混在一起看到你的单元,你在和大家说话的时候也对我说话的单元,你在注视着大家的时候也注视着我的单元,你什么话都没有和别人说,你只对我说话的单元,你什么都没有注视只注视着我的单元,你不仅对我说话、注视着我,而且还靠近着我的单元,你的手碰触了我的手的单元,你的呼吸进入我的呼吸的单元,我们存在于那个世界里的单元,世界不存在于我们的视野里的单元。
我就是这样地理解了ELL。
(二)
为抗拒这种分离的切割感,我们像许多恋人做过的那样,想了很多办法。
恋人总是有无穷的智慧和无穷的动力来实现和对方的靠近。这种智慧和动力的源泉如此深邃和古老,以至于他们在灵光四射,才华横溢的过程中都感觉不到自己的焕然一新。
其中一个能让我们更靠近的办法,是我们同时想到的。
自从你帮我弄到借阅证之后,我就常常会去图书馆看书。
但这些时刻,我常常不会是独自的。我常常是受监护的,或者有陪同的。
这本来是我们活动的一个禁区。但后来我们想到一个办法,把这个禁区变成了一条通衢。
这个办法就是,我把我的活动事先通知你。然后你在我前往的时间,自行前往同一家图书馆。当我坐在那间阅览室里开始翻阅大部头的时候,你就在正对着我的另外一栋楼的另外一间阅览室里坐下来。明亮的灯光将会把你投影在我可以看到的一扇窗户玻璃上,它也会把我投影在你可以看到的一扇窗户玻璃上。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栋楼的距离和复杂的地理环境,通过两扇窗户的玻璃,互相看着对方和自己在一起。
第一次我们这样尝试的时候,非常顺利地就成功了。
当我抱着一本很重的书在那个区域的位置上坐下来的时候,我发现你抱着另外的一本书在另外的楼里也坐了下来。
我看到你在玻璃上向我微笑。你悄悄地对我做了一个问候的手势。然后,你把你抱着的那本书的封面向玻璃转了过来。
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上面写着《世界著名油画作品精选》。
你把那本画册翻开了一页,我看到玻璃上出现了一个全身铠甲的古代骑士,我看到他骑着一匹脖颈修长的战马,手里高举着锋利的战刀,他正在和一条接近他的黑色的毒龙作战。他正试图把那条毒龙一劈两半。
你再次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你用手势示意我看书,你对着玻璃无声地用唇语对我说:“我在这儿。”
但我没能用同样的方式答复你。因为我听到身边的监护人咳嗽了一声,有个权威的声音说:“特意过来看书,就要好好看,不要总是看着窗外发呆。”
第二天的技术指导时间,我问你晚上看的是什么书,你就把书名和借阅编号写在纸上给我。你问我晚上看的是什么书,我也就把书名和借阅编号写在纸上给你。
下一次我们去图书馆的时候,就互相换着看。我借阅你上次看过的那一本,你借阅我上次看过的那一本。然后,我们有机会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再互相谈论彼此看书的收获和心得。
我们就用这样曲折的方式来满足并肩的那种向往。
(三)
我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和你共同看过了许多你喜欢的油画。
后来,不管我住哪儿,我居所的墙上总是挂着很多油画。我从来也没有对人说过,它们每一幅都承载过你欣赏的目光。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你是这样喜欢各种油画。
你在所有的画种当中惟独对它情有独钟。
你喜欢它的原因和光有关。
你说:“只有在这个画种当中,才能如此细致微妙地表现光的流动与变化,才能纤毫毕露地看到什么叫做流光飞舞,才能看到各种颜色在光线的移动和变化里诞生和消隐。”
你说:“在看这些油画的时候,我总是想到《圣经》上的一句话。上帝说要有光,于是这个世界就有了光。没有其他的画里能找到这么多的上帝之光。”
“那种令世界能被我们看见的光。”
“那种令你能被我看到的光。”
“那种令你能在玻璃上显现于我眼前的光。”
“那种能令我们分隔于两个世界,但仍能彼此陪伴的光。”
你因为这道仁慈悲悯的光而喜欢油画,而我因为你的喜欢而也喜欢上了油画。
虽然后来我们这种光的约会很快就中止了,但我对长于表现光的油画的喜爱却一直持续下来。
它跨越了你的死亡,跨越了我的遗忘,一直照耀着我的灵魂。
它从此就成为我的终身爱好。
每当我面对着一幅流光变幻的画,我就看到那道能折射出你的光。
在你死后的岁月里,油画就成为我们阴阳两界之间的那扇玻璃窗。
当我想你的时候,我总是沉浸于看各种油画。
我在买画方面的一掷千金、不惜代价给很多认识我的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为此,我曾经被多少次地被评论为小资情调。
但没有人知道,那就是我对于你的追念。
那就是只有我能够穿越其间,并且看到你的,光。(。)
第六百一十二章 图书馆(下)()
♂,
(一)
光虽然是无孔不入的,虽然是快到可以让时间倒流的,但它却仍旧是很脆弱的。
它可以穿过浩瀚的宇宙和万古的时间,但却常常穿不过一页复印纸张。当你深情地注视某物时,只要在你眼前挡着一张复印纸,你的目光就被阻断了。
所以,我们那时候借助光而完成的约会,其实也是很脆弱的。有各种各样的因素经常干扰到它。它从来不是每次都会成功的。它常常因为一些意外而失败了。但这就让它变得更加神奇而珍贵。我们也就因此而更加沉迷。
它失败的原因真是多种多样。有时候是因为窗外突然起了一阵凉风,某个坐在我身边的读者因为穿着单薄而感觉寒冷,于是起身把那扇窗户的玻璃关上了。有时候是因为突然下起了暴雨,雨水从窗户上漂到长条桌面上,打湿了书页,于是管理员走过去把窗户关上。有时候是因为我们到达的时候,那个区域的座位全都坐满了,我们无法坐在让对方能看到自己的影子的地方。有时候是因为某盏日光灯的灯管坏了,缺乏投映所需要的足够明亮的光源。
还有一次,是因为一扇玻璃在昨天被一个小孩的弹弓射碎了。那天,我在应该有你的位置,就只看到一窄条窗框后的水泥墙。
就像我在后来的生活中,常常看到的那种铅灰色的、沉重的、不可逾越的墙。
(二)
就是在那些日子里,我找到了有关黑水河还没有断流的那个时代的很多资料。那个时代的许许多多风云人物,像走马灯一样地在我眼前经过。我着他们的故事,比对着我零散混乱而且时觉稀薄的前生记忆,就这样困难地把头脑中飘渺隐约的印象,和史书上、传说中的那些人物和事件大致对应起来。
有一天,我终于在历史资料上读到了那个有月光的山谷里发生的事情。我读到追逐着你的吐蕃战士,被看不见的雷霆闪电击中,头部突然爆开粉碎,脑浆迸射,一个接着一个地从马上栽倒下去,无法再伤害已经失去知觉的你。
我读到了和那个雷雨天我瞄准靶心时所经历的事情一模一样的描写。这些描写是上千年前留在史书上的。没有可能造假,也不可能是巧合!哪有这么巧的巧合呢!
我面无血色地坐在那里。那果然不是幻觉。我那一天没有打上靶纸的10发子弹,它们在另外的时空里击中了正确的目标。
就是我自己!就是我自己在一千多年以后开枪射死了那时追杀你的吐蕃人!
就是我自己!在你前生20岁的生日那天救了你!
就在我找到自己失踪的子弹那一刻起,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就彻底改变了。
我不仅不能和同龄人再有共同语言,我和当时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也就都不能再有共同语言了。
当你明白了你生从何来,死去何方以后,你就会懂得为什么你不会再和常规世界有着共同的语言。
(三)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你也开始深入而系统地那些我热衷于看的历史书。
你读完第一本官史之后,就发现你也被它深深地吸引了。
你选择的第二本就是我选择的第二本。
后来,我万分惊讶地发现:你选择的路径和我之前的选择完全一模一样。
如果我们当时有足够的时间,如果不是死亡中途把你夺走,你一定会沿着这条路追上我的。
在史书记载的提示和触动下,我们一定能在失散了很久之后完全想起对方的细节的一生。
但可惜我们没有这种机会了。我们就像前一生那样地没有这种机会了。
你在我后面的追随,在第12本的时候就永远地中止了。
那一本书,就是你那一生最后过的一本书。
你的书签最后停止在第122页。
在你书签的后面那页,1页,就是一章有关正德皇后的专章。有关我作为正德皇后的一生的一个长达22页的专章。
你在距离我死后的封号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止了。
你最终没有能够看到我过去年代的封号。
死亡的帷幕,再次突然落下,就像剧场所有的灯光瞬间就全部关闭了。
我们今生的约会注定也就突然地结束了。
生离死别的痛苦,它总是这样反反复复,无休无止,没完没了。
(四)
也就是那时候,我借阅了很多的中外古典诗歌,尤其是各种爱情诗歌。
很多女孩陷入恋爱的时候,都会喜欢读各种有关爱情的诗歌。
那些诗歌就像镜子一样,照出她们那一刻内心美丽的光华。
她们在这些诗歌的镜子面前流连忘返,惊讶于爱情之光让自己焕发的魔法绽放。她们发现自己在恋爱当中美丽得就像女神一样。
我那时候也很喜欢读各种有关爱情的诗歌。但我一边很喜欢照这面镜子,一边也深深感觉到它还是黯淡无光。
爱情诗歌里面最让我不能满意的地方,就是那种分离感。
通常是有一条很鲜明的界线划分开男女双方。他们好像站在一条巨大地质裂缝的两边,各据一侧万丈悬崖的边缘,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在充满激情地遥远唱和。
虽然动人,但有点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像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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