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点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你说:“我,我就是感觉到会要出事,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它。”
我感觉老僧人看你的眼光变得柔软而亲切。我感觉他就像在看自己的儿子一样。
他上下地打量着你。
你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起来。但更令你不自在的是,你隐约感觉到自己心里有点什么在响应着它。
我看到你在设法摆脱这种状态,你在寻找可以说的话。可你受到强烈干扰,你拉起来的网里都是空的。你始终捞不上来一句合适说的话。
我忍不住想要帮你一下。于是我说:“老伯,您有没有烫到脚面啊?”
老僧的眼光被我吸引了过来。
我虽然没有看着你,但我感觉到你一下子轻松了。
然后,我就感觉到了你所感觉到的那阵强烈的干扰。
有一刹那,我觉得这个老僧人就像是我们共同的亲人一样。
我突然觉得自己认识那种眼神,那些皱纹。
在某种情感的冲击之下,我听到自己再次叫了一声:“老伯。”
“叫我老伯?”老僧眯缝着眼睛对我说。他的语气出乎意料地亲切,就像一只长辈的手在抚摸我的头发。
那个声音让我心里跳了一跳,然后一阵紧缩。
我迷惘地看着他,觉得这个问题问到我的心坎上。但我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我。
这时,我感觉到你援助。
你在那边说:“心心,对出家人不能称呼老伯的,应该叫法师才对吧。”
我看向你。你已经恢复过来了。你的声音重新充满了阳光与活力。
你接着我的话说:“法师您刚才有没有被烫到啊?不好意思,唐突了。”
老僧重新看向你。他慢慢地摇摇头,说:“没有烫到。谢谢施主了。”
然后他看向热水瓶,他说:“用了很多年了。就像人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破碎了。”
然后,他在开水房里面找到一把扫帚,准备打扫地上的狼藉。
你说:“我来帮您扫吧。您穿的是布鞋,地上的水还烫着呢。”
你说着,就从老僧人手里拿过扫帚,开始清扫。而老僧人也没有谦让,他任由你从他手里把扫帚拿走了。
在你扫地的时候,他一直在旁边看着你。当他的目光降落于你的时候,你再次感觉到那种干扰。
于是你说:“法师,您常住这里有多久了?我听说,以前这里的僧人都搬出去了。”
“回来两年多了,”老僧人回答说,“我以前就是在这里出家的。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出家的时候才6岁多。在俗时,家里穷,孩子多,养不活,父母就送我到寺里,舍给我师父了。”
他说:“从此就一直住在这里。后来,僧人都被强令离开,我也被安排到老家所在的地方,和我兄弟住在一起务农了一段时间。我兄弟们要给我成家,可我不同意。最近恢复政策,政府请我们愿意回来的僧众再次回来,我就又回来了。”
我听着你们说话,突然想问问他的师父后来怎样了。但我想了想,估计不会有什么令人高兴的答案,所以,忍了一下,没有问了。
说来奇怪,这个老僧人仿佛能够看透我心里想的。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他说:“这位小施主,你心肠很好啊。我师父当年不想离开这里,在寺院关闭的前夜,在禅房里自行坐化了。”
“坐化?”我不明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老僧说:“就是自己主动停止了呼吸的意思。”
我的脸红了。
这时,我听到你摇晃那个热水瓶壳,你把里面残留的碎片都摇晃下来,清理干净。你把碎片都扫进一个簸箕里。然后你说:“瓶壳没坏,配个瓶胆就可以再用了。”
老僧再次看着你,他再次说:“谢谢。”
突然之间,一种无言降落在我们中间。气氛开始微妙地凝结。
我感觉到一方面有种东西在心里高涨起来,它将会带来眼泪,而另一方面我又感觉到某种封闭正在快速地冻结。
我感觉到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你的身上。甚至,甚至,也发生在老僧人的身上。
这时,一阵风吹过,热水房的玻璃窗微微动了一下。一道耀眼的反光投射过来,直刺到你的眼睛上。你一下子被刺得清醒了过来。
随即你意识到了现在的时间。你努力了一下,再次从那种状态中振奋出来。
你看了我一下,你说:“法师,我帮您把另外一瓶水提回去吧。时间不早了,寺院要关门了,我们也要赶回去。”
老僧人也被你的话从那种状态里带出来了。
他对你笑了一下,说:“不用了,谢谢施主的善心,我虽然老了,一瓶水,还能提得动。”
他说:“耽误两位施主的时间了。谢谢你们的帮助。”
老僧看着你的眼光还停留在他身上。于是,他再次亲切地对你说:“走吧。我没有事的。”
你犹豫了一下,然后,你说:“好吧,那,我们告辞了。再见,法师。”
你向跨院的外面走去。我说:“再见,法师。”
然后,我赶上去跟随着你。
一路上我都感觉到你心里有回头的**。但你一直克制着自己。
我们快走到中庭出口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慈爱地说:“施主,有相会,就会有别离;有快乐的降临,就会有快乐的失去;有活着,就会有死去。对于这个真实,你们要清楚地知道啊。珍惜彼此的相遇,好好在一起吧,做有益的事情。”
这个声音一直钻入我们的心里。
我们不约而同地回过身来。
只见一个穿黄袍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走廊另一端的一个月亮门里。
(二)
那天,我们离开寺院,重新搭上旅游穿梭巴士返回住地的时候,你在车上握住拉环,身体伴随着车子的颠簸不住地摇来晃去。
我看到你把头埋在双臂之间,看着地面。
我被人流拥挤在你的身边。
我看着你的沉默不语。我问:“还好吧?”
你抬头看了我一下,你说:“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好像掉在一个什么陷阱里了。”
你看着车窗外,说:“那位法师,他看我的时候,我心里特别乱,纷乱如麻。”
我看着你,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助到你。
下车走回住地的时候,你还是有点沉默寡言。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我想到一句合适说的话。
我说:“指导。”
你说:“什么?”
我说:“你听到那位法师对我们说的话了吗?”
他说:我说:“他说,让我们好好在一起。”
你抬头看着我。
我迎视着你的目光,我说:“他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我说:“终于有人这么说。”
一阵暖流经过你。它轻轻地把你卷出了那种状态。
你眼眸里闪着清澈的光亮。你看着我。
然后,你说:“而且,要做有益的事情。”
你说:“会的。心心,我们会珍惜相遇,会好好在一起,共同去做有益的事情。”
我说:“什么是法师所说的有益的事情呢?”
你说:“学习。学习道理。明白道理。实践道理。”
你说:“这就是有益的事情。”
(三)
很多年之后,我和高雄还一起去过那座寺院。它经过持续多年的翻修和扩建,规模已经很大了。常住的僧侣达到近千人,香火很旺盛。
当然,现在,所有在里面办公的机关全都迁出了。
在寺院的门口,卖香烛的店铺绵延了整整三条街。
我和高雄去的时候,再也没有见过那位老僧人,我们到客堂打听了一下,我描绘了一下那位法师所说的自幼出家的经历,客堂说,这种情况的僧人在这座寺院里有好几十位,还是无法判断出我们想要见的到底是谁。
所以,我就没有能够再次见到那位老僧人,也始终不能解释为什么他看着我们的时候,我们会同时感觉到慈爱亲切和心乱如麻。
所以,这件事情就那么结束了,像生命中无数的琐事那样,它就这么过去了。
所有的疑问,都没有解答。
我想,要等到我证得全知全能的时候,生命中的一切未明之事,才会得到全面的解答。(。)
第五百九十九章 露天电影()
♂,
(一)
我们从寺院赶回来的那天晚上,队里组织放映露天胶片电影。
我们都还没有看过露天胶片电影呢,看着放映队的车辆开进基地,放映师从车上搬下硕大的放映机、屏幕和巨大的胶片圆盘,大家都感到非常新奇。
大屏幕被架设在露天的篮球场上。
吃过晚饭,大家就早早地拥挤到了篮球场上,每人搬个小椅子坐在屏幕的前方,等着放映师的到来。到7点钟的时候,篮球场上已经人头攒动、座无虚席,就连基地的工作人员和附近的山民,也都带着小椅子来到了球场上。
基地里好久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雪亮的灯光穿越了黑色的夜幕,投映到球场中的屏幕上,放映机发出哗啦哗啦胶片转动的声音,一幕黑白时代的城市悲喜剧,就这样在空白的屏幕上,如描如绘地展开。
在投影的灯光柱里可以看到很多的萤火虫在追逐流光。
(二)
因为回来得略晚了,我到食堂吃饭的时候,食堂已经快要没有什么菜了,大师傅已经连围裙都脱下来了,保洁阿姨也已经在抹桌子,收拾碗筷了。
我站在窗口的时候,大师傅说:“怎么来得这么晚啊?现在都没有菜了。”
我说:“有点事情耽误了,还有白米饭就可以了。”
大师傅说:“米饭倒还有的,你进来看看这些菜盆里还剩下什么吧,刮刮盆底,也许还能凑到一份菜的量。”
我在厨房里刮着盆底的时候,看到你走了进来。你和大师傅打招呼。
大师傅的脸上立刻笑容绽放,说:“哎,指导啊,您也没有吃饭吗?”
你点头,说:“我给心心讲解了一些问题,又让她练习了一下,不知不觉忘记时间了。所以,我们都来晚了。都怪我不好。菜还有剩的,都给她吧。我用这点剩汤泡下米饭,随便吃点就好了。”
你说着,动手自己盛饭。
我说:“指导,剩下的菜,还可以分成两份呢。”
大师傅赶紧说:“怎么能让老师吃剩饭菜呢。我给你们做个西红柿炒蛋吧,再打一个紫菜汤吧,很快的。指导,您先做啊。阿姨,快来给指导盛饭。”
你说:“不用麻烦了。”
大师傅说:“不麻烦,不麻烦。我虽然念书少,可是,我父母从小就教育我,一定要尊敬教书的先生。哪怕是很年轻的教书先生。”
大师傅说着,就重新系上围裙走进炒菜间去了。不一会儿,就听到里面响起了热油开锅的声音。
我们在长条桌案上坐了下来。我们相对而坐。
我看看空荡荡的食堂,小声说:“指导,你人缘真好啊。大师傅看上去很喜欢你呢。他从来都没有对我们这么喜笑颜开过。”
你笑笑,你也低声地说:“不是我人缘好啊,是中国人的尊师重道,已经深入了国民的灵魂。”
我说:“你人缘也好。我们才来没有多少天啊,食堂的人都这么喜欢你了。更何况……”
我停住不说了。
你小声说:“更何况女学生们,是吧。”
我忍不住红了脸。我低头笑笑。
你说:“那天跑步的时候,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我说:“我还以为你对小宋说的。”
你说:“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我说:“不可以兼得吗?道理和老师,两样都喜欢?”
你正要说什么,大师傅端着热气腾腾的西红柿炒蛋和紫菜汤从厨房走了出来。
你赶紧起身去帮忙端过来,在桌案上放好。
大师傅说:“说什么两样都喜欢呢?”
你看着我,你对大师傅说:“心心刚才夸您手艺好,说两样菜她都会很喜欢。”
(三)
洗完澡,披散着头发走出来时,操场上已经座无虚席了。
我站在操场前想了想,便拿着小椅子走到了屏幕的背面,独自坐了那里观看。
屏幕的背面一样可以清楚地看到全部投映的影像,只是,所以的画面和字幕,全都是反着的。
我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感觉身边有动静。
我回过头,看到你在黑暗中从老师宿舍的方向走了过来。你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
我说:“指导。”
你说:“心心?怎么不坐到前面去看?”
我说:“洗澡出来晚了,前面没有地方了。”
我说:“而且,就算有地方,我可能也会转到后面来看。”
你说:“为什么?”
我说:“我觉得从后面看更清楚些。这样不仅可以看到别人都能看到的事情,还能看到别人不能看到的事情。这样,能让人更能容忍和理解与正常表现相反的东西。”
你看着我。
我说:“指导,我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了。”
你摇头。你说:“没有。你只是,很特别。”
我说:“指导,你看过露天电影吗?”
你说:“看过。小时候,我们大院里经常放。”
你说:“我也很喜欢坐在屏幕的背面看。”
我说:“为什么?”
你说:“这可以不断提醒我,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其实要颠倒过来看,才是正确的。”
(四)
你说:“心心,你喜欢看电影吗?”
我说:“嗯,喜欢。”
我说:“特别喜欢看那个放映机的轮子在转动。”
你说:“为什么?”
我说:“屏幕上这些千军万马,这些灯红酒绿,这些爱恨情仇,都是因为那个轮子在转动着,才会逼真地存在,才能让身临其境的人跟随着,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就算散场了,也都在还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我说:“只要那个轮子一停,这一切光怪陆离,就都停止了。这时,人们才会发现,所以的那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自始至终,都只有一块空白的屏幕而已。上面,什么都没有。”
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说:“指导,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你说:“什么呢?”
我说:“每次看电影的时候,我都强烈地感觉到,我们所有人,其实都是在一部很大的电影里的。没有人在电影的外面。我们只是在一部电影里,在看另一部电影罢了。”
你说:“心心,记得白天,我们在寺院的影壁上看到了什么吗?”
影壁?我想影壁上写了一些字,里面似乎有梦幻、泡影这些词,但是我记不得全文了。
我说:“梦幻?”
你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说:“什么意思?”
你说:“就是说,一切现象,都如同这屏幕上的电影,虽然非常逼真,但其实只是幻影,一旦轮子不转,幻相就会消失,露出那块空白的屏幕。对于一切现象,我们都要把它作为电影来看。”
我说:“这话是谁说的?”
你说:“是佛陀在《金刚经》上说的。”
你说:“也是,你刚刚用现代文,对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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