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会以为我是太老了,太孤单,太怀念刘申而精神错乱,产生了幻觉。
他们会召来太医,给我开各种药方,试图治疗我。
我自知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此刻都并不病态,而是十分健康。
我希望被大家当成一个年老疯癫昏乱的病人来对待。
我把这些事情都深深地藏在心里,如常地每日完成着自己的计划,如常地往瓷罐里放入白石。
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像流水一样地淌走,而瓷罐里的石头,也慢慢地越来越多。
那时候的我,就这样地,用花甲之后的岁月,兑换了这些许许多多的石头。
若不这样做,我很难提起兴趣,继续生活在这个越来越陌生的世界上。
你和刘申都去世之后,越来越多的故人不断去世之后,每一天,对我来说,就都像是被戳在刀尖上一样的痛苦。
如果我不坚持做这件事情,我就无法坚持到符合你的期望:活到寿比南山,福德圆满。
每天晚上,我站在自己的床边,拈着那些白色的石头。它们的边缘是光滑的,冰凉凉的。当我松开手,让它们落入罐中的时候,会听到瓷罐中发出清脆的碰击声。
我在心里向上苍祷告说:“如果这世界的运作是有规律的,如果所有的善行是有善果的,如果祈祷是会起作用的,那么,以这些石头,我祈愿,下一辈子,我还能再遇到他,能再和他相爱,能再守护他,让他幸福。”
在我生活着的世界上,直到今天我说出来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人,听到过、知道过,我这样的祈祷。我这样的,长达20多年,从未中断过的,至诚祈祷。
现在,我已经81岁了。距离执行这个计划的那一天,又过去了21年。
我现在知道,那时我的祈愿,还是太渺小了。我应该祈愿更加宏阔的东西,更壮美的,更完善的,但是,那时,我的心量还是太小了,我放弃了无边无际的可能性,只祈愿了很小很小的一件东西。
而今天,我不会再那样祈愿了。
我会祈愿,愿一切众生都能永远脱离一切生老病死的无边苦厄,永远不再被这些所折磨。若能如此,我们永不相逢,也值得。
愿我能爱一切众生,如同爱你。
愿我能爱你,如同爱一切众生。
三
那时候我还是崔家的女儿,情窦初开的少女。
我每天跟着你,去背头山的后山骑马、打坐、躺在金黄的树叶上,仰望头上的森林和蔚蓝的天空,看着光线的流动变化。
有一次,我问你:“哥哥,和我在一起的时光,你觉得快乐吗?”
你说:“当然。那还用问吗?”
我问:“那么,不能和我在一起的时光呢?那些时光,你也觉得快乐吗?
我看着你。
你笑笑。你说:“你希望听到我怎样回答呢?”
我说:“我希望听到哥哥说,你也觉得快乐,也过得幸福。”
你说:“真的吗?”
我认真地点头。
我说:“真的。哥哥。我希望你能永远快乐,没有忧伤和痛苦。即使我们不能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一样。”
你对我说:“琴儿,你的假设是不成立的。从在悬崖上遇到你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没有不在一起的时光。”
你看着我。你说:“我们不能见面的时候,你也一直都和我在一起的。你恒时都在我的世界里。每一颗微尘、每一缕阳光。所有的事物。你都在的。你在一切事物当中,在一切时光当中,你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你和我,始终同在。”
你说出了我的心声。
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不管你死去已经多久,不管我已经变得多老,不管这个世界是否还记得你,不管你的神识今在何处,你都没有离开过我。
你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你和我,始终同在。。
第五百二十五章 我的去世(上)()
(一)
现在,我已经86岁了。?<?< ( 长长的白变得越来越稀疏单薄,满嘴的牙齿,也都差不多掉光了。
有关我一生的故事,虽然很漫长,但是,也已经全部讲完了。
我一生中最想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我感觉到轻松,也感觉到疲惫。
越来越明显地,我感觉到头脑的昏沉和四肢的乏力。我想要长时间的睡觉。我希望一直在床上安静地躺着,不要起来,不要见人,不要说话,就连呼吸,也变成了身体的负担。有时候,我会不认得身边的人,有时候,我甚至还会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
深入骨髓的疲倦感,很大程度是隔着时间的障碍和你恋爱所造成的。
这种奇怪的恋爱,滋味实在是非常复杂。
你因为死亡停在年轻的终点上,而我却不断前进,先是靠近你,然后过你,并且日渐远离。
如今,我的年龄都可以做你的祖母了吧。
事情会展到这样,是我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设想过的。每一思及,我心里的有些什么东西,就会被深深地触动一下,然后引起一阵撕裂的疼痛。
那以后,我在没有你的世界里生活了将近7年。每一天,我都曾想起你。
你说得对。记忆是不可靠的。
你的面容也终于在岁月的流逝中变得越来越模糊。就如同你曾经痛苦于终于忘记了母亲的面容,我也终于逐渐遗失了你的面容。
在这漫长的6多年里,世界在我眼里死水一潭,了无新意,而已经停滞的你,却****常新,不断变幻。
每天每天,我都看见一个不同的你。用不同的神色,从不同的光线里,向我露出不同的微笑。
有我25岁零3个月时候所理解的你,有46岁9个月时所理解的你,还有7岁1个月时所理解的你。有多少天,就有多少个你。有多少种心境,就有多少个你。久而久之,我所怀念的已经远远不再是一个单数的你,而是变成了一大群的你。
各种各样的你彼此重叠交错,在如此诡异的镜宫当中,我越来越无力辨识,究竟何者才是真正有过的你。
我竭尽全力想要记住你。但无情岁月却用这样的游戏,让我从指缝之间,无可奈何地流失掉你。
到了年过8岁的时候,与其说,我是每一天都记得你,不如说,我是每一天都记得要想你,要让你在我的记忆里,和我共同活着。我坚持不懈地一直做着这件事情,不让你消失在记忆的黑洞里。
这件事情就是那一生里,我心里一件神圣的秘密。
我不想让你孤独。
虽然事实上,我无从解除你生前和最后的孤独。
一辈子,我就是这样,在时光流逝当中,做着这样徒劳无益的抵抗和挣扎。
(二)
那个洁白如雪的瓷罐,在上阳宫我的卧室里放了很多年。
我每天忍耐着高龄带来的疲惫和厌倦,持之以恒地做着这件事情。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有一天,里面的石头已经装到了瓷罐的边缘上。整个瓷罐已经满满当当的了。
这天晚上,我用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双手捧着一堆的白色石头,颤颤巍巍地走到瓷罐旁边,把那堆石头洒在瓷罐当中时,它们从满溢的瓷罐的边缘纷纷滑落了下来。
它们七零八落地掉落在地面上,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我老眼昏花地看着很多白色的影子在地面上跳荡滚动,我已经没有能力弯下腰,去逐一拾取它们了。
我知道,我这一生,应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做圆满了。我的最后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我任由那些白色的石头掉落在卧室的地面上,没有叫内侍进来收拾好。
我步履蹒跚地穿过了那些石头,从上面擦踏过去,爬上了自己的床。
我平静地在床上躺了下来,把头放在玉枕上,拉上被子,很快就睡着了。
那一天晚上,我没有在睡前回顾一天当中做了多少好事,我也没有想你。那是我一生当中,自从和你相遇以来,第一次入睡前没有想你。因为,我知道,我就要去见你了。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世界,前往新的世界,去见你了。
我们马上就要重逢和团聚。
自从我们在金风寨分别之后,自从在宝镜湖边诀别之后,我已经等了这么长、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现在,我做到了你期望的一切,我给了这个国家优秀的世子,我守护了你身后的太平,我活到了子孙绕膝、寿比南山,我送走了我们那个时代的一切故旧,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我看到了世界的繁荣与太平,百姓的安居乐业,各族的睦邻友好,东西方的往来学习。我用了4多年的时间,去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律,去观察到它的真相,然后用了2多年的时间,每天尽量努力地照顾、帮助这个世界上的其他生命。我没有一天背叛过你的爱情,没有一天背叛过对刘申的忠贞,没有一天忘记自己的责任。
我尽到了全部身心的努力,去让你的遗愿完全实现。
现在,是时候说再见了。
我也可以像你和刘申那样,心安理得地离开,从容地对自己说,这一生,我应该做的事情,全部都圆满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甜,很深沉,但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是陷入了一片无知无觉的黑暗。我是在一片光明当中入睡的。一方面在沉睡,一方面,还有一个很灵明的什么,一直清醒着。我能看到自己在床上出老年人轻微的鼾声,看到有一点点口水从自己布满皱纹的嘴角流了出来,落在了枕头上。以前,我从未看过自己睡着的样子,从未清醒地意识到过自己睡着了。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我预感到将要前往的新世界,也会是如此奇妙的。
我内心对未来的旅程,充满了期待。
我怀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和满是好奇的期待,等待着生命中最后一天的到来。(。)8
第五百二十六章 我的去世(下)()
(一)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了卧室。
在光线的刺激下,我睁开了眼睛。
我心里非常清楚,这就是这个世界上的阳光最后一次照射到我的脸上。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在这张床上睁开眼睛。
我已经清晰地看到了它。穿着黑色长袍的死神,已经手持尘拂,站在了上阳宫的门口。它已经距离我非常之近了。它正在一步步向我走来。我已经能够感受到它浑身散发着的腐烂味和寒冷的气息。
然而,我一点也不恐惧。相反,我感觉非常宁静,甚至有点愉快。
我终于从过于长寿的深邃孤单中解脱了。我的陵墓也早已修建好,就在刘申陵墓的旁边,背靠着巍峨的青山,面向着运京郊外的滚滚黄河。
我也终于可以卸下一切重担,奔赴你们已经前往的新的世界,可以去和父母、和你、和刘申,和所有亲爱的人们,共同开始新的旅程了。
但是,在新的世界里,在新的相遇中,所有这些曾经的欢乐和痛苦,它们还会重新再来一遍吗?
所有的这些仁慈,这些友爱,这些伤害,这些争夺,这些分离,这些锥心之痛,这些事与愿违,这些惨不忍睹,这些绝望,它们都会全部重新来过吗?
它们会一次又一次地重来吗?
这种反复,将是永无休止的吗?
不。我不想再让这一切重新再来过了。那和永远不死的区别在哪里呢?
但是,真的有那样的道路吗?真的有一条路,可以通达到那样的世界吗?在那里,没有生离死别,没有兄弟阋墙,没有血腥战乱,没有疾病与受伤,没有孤单与绝望,没有恐惧与失落。
这一生,我还没有找到答案。我希望下一次,能够找到。
怀着这样的愿望,我坐在了梳妆台前。
我拿起铜镜,准备再看看这一生的自己,也和自己,说一声再见。
(二)
但是,铜镜里没有出现我衰老的容颜。
出现在镜子里的,是在悬崖上救我那天的你。年轻的你,在镜子里看着衰朽的我。我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眼泪出现在我干涩的眼眶当中。
就在这时,镜子里的影像,开始在我的波光盈盈中发生了变化。
我的预感是对的。我果然再次看到了那个下巴上涂满了白色泡沫的年轻人。他出现在你曾经出现的位置上,带着和我同样的期待,同样的惊讶,同样的感慨,目光从镜子的那一边穿越过来,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喃喃地说:“你来了。”
他在镜子里对我笑了一下。多么亲切的笑容。我苍老的心一瞬间就被他的这个温暖微笑所融化。
他说:“是啊,再次见到你,真好。”
我问:“你是我想念了一辈子的那个人吗?”
他再次笑了笑。
我看着他,我说:“是。我知道你是他。”
他在镜子里对我点点头。
他说:“我们在去宝镜峰的路上约好的。我还有答应了你的事情,没有做到。”
他说:“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你快点来吧。”
他说:“琴儿,你快点来吧。”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很快就打湿了整个脸颊。
我看着镜子中那个年轻的面容。
我怔怔地看着他,直到那个影像,逐渐变得稀薄,变得漂浮而不稳定,然后,像清晨的雾气一样,从铜镜的镜面上消散了。
我的手颤抖着抓着铜镜。
我觉得它重有千钧。我的手指已经无法再承受它的重量。
终于镜子从我手里跌落下去,叭地一声,掉落在青砖的地面上,摔成了两半。
我也随着镜子的掉落,而身不由己地从椅子上滑倒了下去,像一匹飘落的丝绸一样,倒在了地上。
我尚未梳理的雪白的长发,披散在地面上,就像是一大片盛开的白花。
我看着上阳宫雕画着凤凰的顶梁。
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件东西。
在意识之光泯灭的最后一刻,我在心里,怀着积蓄了一生的万千柔情,对镜中那个未来世界里年轻的你说了一声:“亲爱的你,等着我,我来了。”
(二)
我的陵墓前立着一块高耸的汉白玉石碑。
在石碑的最上方,雕刻着一朵立体的、栩栩如生的云霄花。那是在我生前,根据我的懿旨而设计的。
这朵花,是你在德鲁湖会战之后,随着向刘申报捷的奏章而八百里加急送到运京来的。你在这朵生命力顽强的花朵里对我说:我还活着,你还好吗?
在云霄花朵的下面,有长长的千字碑文,记载了我父亲的忠勇、母亲的贞节,我自入宫以后的种种美德懿行,对后妃们的种种教诲,还有我在杨彪叛乱中对国家的功劳。在碑文的最后,是皇帝和我的其他子孙们对我逝世的无尽哀思和对慈恩的深深感念。
我的子孙们给我所上的尊号,为“正德贞坚文皇后”,史上简称为“正德皇后”。
我去世后,在房间里留下的随身遗物,包括刘申赐给我的那些贵重首饰、皇后、皇太后的朝服、我到清川时发现的你的玉佩,刘申留给我的你的书信,还有我房间里的那个装满了白色石头的大瓷罐,都被作为陪葬品,与我一起安葬在刘申墓穴旁边的陵墓里。
当墓门被永久关闭的时候,那些白色的石头就在黑暗里失去了颜色。
我和与我相关的一切,就这样沉入了大地,从那个世界上隐没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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