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现在已经明白了,一切都将不可挽回地消失。父母亲、亲戚邻居、你、刘申、忠心的臣子、刚即位的新君、我的儿子和女儿们、上学中和襁褓中的孙子、曾经繁荣过的王朝,以及每一个在这宫殿里的人,每一个在大街上的人,每一个在田野里的人,所有的蜎飞蠕动,乃至日月星辰。
我无法留住你。就算我四十年如一日地待在这个你最后拥抱我的地方,竭尽全力地保存着有关你的记忆,我也无法留住什么。我无法阻止你的遗骨在悬崖下的深渊里分解消失。我也无法阻止你在王朝的历史里变得面目模糊,变成战神庙里的神祗和守护皇陵的塑像。我无法阻止所有的欢乐像流水一样地一去不复返。
同样,我也无法阻止种种陌生的情境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奔涌而来。我无法阻止刘申进入我的生活,无法阻止他成为我的丈夫,无法阻止他把我按倒在这桌案上,无法阻止我们儿子的出生,无法阻止作为他的妻子与他共同度过了漫长的一生,无法阻止他停止呼吸,变成太庙中的一个牌位,一座巍峨的皇陵。
事实上,各种的挣扎,最后都是没有用的。最后都没有用。唯一明智的态度,就是:接受。安定地,安静地,安然地,安详地,全盘接受。接受一切如意或者不如意的到来,接受一切快乐或者忧伤的结束。那就是我们真正能够做到的。
我以新寡的身份,以头发花白的年纪,一个人坐在这儿,看着外面人们的种种不舍与紧握。
我的儿子正紧抓着他新君的尊荣,他在想着如何让这个王朝达到鼎盛,超过列祖列宗的丰功伟业,他在想着如何防范和铲除潜在的威胁者,他的眼光投向新的疆土。而他的妻妾们,则在想着怎样继续维持在他生前与死后的安全和尊荣。她们将会处心积虑地让自己的儿子博得新君的欢心,以便被立为皇太子。那些农夫,他们在想着怎样获得更多的土地、更好的收成,把房子翻新扩大,怎样给儿子们娶上老婆。街市上的商人,在想着到哪里去弄到更好的商品,提高每件商品的利润,击败周围的竞争者。而那些读书人,都心怀青史留名的梦想。
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拥有什么,留住什么,就连刚出生的婴儿也会哇哇大哭地奋力握紧他的小拳头。
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一切,最终全部都会落空。
二
“无论你曾经是谁,都只是我回过神来,消逝于掌间的风。”
三
我当时坐在那间四面敞开的暖阁里,看到了所有人的结局。我看到繁荣的街道变成荒漠,辉煌的宫殿变成废墟我看到坟墓出现,然后被铲平我看到婴儿降生,然后又被埋葬。我看到国土不停地变化疆界,人们不停地更换语言,王座上的面孔不断地流动,田野上的作物成长又被收割。
我只是一个寻常的老妇。我没有天眼,没有神通。我和你们一样,和所有的人一样,都是生死之间一个普普通通的、转瞬即逝的、渺小的路过者。但是,那一天,我看到了肉眼所不能看见的辽阔,我也看到了肉身所不能穿越到的过去和未来。所有的时空,全部在我面前展开。
我坐在这幕宏大无比的全景时空中。
那一天,我知道了,所有的这一切,全部都会落空。
这是我一生里,所能领悟到的,最符合真实的见地了。
四
暖阁的门,再次被推开了。明亮的光线中,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人。
这次,进来的,不再是刘申,而是我们的儿子,这个国家的皇帝。
“母后。请您节哀。他们说,您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
是啊。已经坐了很久了。若我不曾三十年如一日地坐在这里过,这无以伦比的宏大景象,我是永远也不会看到的。
我看着儿子,看着他黑色的胡须。有时候,太有福气也是一种不幸。如果他不是新的皇帝,如果他不那么忙,如果他也能在这里坐上三十年。
如果他们肯停下来,肯不那么忙,肯安定下来,坐三十年,他们就会明白,其实,就算这样地度过一生,也并没有错过什么,也并没有损失什么。
但是,我也知道,这话是不必对他们说的。他们是不肯这样做的。他们觉得,这样静静地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是不合理的,是不正常的。他们为他们的母亲处在这样的状况中而焦虑不安。
他们不会明白,其实,这才是正常。
不过,我也并没有什么需要担心和操心的。所有的道路,不管多么漫长,最终,它们全都会通达到这里来。总有一天,在经历了无数锥心刺骨的失去和落空之后,他们都会到达这里。我,就在这里安静地坐着。等着那久远时间之后的重逢。
原来,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就是知道这世界的一切五光十色,其实,都没什么好。
五
“母后。求您说句话吧。看您这样沉默,儿子们觉得心里很难过。”皇帝对我说。
可是,我现在,已经真的不觉得怎样悲伤了。因为我看到的悲伤和绝望实在是太普遍、太弘大、太无边无际了,在这样无边无际的广大当中,个人的悲伤不知不觉就被稀释到近乎于无了。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很难再找到它了。
我对皇帝说:“你们为什么要难过呢?看到你们的母亲,终于能够一个人,如此安静地,面对这样的变故,你们不觉得高兴吗?”
我看着儿子。我从圈椅上站了起来。
我说:“看着我的眼睛,陛下,你觉得母亲,失去了站起来的力量吗?”
这力量,来之不易。但,一旦获得,就不会再失去了。
“陛下,不要这样忧心忡忡地站着了。你也来感觉一下太平盛世的阳光的温暖吧,让这温暖进入身心。这温暖,就是你父皇的生命,就是你父皇的体温。他与我们,仍是同在的。”我说。
“这世界上,并没有一种力量,能把存在的东西变成不存在。所有的东西,都只是,川流不息地,从一种存在,变成另一种存在。”
所以,得失生灭,都只是错觉罢了。
六
“此生,是为了发现自己而来。此生,是为了与自己相见而来。”河井宽次郎。
第五百一十二章 重回燕塘(上)()
一
为刘申守丧三年之后,我终于在花甲之年的前夕恢复了自由之身。,这是人生第二个最轻松自在的阶段。完成了人生种种义务,卸下了肩上重担的我,终于可以有时间和行动的自由,来实现一些自己的心愿。
除去丧服的第二天,皇帝来到上阳宫给我请安,询问我想要如何庆祝花甲之年的整数寿诞。我说:“一辈子都没有做过寿,这次也便照例办理吧。”
皇帝劝说道:“虽然母后的寿诞便是外祖母的忌日,但母后恪守孝道了一辈子,整整59年都未有给自己庆祝过生日,也应该是对外祖母尽到孝心了。花甲之寿,乃是人生的第一大喜寿,儿子媳妇们都希望母后能够破例一次,也让儿子媳妇们对母后尽尽孝心,这也是外朝百官的共同心愿。儿子恳请母后允准,做这一次寿诞,与天下年满花甲的母亲共同接受儿女们的感谢。”
听皇帝说到了“天下年满花甲的母亲”,我心里动了一下。
皇帝看到我的表情有些微的变动,便接着劝说道:“母亲这个寿诞,并非只是我们皇家自己的事情,也是为天下臣民做一个感恩母爱的榜样。儿子如今身为皇帝,天下承平富庶,国家没有大事,在这种情况下,皇帝连自己母亲的六十大寿都不加庆贺,难免让天下庶民有所非议。愿母亲暂时放弃律己之心,从倡行孝道的角度来考虑,给儿子们一个今生还不曾有过的机会。”
听皇帝说得这样言辞恳请,又头头是道,我便点头说:“那好吧。非是我老了,改变初衷,贪图虚荣奢华,既然皇帝说是为了倡行天下孝道,我也不能不成全皇帝的仁孝之心。那,就随你们去安排这一次吧,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不过,这只是一个仪式而已,你们千万不要铺张浪费,折损母亲的福分啊。”
皇帝听我同意了,非常高兴,赶紧说:“当然的,当然的。儿子谨遵懿旨,一定按母亲的心意去办。”
皇帝说:“母亲花甲大寿不久将临,不知道母亲还有什么心愿,可以让儿子效力的。”
我说:“寿诞嘛,只是为国事而不得不为的仪式,母亲倒是并不怎样在意。母亲,倒是有个小小的心愿,一直想要实现,你父皇在日,诸多不方便,一直没有向你父皇提出过。”
皇帝说:“母后请讲,但凡儿子能做到的,儿子无不尽力。”
我说:“母亲的娘家早已埋葬在背头山下的泥石流中,不能再回去了。对母亲来说,故乡毁灭之后,生活过较长时间的燕塘关,就等同于自己的娘家。自从你舅舅带着我离开燕塘关,在金风寨嫁给你父皇之后,四十年的时间,我再也没有回去过燕塘关。如今,年纪大了,心里常常想念。那也是我初次遇到你父皇的地方。你父皇在那里从刺客手中救了我的性命。那里有着母亲太多太多的青春回忆。你父皇在日,宫中事务繁多,千头万绪,无法抽身,也没有中宫离开皇帝回家省亲的规矩,现在,母亲非常想重回燕塘关,去看看那些过去的地方,不知道是否妥当,皇帝可否同意?”
皇帝说:“原来如此,这有何难!这是儿子的不孝,母亲嫁入皇家这么多年,都没有回乡省亲过,理应回去一次!儿子来安排吧。”
我说:“只是我的一个私人心愿,也不用大张旗鼓,劳动一路的地方官员为此事分心操劳。”
皇帝说:“母后的意思是?”
我说:“我的意思,皇帝你就派岭南王崔承志来安排此事好了,让他和媳妇随我同行,对外,就说是崔家的长辈要回燕塘关去给丁友仁夫妻扫墓,只让怀州府节度使和燕塘关的知府、总兵知道是我回去就可以了。”
皇帝说:“这样倒是省事节俭,可是,规制上,对母亲就太不恭敬了。”
我说:“岭南王府的眷属,沿途驿站官邸也是会恭敬接待的,旅途照料都没有问题,又何必弄得前呼后拥、惊天动地呢。我只是想安静地回去看看,缅怀一下往事,地方官要操心当地的民生政事,已经很辛苦了,为我这个老太婆再忙碌操持,我怎么能够安心呢。”
我说:“皇帝写一道旨意,交给岭南王,路上有事,让他出面去斡旋接洽也就可以了。”
皇帝说:“既然母亲已经都想好了,那儿子就谨遵母亲的懿旨。儿子也会沿途安排好,暗中保护母亲的安全。”
我说:“如今天下太平,一路上有什么不安全的呢,皇帝尽管放心。”
皇帝说:“本来儿子理应护卫母亲前往,可是,这样一来,就更加惊天动地,不惟扰民,而且,破坏了母亲的心境。但是,儿子若不随行,也实在是心有牵挂,不如,让儿子新封授的宜嫔、安平公主和岭南王妃一起随同母亲前往吧,宜嫔是武将门第出身,身上有点功夫,为人机警,处事冷静,安平公主是母亲最喜欢的女儿,温柔体贴,心细周到,有她们和岭南王妃一起伺候着,儿子方能稍稍宽心。”
我说:“其实也用不着这么多人。不过,宜嫔是个好孩子,安平一直长在深宫,都没有出过宫城的大门,带她们两个出去玩玩,散散心,看看岭南封地的风景,见见我母家的亲戚,也是好的,想必她们会欢天喜地。那就按照皇帝说的办吧。”
皇帝说:“上阳宫的贴身内侍,伺候得周到齐全的,母亲也带几个路上使唤吧。儿子再遴选御林军宫中带刀侍卫中几个能干可靠的人,跟着母亲一起去。”
我点头说:“皇帝考虑得很周到。”
皇帝说:“母亲打算何时启程呢?”
我说:“下个月吧。你父皇守灵期刚过,母亲不忍就此暂别皇陵。下面各种准备,也需要时间。”
皇帝说:“好的。儿子去安排。母后也很久没有见过岭南王夫妇了,不如儿子明天传召他们入宫来上阳宫坐坐,一来陪陪母后说话,二来也一起商量一下路上的事情。儿子明天晚上下朝之后,和皇后、贵妃同来母亲这边晚饭,兄弟妯娌们也聚一下。”
我说:“皇帝想得很周到。我是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上次相见,还是在你父皇的葬礼上,彼此相隔好远好远,我连他们的模样都没有看得清楚。”
皇帝说:“这次,让岭南王夫妇陪母后前往,母后不妨和他们在那边小住一段。岭南王是母后最喜欢的儿子,母后这些年一定非常思念他,让他们夫妇多多承欢母亲膝下,也好安慰母亲失去父皇后的哀恸。”
我说:
“多谢皇帝的孝心,也谢谢皇帝不计前嫌,对岭南王还以兄弟相待。”
皇帝说:“这都是儿子的本分,应该做的。大家同父同母,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们始终是手足,休戚相关,应该相亲相爱,这样,母亲看了,心里才会欢喜,父皇九泉之下,也才得以安心。”
我心里一酸,心里浮现出刘言的尸体和景云怨毒的眼神。
我低头拭泪道:“是啊,兄弟就应该像是这样,相亲相爱,有如一体。所以,圣人才会说,四海之内皆兄弟。”
第五百一十三章 重回燕塘(中)()
(一)
穿过岁月的沧桑,时隔40年多年之久,我终于回来了。
作为一个年老的寡妇,我终于回到了燕塘关。这座我父母结婚并且孕育了我的地方。这座我父亲管辖过与护卫过的城池。这座臣服于你,爱戴过你的城池。这座我们彼此相爱过的城池。这座你曾让我伤心过的城池。这座我与刘申相识相遇的城池。
这城池对我来说,满载着太多的青春记忆,有着无可替代的重要意义。
在这里,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永生难忘。
马车在以前的总兵府前停了下来。在我儿子岭南王崔承志的搀扶下,我踩着放下的车蹬,慢慢地从马车上下来。
熟悉的感觉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我站在这座外观保持着与之前完全相同的建筑面前,忍不住热泪盈眶。
“太后?”崔承志在我耳边轻声地说。
我说:“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就好像一步踏入了从前。几十年的时光仿佛没有流动。”
我看着那扇打开的大门,门里面充满了你的气息,仿佛一走进去,就能看见你站在书房的台阶上等着我。
可是,那个青春美貌,对爱情充满期待的我,到哪里去了呢?
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头发灰白、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过去的时光,它们都流逝到哪里去了呢?
前尘往事,恍然如梦。
“太后,臣恭请太后先进去安顿下来,旅途鞍马劳顿,您先休息一下吧。怀州节度使和燕塘关的知府、总兵,已经在里面迎驾了。”
儿子的话,让我从往事中苏醒过来。
是啊,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琴儿了,我现在是这个国家的皇太后。
我已经是别人家的女人。
我已经永远都是别人的女人了。
而你,也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书房的台阶上。
(二)
我躺在自己以前的卧室里,睡在以前自己睡过的雕花大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