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念诵当中,我会突然觉得全身透明发光,每一个毛孔当中,都有一尊小小的金色佛像。
有时候,晚上睡觉时,我会梦到一只可爱的小白象,我抚摸它,和它玩耍,然后突然之间,它就变成了一道金色的光芒,进入了我的腹中。
我对太医院的太医说起过这个梦,他们都对我道喜,说这是大吉的征兆,这次妊娠的胎儿,必定是男胎,降生之后,必定又是一代明君,是天命所系的四海共主。
刘申对这个白象金光入腹的祥瑞之兆也感到非常高兴,和群臣商议过之后,决定变更当年的年号为庆祥元年。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听你身边的人讲述了大量你短暂一生中的故事。于是,在你已经去世之后,我对你的敬爱和了解,依然在不断地加深当中。
在世间存活越久,我就越想念你。
我深深地觉得,在汹涌的人潮之中,你就像出水的莲花一样清净无染,就像优昙钵罗花那样洁白芳香,光华闪耀。
你绝对不是凡尘中的恶浊男子,你是大菩萨的化身,倒驾慈航,入诸凡俗世
界,来教化引领,接引我回归本来面目的。
精神稍好一点的时候,我也会抄写一下经卷。
我曾在许多灯盏的光线下一笔一划地抄写《心经》。
那段时间,我抄写过很多很多卷,我不记得具体的数量了。
我记得金色的专用墨水在薄如蝉翼的供养绢帛上浸染开的样子,我常常抄写得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
在抄写时,我觉得我与所有的人类连为了一体,自己和他人的边界线突然消融于无形。他们的痛苦都涌入了我的身心。(。)
第四百四十八章 安产祈福()
(一)
世子出生前的两个多月,按照当时皇室的规矩,我要亲去运京最大的寺院法善寺举行安产祈福仪式。
这是刘申的第一个嫡出孩子,如果他是男孩,他可能就是未来的皇帝。
当时的运京已经非常繁华,因为皇室和不少民众都信奉佛教,所以京城里有四百多座各种规模的寺院,信众和供养人众多。
这座皇家供奉法善寺,规模非常庞大,大殿重重,庭院深深,寺院内外生长着许多参天古树,在都城的繁华里洒下一片片的荫庇清凉。
在女官的扶持下,已经大腹便便、行动笨拙的我,身着华贵的金色大礼服,按照导礼官的指引,完成了隆重的祈福仪式,祈求国泰民安,祈求皇太后和皇帝健康,祈求分娩顺利,母子平安。
每次我恭敬礼拜下去,旁边的僧人就敲响一声清脆的磬声。
仪式结束后,方丈莲花大师陪着我从寺院的深处走出來。
我们路过一个庭院的时候,听到院里传来僧人咏诵佛号的声音。这声音抑扬顿挫,庄严虔诚,它一声一声地传了过来,一声一声地落在我的心上。
我不由自主地就站了下来。
我站在穿过密密层层的枝叶洒落下来的阳光当中,被那种声音所吸引。
我产生了一种用语言说不明白的感觉,就好像它是从生命深处传来的一些回声。
它落在生命中某个很亲切、很熟悉的地方。
我感到生命的根基中有些什么被它的呼唤打动了。
我不知不觉地站在那里,不能再往前走了。
方丈莲花大师也跟着我停了下来。他说:“皇后被这种声音所吸引了吗?”
我说:“请问法师,这是什么声音?”
莲花大师回答说:“这是僧人们在唱诵佛号。”
我说:“他们念的都是什么?听起来,真是亲切啊。”
他说:“他们念的是南无阿弥佗佛。他们一声一声地念着南无阿弥佗佛。”
(二)
那时候,汉地流行最广的,乃是佛教的禅宗。寺院以修习禅定为主要功课,日常课诵的经典,一般是《心经》、《金刚经》、《楞伽经》等注重空性慧的经典,再就是《地藏菩萨本愿经》等引导大众深信因果报应的经典。
净土宗刚刚在汉地兴起,知名度还不广,以称念佛名、求生净土的修行方法也没有像后来那样家喻户晓,影响深远。当时,只有较少的寺院以净土宗的持名往生为主要修行内容。我平日也就是接触过梁皇宝忏、楞严咒等课诵内容,从未听过净土宗寺院的僧人唱诵“南无阿弥陀佛”的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这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方丈莲花大师回答说:“南无,就是梵语中致敬、归命,皈依的意思。阿弥陀佛是一尊佛的名字。此佛光明无量,寿命无量,是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也是接引寻求解脱的人往生西方净土的佛,临死的人如果称念南无阿弥佗佛,他就会过来接引,带领此人往生极乐世界。”
我听了,心中一阵触动。
我喃喃地说:“可是,每天世界上有这么多快要死的人,他怎么接引得过来呢?”
我说:“他能听得见每一个祈求的声音吗?他会对每一个需要指引的人现身吗?”
方丈说:“只要心里念着他的佛号,他就能听到,他就会现身的。”
方丈说:“就如同天上的明月,可以同时照映在天下千千万万的江河湖海里。”
方丈说:“阿弥陀佛从来不会辜负任何一个渴望得到解脱,希望得到指引的人。”
他说:“此时此刻,皇后站了下来,不就是因为感知到了他的注视和光明吗?”
(三)
这句话像一颗石头,投进了一潭深水里。我的心里起了一阵涟漪,它缓慢地荡漾开来。
我的眼眶里开始充盈了一些泪水。一些自从你死后就干涸掉的泪水。
我说:“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呢?为什么要照拂这么多快要死的人呢?”
我说:“他既然是寿命无量的人,他怎么能感知到生命的痛苦呢?他既然已经免除了生命的痛苦,为什么又要回来照管那些生死海中渺小脆弱的人呢?”
方丈说:“因为他之前也曾经只是一个凡人,因为他也经历过所有生命经历着的所有痛苦。”
方丈说:“很久以前,在凡人不可想象的遥远时光里,曾经有个国王,感知到生命中各种深刻的痛苦,他认识到,身为国家,就算能够建立太平盛世,让人民安居乐业,人们的悲欢离合之苦,生老病死之苦,也依然无法解除。那些在太平岁月中生活的人们,依然还会因为种种的事情,感到烦躁、恐惧、沮丧、悲伤、迷惘,依然还会被疾病和衰朽捉住,拖入无边的黑暗,依然还会被死亡碾压,不得不与所爱恋的一切永别。”
方丈说:“他清醒地认识到,身为国王,自己也并不是权力无上的,他既没有力量让自己从这些痛苦中解脱,也没有力量照顾好他的宫眷、他的子女、他的父母离于这样普遍的痛苦。他认识到了世俗王权的局限性。他很想为全天下的臣民做得更多,进一步解脱这些根本性的、普遍性的痛苦,他觉得完成这件事情,比做一个世俗的国王更有意义。”
“于是,他决定舍弃世人所追逐的王位,全心全意地去寻找根本解脱离于万千烦恼,离于生死苦厄的道路。在距今十劫的时候,他找到了当时的觉悟者佛陀,在佛陀面前剃度出家,成了法藏比丘,追随佛陀学习解脱之法,终于找到了这条道路,并亲身验证了这条道路的确通向解脱。”
“从此,这位法藏比丘,就发下了无边无尽的弘大誓愿,从今往后,都要一心一意地,要成全所有的生命离开所有的痛苦。这位从凡人到圣人的伟大国王,法藏比丘,就是我们今天所日夜称颂的阿弥陀佛。他是我们所有人的学习榜样。他示范给我们从凡人起步,超越一切生命痛苦,彻解生死奥秘的道路。”
(四)
我听了,不由得满怀敬意地说:“他真是一个伟大的人。”
方丈说:“是啊。很伟大。”
我说:“真心希望,我也能找到那条道路,我也能有这样的力量,去为所有的生命,造就至善至美
的世界和生活。”
方丈听了,便当下合什说:“阿弥陀佛!皇后能有这样的想法,如此广大的普遍救度之心,当真是难能稀有,是国家之福,民众之福,值得礼拜赞叹。皇后既有此愿,将来一定能够心想事成的。”
我说:“如果我一直不改此愿,经过无边漫长的时间,持之以恒,奋勇努力,最后,也能如同法藏比丘一样,成就觉悟解脱,并且惠利所有的生命吗?能够在所有生命最孤单、最无助、最黑暗的生死分际,以光明的力量,切切实实地帮助到他们离开无量的疼痛和恐怖吗?”
方丈肯定地回答说:“有志者事竟成。皇后如果持之以恒,奋勇努力,最后一定能够做到和阿弥陀佛一模一样,成为所有生命生死分际的大依靠,大庇护,能够带领所有的生命,离那时的黑暗和无助,在生死途中,趋向彻底的安乐。”
方丈说:“皇后一定能够成就。”
他说:“所有的人,若发下如此弘愿,不离不弃,坚持不懈,任何的人,最终,都一样能够成就。”
他说:“就在皇后发下此愿的同时,在无边遥远的未来,皇后就已经变得和阿弥陀佛一模一样了。那个未来,就已经形成,已经存在了。只是皇后此时此刻,还看不到那个时光里的情况而已。”
他说:“如果皇后听了佛号,深觉心有所感,以后有空,就恭请皇后常来本寺,听僧人们念诵佛号吧。”
(五)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净土宗的修行方法,后来我就追随了这种修行的方法,常常手持念珠,念诵南无阿弥陀佛的佛号了。
这一生转瞬就快要过去了,我学习得并不好,虽然有所进步,但并没有得到彻底的解脱,也没有走完那条甘露般的道路。但后来,我就常常去寺院,听僧人们那样念佛了。
听着他们的声音,我心里的那些眼泪就慢慢地能够落了下来。
我任由它们一点一点地落下来。
我任由它们一点一点地,一滴一滴地,接连不断地,生生不息地落了下来。
(六)
到了如今的风烛残年,我眼睛也花了,看不清经文上的字句,耳朵也不太好了,听不清觉者们讲解经文的声音,但是,****夜夜,行住坐卧,我已经养成了念珠不离手,佛号不离口的习惯。这已经逐渐成为了我生命中的本能。
和你们想象得不一样,这不是因为我怕死,也不是因为我老糊涂了。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想要为所有的生命战胜死亡,我想要解除自己不知道生从何来、死后何往的根本迷惑。我不想这样糊里糊涂地度过一生,不想这样无能为力地顺从生死的河流胁裹。
我不想像大多数的人那样,这样糊涂和无助地度过短暂的一生。
你们呢?孩子们,你们呢?
你们想要这样糊涂和无助地度过这短暂的一生吗?
你们当中,有人想过要逃脱生死的大网,愿求明了生死,解脱生死的那种清醒和力量吗?
先皇的子孙们,你们当中有人在每日的花天酒地、文恬武嬉当中,想过这件事情吗?有吗?(。)
第四百四十九章 世子降生(1)()
(一)
从法善寺完成安产祈福归来的第二天,我一个人再次来到了暖阁里。
我坐在阁中,屏退左右,独自看着窗外的雨淅沥沥地下着。
雨,也有它的生命吗?它是怎样开始的呢?从下坠的那一刻诞生的吗?从落到窗台上的那一刻结束的吗?但是,那诞生,是真正的诞生吗?那结束,是从此什么都没有了吗?
不是的。在诞生之前,它是云朵,在云朵之前,它是河流,在河流之前,它是露珠。
而当它落在窗台上,又滴落在土壤里的时候,它会变成植物的汁液,会变成翠绿的叶子,会变成明艳的花朵,会变成宫人们发簪上的点缀,又会变成刘申的笑容。它还会变成一个国王的好心情和因为心情好而带来的好脾气。会有更多的人因此得到滋润。
虽然它不再是雨了,但它仍能实现广泛的滋润。
当我能看到这些雨滴的前生与后世,我也就看到了你的,我的,所有人的。
当我能看到雨滴不再是雨滴之后的滋润,我也就看到了你不再呼吸之后还在延续的生命。
于是,我就知道,我们的爱情仍然还在,它仍然在雕塑着我的生命,它仍然存在于我的生命之流当中。它不是从你在悬崖上救到我的那一刻才开始的,它也并没有因为月光带着你跃下悬崖而结束。
看着对面的空座位,我的心里还会涌起悲伤,它从内部剜割着我。虽然它没有刀锋,也没有寒气,但它的搅动让我感到胸口真切的疼痛。
我坐在那里,默然地承受着这样的疼痛。
这样的承受,是有价值的。
若你没有真正承受过这样的痛苦,你就不会理解天下人面对生离死别的痛苦。你也就不会明白他们对安定与和平的渴求。
它可以教育我明白,每个生命在面临疾病、衰朽和死亡时,那种切肤之痛,究竟是怎样的。
它可以帮助我看到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惊恐、所有的悲伤和所有的无助。
它可以让我明白,快乐并不是单独的事情,痛苦,同样也不是单独的。
每一种痛苦,它都是礼物。只有当我们不明白它是礼物的时候,它才是痛苦。
虽然悲伤还会涌起,但它渐渐地就不再能强烈地撼动我了,它也就不能再扼住我的咽喉。它的爪子就渐渐地从我咽喉上松脱下去了。
我渐渐地就可以平静地看着它的涌起,不再不知所措。
我从内部生起了一种信心。一种之前我只在你的冷静和果断里面看到过的信心。
我知道,我可以对付它。不会让它淹没。不会没顶。
(二)
随着产期的临近,我几乎停止了一切活动,专心在昭阳宫休息待产。
暖阁事件虽然已经过去,我和刘申表面上也已经和好,然而,我心中的芥蒂和他心中的惭愧,依然存在。帝后之间,都在不约而同地避免着更多的接触。
怀孕之后,为确保龙胎的安全,让婴儿一出生就具备安静的性格和良好的心态,遵照祖制的要求,刘申过来昭阳宫的次数应较平时大为减少,而且只能在白天的正午前后过来,也不允许在昭阳宫中过夜。每次他过来,我都恭敬而礼貌地伺候他,然而,除了恭敬和礼貌之外,别的东西就一概没有了。
刘申是何等敏锐和善解人意的君王,他看出了我礼貌的冷淡,心中且悲伤且惭愧,他意识到自己的出现和温存宠爱,未见得会增加我的安全感,反而会破坏我内心的平静与安宁。于是,他就更进一步地减少了亲自来探视的次数,改用其他远程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关切和期待。
伴随临盆时刻的到来,我行动不便,身体经常不适,常有不规则的腹痛,有数次试痛持续时间较长,程度剧烈,宫人们都认为我时辰到了,将要发动分娩了,火速传召了御医进来,然而却只是产前试痛,休息一阵子,就自行平息了,并不是正式的分娩阵痛。几经反复,昭阳宫上下的气氛变得十分紧张。
刘申也被这反反复复搞得心神不宁,他每天都会数次派来身边的内侍,详细询问我的情况,也不断督促着太医院的大夫一日三次四次地进宫诊视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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