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团聚之后,又是难忍的分离。
在世界安宁之前,没有人能够单独过上安定的生活。
又一次地,我目送你和父亲离开了家门。
相遇是这么难,相聚是这么短,但是,家宅是这么小,天下是这么大,有无数的事情在召唤你离开。我们的厮守,就像是一只单薄的风筝,飘荡在高空里强大的风中一样。
和你肩负的使命相比,我的眷恋,渺小得如同墙角的一线蛛网。我只能看着你的背影,一次又一次地送别你,看着你进入那个血雨腥风,刀剑无眼的世界。
我既不能像吴顺那样跟随你,也不能像父亲那样帮助你。我又一次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软弱无力。生为一个女孩,我既无力帮助到死去的父亲,也无力帮助到想要帮助我父亲的你们父子。我甚至,都无力保护好自己,不让你们担心。我到底,能为这个纷乱的、动荡的、恐怖的世界,做些什么呢?还是,终其一生,都这样,什么也做不了呢?
在遇到你之前,我的心,就局限在这个大宅里,就局限在肌肉、骨骼和内脏之中。
是你的出现,把我的心,带出了这个狭小的范围。
我的心跟随着你,看到了我父亲、刘申的父亲、你的父亲为之奋斗了一生的太平梦想,看到了绵延不绝的战乱和由此引发的所有痛苦,看到了所有的这些痛苦都是和我们自身密切关联的。
因为爱上你,我得以逐渐跳出了自我的藩篱。
你陪着父亲登上马车。
你在马车的台阶上回头看了我一眼。
你远远地给了我一个笑脸。然后你就进了车厢,在车帘后面消失不见。
我在大门里面,看着你们的马车走远,心里五味杂陈。
我真诚地祝福你,此去一切顺利。祝福你,为新的太平盛世,拉开第一道帘幕。
第四十一章 燕塘选兵()
马车在飞虎军的军营前停了下来。燕塘关的副总兵孙湛明已经在那里等候着父亲和你的到来。
孙湛明今年45岁,身材修长,白面长须,看上去一派翩翩儒雅之风,但却是南汉知名的又一员虎将。他出身平民,没有任何家世背景,从年轻时候起,就一直追随我父亲,英勇善战,全靠军功一路擢升上来,是父亲的得力助手和生死之交,两人在战场上的配合心有灵犀,非常默契。我父亲最后一次出征时,就是把燕塘关的防务托付给了他,才开关出城去驰援你父亲的。孙湛明全面继承了我父亲的作战风格,并且在我父亲阵亡后,接管了这支部队,全力经营,保持了部队良好的单兵素质和北线最高的骑射水平传承不断。自从你父亲派人把怀孕的我母亲接到府中居住后,孙湛明就成了崔家的常客。双方在对我父亲的共同缅怀和追念、对我父亲遗属的共同关心和照料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我从小和孙湛明很熟悉,我叫他叔叔,曾经骑过他的肩膀,也拉着他的手荡过秋千。小时候,我都很盼望他来崔家探望我。因为每次他过来,都会带很多好玩的东西给我,还会给我讲好听的故事。但他从来不给我讲打仗的事情,也很少向我提起父亲。在长期的交往中,我和他的家眷关系也很好。他的夫人、如夫人,还有子女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们两家经常在一起过节。
你小时候,他也应该和你这样玩耍过,只是你们毕竟分开了13年,彼此都印象模糊了。
父亲阵亡后的这些年里,孙湛明的骑兵部队多次被调派到各地战场参与作战,屡建功勋,拥有丰富的北线作战经验,对北线敌军的情况了若指掌,但却一直得不到重用擢升,十四年来,一直都待在副总兵的这个位置上。朝野上下一直有人为他暗抱不平,特别是他忠诚的部属们,对此状况的不满已经积蓄了很长时间。
你回来之后,本来父亲是要带你去拜访他的。但他当时正带领部分骑兵,被十万火急地抽调到西线去对付与西贝人的冲突,你奉诏去峒城的时候,他才结束了激烈的战斗,满身征尘地率部回到燕塘关飞虎军营休整。刚刚喘匀了一口气,汉王的选兵诏令、怀州节度使薛云飞要求他配合你选兵的命令和父亲的信,同时就到了。他不敢怠慢,立刻起造了供你选兵用的花名册,准备迎接父亲和你的光临。
跟在父亲身后,你从马车上走下来。
你的靴子踏在校场的细沙上。
你看到孙湛明目不转睛地看着你。
就在你的靴子踏到地面上的时候,校场里起了一阵风,细沙被风扬起来,在空中飞舞着。父亲和孙湛明都下意识地偏了偏头,眯着眼睛回避飞沙。
但是你却动都没有动。
隔着一阵薄薄的黄尘,孙湛明从眼缝里看到,你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连睫毛都没有稍微闪动一下。但,诡异的是,所有飞扬的细沙在接近你一根指头的距离时,忽然都发生了转向。它们在空中形成了一个薄而透明的弯曲界面。然后,像下沙雨一般,纷纷在你的四周掉落下来。孙湛明一下子就被这个景象惊呆了。
你就那样神闲气定地站在飞扬的尘沙中,可是,任何一颗飞沙都无法接近你,就像你周围有个看不见的结界笼罩着一样。
等这阵风过去时,孙湛明才从那种震惊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走上前几步,向父亲见礼道:“末将孙湛明,恭迎定国公和少公子。”
父亲揉着眼睛,对孙湛明说:“好了好了,都老熟人了,虽然是奉诏行事,也不用这么多礼了。景龙,还不过来见见孙将军,你小时候,孙将军还陪你玩过呢。论起来,你该叫孙将军一声叔叔的。”孙湛明笑道:“这位就是国公刚从峒城回来的少公子吧。一晃都长得这么大了,真是一点不敢认了。”
你深深一躬,对孙湛明说:“见过孙将军。久仰孙叔叔治军严格、奇功屡建的英名,一直非常仰慕。”
孙湛明捋着长须,笑道:“少公子过奖。孙某已经老朽了,将来的战事,还要靠少公子这样的年轻人后来居上。”
寒暄已毕,父亲对孙湛明说:“汉王的旨意你都知道了,都准备好了吗?”
孙湛明说:“早都准备好了。这是全军的花名册。请少公子从中随意挑选吧。”
你接过花名册,翻了几页。
孙湛明说:“请定国公和公子到营帐里慢慢挑选吧。今日外面风大沙大。”
父亲说:“好,好,湛明老弟想到很周到。”
你合上花名册。你说:“父亲,请您先去帐中休息吧。我还想单独请教孙将军几句话。”
父亲看着你,又看了看孙湛明,决定不问你想要单独和他聊什么,毕竟,奉诏来办差的是你和孙,他是不在其中的。父亲说:“那好。你们慢慢聊。”
看着父亲的身影渐渐走得远些了,你对孙湛明说:“孙叔叔刚才心里的问题,现在可以问我了。”
孙湛明再次心下一惊。但他马上镇定下来。他说:“是的。孙某刚刚很奇怪。那阵飞沙,为什么接近不了少公子?”
你说:“因为晚辈想要露一手,告诉孙叔叔,在清川这十三年,我不是白待的。”
你目光锐利地看着孙湛明说:“孙叔叔,晚辈既不是纨绔子弟,也不是酒囊饭袋。今日我奉王命到这里挑选五百精锐,训练提升战力,为汉军探索新战法,调兵虽少,却也是国家事务,关系汉军未来,并不是没事闹着玩的。希望孙叔叔不要因为看不起晚辈而不尽心王命,儿戏视之,耽误国事。”
孙湛明顿时觉得后背上有汗冒了出来。他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拱手一礼说:“孙某的确是有点先入为主,错想少公子了。”
你说:“这是晚辈回来之后,与孙叔叔的第一次见面。私谊归私谊,公事归公事。久闻孙叔叔是正直爽快的君子。我们还是坦诚相见,不要在彼此的误会中开始合作为好。”
孙湛明再次红脸道:“少公子所说极是。”
你举了举手里的花名册,说:“这花名册我会好好看一遍。但是我不要选这上面的人。”
孙湛明说:“恕孙某不明白少公子的意思?”
你说:“晚辈的意思很明白:我要孙叔叔藏着没有写在这花名册上的人,我要飞虎军真正的骑兵精锐。还请孙叔叔,把真正的花名册拿出来。”
孙湛明双目圆睁看着你。你也毫不回避地直视着他。你们对视了一会儿。
孙湛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再次拱手道:“能在峒城让雷士诚将军另眼相看的人,果然不同凡响!孙某领教了!孙某不胜钦佩!”
你也笑了一下。你说:“承蒙雷将军格外抬爱,特地再三嘱咐孙叔叔,绝对不要给我真正的名单,不可让我选到真正的精锐。”
孙湛明再次错愕了一下。然后,又再次大笑:“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定国公有子若此,其幸何如!虽然一见面就被你拆穿,还被你呛了个半死,可我这个老朋友,还是真是替他高兴啊!”
孙湛明说:“少公子既然是明人,孙某也就不必再做暗事。少公子想要的花名册,在这里。”
你手上很快有了另一本花名册。
孙湛明说:“少公子,请相信孙某的诚意,这一次,我是真正倾囊而授,绝无私藏了。”
他说:“我本没有想要瞒你,但是雷将军再三来信,我也无法置之不理。既然少公子已经识破,我自然也就无可奈何,只得配合少公子的挑选了。雷将军想来,也无话可说。”
孙湛明说:“少公子目光锐利,锋利如刀,配得上统领最好的士兵。”
你查验过新的花名册后,笑着抱拳为礼,谦谢道:“这些最好的士兵,都是陈将军和孙将军一手带出来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晚辈也是发乎至诚地,敬佩孙将军。”
孙湛明说:“大家都实话实说吧,到我这里来选人,是少公子向怀州节度使主动提出的吧。”
你点头。你说:“不然,怎么能有机会和孙将军来一出不打不相识呢?”
孙湛明再次笑道:“少公子就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幸会幸会!”
他伸手道:“少公子,帐中请。”
你说:“孙叔叔请。”
第四十二章 投靠之心()
孙湛明仰面靠在椅子上,把手里的茶盏转来转去地看着,神情落寞而沮丧。
他帐下最得力的谋士徐在田,看在眼里,心里忍不住想要笑。
徐在田说:“孙兄,为何这般失魂落魄啊?”
孙湛明说:“今天真是大开眼界。我们北线,很久没有见过这等凌厉锐利的青年人物了。让我想起陈兄年轻时候的风骨神韵,一时之间,恍惚竟觉得是陈兄再生重现了,心里且喜且悲。我虽是他的长辈,可他恭敬之中,自有犀利,谦下之中,不怒自威,该有的礼数都有了,该办的事情也办了,该给的教训也都教训了。厉害啊!那眼神一扫过来,几句话一说,孙某还真是不能不面红耳赤,汗流浃背。当真是后生可畏!”
徐在田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北线出了这样杰俊的人物,是国家之福,汉王之福。孙兄应该高兴才是啊。”
孙湛明说:“高兴我是真高兴,心痛也是真心痛啊。你说,他小小年纪,这眼光怎么就这么毒呢,怎么就看得那么准呢?!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从我这儿选走的,全都是骑射一流的精锐中的精锐,就连傅天亮和张保,都给他搜刮走了。我这大半天的损失,比在西线和西贝人作战了这么久,还要大得多!多少年的心血,我平素一般战事都舍不得用的,全都被他一网打尽了。我这可是作战部队。这以后,再有突发战事,你让我去用何人啊。”
徐在田笑道:“孙兄言过了。依徐某看,他还是有情有义,给孙兄留下了一些看家的本钱的。若真有心一网打尽,难道像向副统领这等猛将,他会遗漏吗?他多半还是选的比较低阶的军官和兵士吧。他是给孙兄留下了实战的力量的。”
孙湛明忧伤地说:“就算他还给我留下了点锅底,这便宜,他也占得实在太大了。”
徐在田看着孙湛明,笑着说:“他是定国公的儿子,就算占了便宜,也是自家子侄,不过是从一个口袋,挪到另一个口袋罢了。孙兄既已说了随便他选,就不要再肉痛了。”
孙湛明说:“徐先生您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拿走的也不是你的兵。”
徐在田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说:“孙兄,我倒觉得,您今天比他占的便宜,可是要大多了。”
孙湛明回过头来看着徐在田:“喔?这话怎么讲?”
徐在田说:“孙兄觉得这位少公子是谨小慎微的么?”
孙湛明说:“肯定不是,这孩子一定是个敢作敢为,不受拘束的人。”
“那么,他像是不讲道义的人么?”
孙湛明摇摇头:“不像。”
“背信弃义的人呢?”
孙湛明又摇头:“也不像。”
“见死不救的人呢?”
孙湛明说:“这个,他也肯定不是。”
徐在田说:“对啊。既然他这几种人都不是,今天他从孙兄这里得了这样大的一份人情去,将来孙兄有急难的时候,若向他求助,您觉得,他会无动于衷,不会来还这个人情吗?他会因为害怕冒天大的风险,就举足不前,宁可忘恩负义么?”
孙湛明捋着长须,沉思着说:“先生的意思是?”
徐在田说:“在下的意思是,他肯定要冒着杀身之祸的危险,毫不犹豫地来还这份人情,肯定不会在孙兄急难时坐视不理,肯定会断然率部前来相助。这样一来,孙兄急需用到那些兵马时,那些兵马依然还是孙兄的。孙兄不但没有损失那些兵马,而且还得了他这一员难得的虎将,更不费吹灰之力,让原有的兵马战力更强,战法更新。孙兄岂不是占了个天大的便宜?”
孙湛明听了,点头说:“嗯,先生说得有些道理。这样说起来,这笔买卖,我是不亏的?”
徐在田说:“肯定不亏啊。孙兄是大大地赚了。今天他这一去,这辈子,都算欠上孙兄了。”
孙湛明说:“嗯,听你这样一说,我现在觉得心情好多了。”
徐在田说:“我再说点能让孙兄心情更好的吧。”
孙湛明说:“还有好事?”
徐在田说:“其实,今天这位少公子,自己可并没有觉得满载而归啊。他真正相中的人,其实并没有带走。他也知道,自己实力未充,今天是带不走这个人的,不过,他心里可是一直都惦着呢,将来,还要回来再取的。”
孙湛明说:“他真正相中的人?是谁?”
徐在田笑道:“孙兄真的没看出来吗?这位少公子,真正相中的,其实唯有一人而已,那就是孙兄你啊!没有听他对你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吗?”
孙湛明看了看徐在田,说:“徐先生啊,舌灿莲花、开解主将是幕僚的本分,这危言耸听,就不太好了吧。”
徐在田微笑着说:“孙兄您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孙兄难道不解得徐某所说的意思吗?我们宾主这么多年,早就知己知彼,用不着再彼此打哑谜了吧。”
孙湛明一笑:“好吧。给你看穿了。”
孙湛明说:“我岂能不知他的意思啊。这孩子,也真的是非常不错。可是,他毕竟刚刚出道,总不能只凭他红口白牙地这几句话,就来决定这么重要的事。他若当真有意,就该知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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