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小池。我什么也看不见了。看不见花瓣。看不见鱼群。也看不见你。世界瞬间就黑暗了。
我就这样,呆呆地,在那里坐了整个白天。
我没有力气站起来。没有力气说话。没有力气做任何举动,就像是整个生命完全被抽空了一样。
那是一种赤地千里的干涸。
道理上知道,和行为上做到,其间是有很大的距离的。并不是我们知道正确的事情,我们就都有力量去做到。有很多时候,我们会无力去做正确的事情。我们会被痛苦压倒,没有办法站起来,去承担起应该做的事情。
也就是在那没有力量站起来的一天,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个由衷的愿望。希望终有一天,能有力量从一切痛苦当中站立起来,能有力量像你一样,回到自己的责任里去,去完成应该完成的事情。
我由衷地希望,能够有这样的一天。(。)
第三百九十七章 返回运京()
(一)
辞别图布丹大喇嘛后,汉军的马队护送着我们的车驾离开了圆觉寺。
这一次,你不能再骑马了,你也不能再坐在我的对面。你只能半躺在车里。为了避免颠簸,在你头部的四周垫满了柔软的毯子和松软的枕头。
但即使如此,自从车轮开始滚动之后,你就没有说过话,也没有睁开过眼睛,你躺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我一路上也没有再说过话。
我坐在你对面,默默无语地看着你,爱莫能助地看着你,看着你陷落在难以忍耐的晕眩中。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相对着,穿过了冰天雪地的国土,回到了运京,进入了雄伟的城门。在我们头上,是铅灰色的、浓云密布的天空。
(二)
我们在王城的正南门分手。
你府邸里的管家已经带着暖轿车在宫门口等着你。
我看着你被小心地扶上了暖轿车。那车载着你慢慢地离开了宫门。我的车驾停在那里。我目送着你府邸里的车渐渐地走远了。我隔着车帘,看着你越走越远,离开了我的视线。我的心,也跟着你,走得很远很远。
“君夫人。”内侍小心地提醒了我一声。
我把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我看了看巨大的宫门上那无数包铜的门钉。我忽然觉得这个住了几年的地方如此荒凉而陌生,就仿佛是一个从未有人涉足的陌生星球一样。
我把挑起一角的车帘放了下来。我靠在椅背上。
车子粼粼地启动了。
我听着车轮碾过青石甬道的声音。
车驾再次驶入了这座庞大的城中之城。
在阵阵寒风当中,在遍地残雪当中,在天昏地暗的光线当中,长长的车驾进入了这座空旷的城。
巨大的宫门在身后再次慢慢地关闭了。
我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我的陵墓当中,回到了我的牢狱当中,回到了没有你的死水一般的生活当中。
(三)
我再次独自坐在没有点灯的房间里。
我看着窗外的雪。
我觉得自己变得像千万年的干尸那样干枯,那样古老,那样僵硬。那样没有生气。无以数计的绝望,从心里的深井里面爬了上来。整个院子里都被目光阴险的秃鹫覆盖满了。
我感到发自内部的寒冷。寒冷渗透到了我的每一根骨头的每一个缝隙当中。
我长时间地待在父母们的牌位前。
我长时间地跪坐在那里。
我感到刻骨的孤单。
我长时间地看着你父亲的牌位,想起他临终时对我说的那些话。
你这一生,多么不幸啊。和母亲没有过临终的告别。和父亲没有过临终的告别,和所爱的女人,也不能,有临终时的告别。
我想着你的孤单,不知不觉地泪下千行。
(四)
随后的两天里。你没有进宫来。
内侍去打探之后,回报说你身体不适,不能起床。
不知道那两天,你是怎样度过的。
我吩咐内侍把宫里上好的燕窝送到了你府上,希望他们能炖一点燕窝粥,让你多少能吃一点补养虚弱的东西。我不知道你多少吃了一点没有。
(五)
第三天。你进宫来了。你是来觐见太淑妃,向她复命和辞行的。
照理说,我现在已经神智恢复正常了,应该也陪同在侧的。可是,我真的不敢去参加。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刘申的母亲面前失去控制。我已经被悲伤压得奄奄一息。实在没有力气去维持这些必须要维持的东西了。
于是我在宫内的小花园里等着你觐见出来。我吩咐内侍总管等你从上阳宫出来后,就引领你到此处来说话。
我坐在许多的腊梅花下。我坐在花园的美人靠上,喂着小池中的鱼儿。许多的花瓣随着北风落在水面上。它们也飘落在我的裙子和头发上。
我把手中的面食碎末一点点地撒在池中,许多的鱼儿不远千里地赶过来,加入了奋勇争食的混乱当中。
我带着某种怜悯的悲哀,看到它们高举着张开的嘴,全神贯注地争夺着,尾巴发出啪啪的击水声响。
在任何世界,都有因为争夺而发生的残酷战争。不止是我们生而为人的这个世界。
活着,就要这样你争我夺吗?就必须这样你死我活吗?
如果就是这样。那我宁可永远都不要出生。
可是,怎样才能永远都不出生呢?那是我们自己能够控制到的吗?
(六)
我觉得身后有声响。
我回过头。你已经走到了离我很近的地方。
我看着你。你好像已经恢复了很多。你现在,除了更加消瘦了一些,看上去和疾驰回宫去见太淑妃的时候。差不多了。看来图布丹大喇嘛送给你的药酒,果然有效。
我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
你走近我。你伸手把一片落在我发髻上的花瓣轻轻拿开了。
我说:“坐吧。”
我们一起坐在美人靠上。我递给了你一点鱼食。你把它们撒在水面上。我们一起看着鱼儿们层层叠叠地聚集起来。
我说:“不知在它们眼里,我们是什么样的存在?”
你说:“一定不是我们所感觉到的存在。”
我说:“它们也会有忧愁吗?也能理解什么是离别的心碎,什么是徒劳的眼泪,什么是长久的思念,什么是内心的孤单吗。”
你说:“也许。它们也懂。只是,就像它们不能理解我们一样,我们也不能理解它们。”
(七)
我说:“和太妃辞行过了?”
你说:“是的。”
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呢?”
你说:“明天。”
我说:“你好点了吗?”
你说:“好多了。这两天都没有再痛过了。晚上睡得也好。”
我说:“真的?”
你说:“真的。你看,我都能自己进宫,也能骑马了。”
你说:“琴儿,谢谢你送来的燕窝。炖的粥很清润,我每天早晚都吃了。”
我含泪
说:“那就好。那就好。”
你说:“我走之后,那座岭南王府的府邸又空了。反正也是长期没有人住,不如你和汉王说说,把它派了别的用场吧。”
我摇头说:“汉王不会同意另作他用的,他一定会始终为你留着。”
你说:“大好的房舍,可惜了。天下那么多需要遮风避雨的人。”(。)
第三百九十九章 暖阁()
(一)
这个漫长的故事写了几个月,差不多有一百万字之后,我又再一次回到了那间暖阁里。
在能够这样平静如常地讲述出这个故事之前,我已粉身碎骨了很多次,很多次了。
一个人没有办法写出他真正深感悲痛的事情。因为当悲痛汹涌而来的时候,他是什么都不能写的。他只能像海啸中的堤坝那样摇摇欲倒,岌岌可危,他会失去写作所需要的从容。
所以,书写,也是战胜痛苦的一种主要武器。它能够把控制住我们的生命的痛苦,变成我们所能控制和驾驭的。
人类曾经有过的全部书写,都是战胜痛苦的奋勇努力,或者奋力挣扎。我一直都是这么看的。
所有的书写,都是死亡之海里,又一艘正在沉没的船只的倾覆中的风帆。
是的,现在我不是故事里的陈琴儿,我是写故事的唯心。这是我的心声。
下面,让我们再回到故事里吧。
(二)
暖阁。
天色越来越阴暗。房间里很安静。有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我听到纱帘飘动的声音,案几上的纸张在轻微地掀动。然后,它穿透了全身骨头的缝隙。这让我感到一阵异常难耐的、发自内部的、消融一切的空虚。
你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茶,我看着你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房间里很安静,我们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你把杯子放回到几案上。你看着我。你说:“琴儿。我要走了。我们就此,告别吧。”
我站了起来。
你看着我。
我朝旁边移动了一小步,离开了座位。我低头向你深深地跪拜下去。
你在座位上动了一下,你站了起来。你站在那里,没有阻止我。
我拜伏在暖阁光洁柔软的地板上。
我说:“此时此刻,哥哥,我最想对你说的话就是:谢谢。”
我说:“看到路边盛开的小花,就会觉得真美啊,这时。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你的样子,不论是听到秋虫的鸣叫,还是看到一轮弯月挂在天上,都会想和你分享。就连平时不喜欢的喧闹。想起你会在那嘈杂的声音中向我走来,也会忍不住浅浅地微笑。”
我说:“每天早上醒来,看到身边的一切,就会忍不住想起你。风大的时候,想着你在北边会不会感冒。雨大的时候,想着它们是否此刻正浇淋在你的身上,睡觉的时候,还在祈祷,希望你一切平安,并且能出现在今夜的梦里。”
我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说些什么了。总之,我想说的是,谢谢你。是你,让我此生拥有了这样柔软而温暖的心情。所以,告别的时候。想要对你说,感谢你,深深地感谢你,让我的人生,曾经这样的美好。”
我说:“感谢你,引领我,到达这里。”
我说着,将双手举过头顶,交叠在一起,然后。用大婚时拜见夫婿、拜见君王的正式礼仪,隆重地,再次对你深深地伏拜下去,以额触地。静默不起。
(三)
你伸出手。
你说:“起来吧。琴儿。”
你拉住我的手。
我感觉到你手臂的力量。我顺着这股力量,默默地站了起来。
你笑了一下。
你说:“你上一次这样隆重地跪拜我的时候,我以为今生都不会有下一次了。我以为从此都不会再见到你。你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眼前了。”
过了一会儿,你又说:“我记得你那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你抬头看着我的那种眼神,此刻依然历历在目。就像刚刚才发生的一样。”
我的视线立时模糊起来,眼泪随即像大江溃决一般地倾泻而出。
你说:“不要哭。琴儿。”你说:“不要哭。”你说:“我跑了几千里路回来,就是想跟你说,不要哭。”
我哽咽着说:“一会儿,你走出这个门,我死前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吧。”
你摇头。你说:“不会。不会的。我会一直在这儿。在这房间。在这座位上。”
你说:“无论何时,当你想要相见,我都会在这儿。就像现在这样,看着你的每一个动作,听到你说的每一句话。”
你说:“所以,不要害怕。任何时间,都不要害怕。”
你说:“我相信你有力量看着我从这门里走出去。”
我努力抑制着从头到脚的颤抖。我点头。
你说:“那么,我走了。”
我想说好,但是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四)
就在我将要瘫软下去的那一瞬间,你突然猛地拉了我一把。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在你的怀抱里了。
你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你用力地拥抱着我,我感到被你的胳膊箍得紧紧的,无法呼吸。
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头脑顿时一片空白。
我感觉到你的体温,你手臂的力量。你的呼吸降落在我脖颈侧面的皮肤上。
我听到你的声音在耳边说:“琴儿,我是如此喜欢你,如此不舍离开你。好好活着吧,替我们守护太平。你一定能做到的。”
在我身体和灵魂做出反应之前,你就松开了我,转身离开了房间。
当我辨识出你的语意时,你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就是我,在这漫长的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你。
那一年,我还没有满22岁。
(五)
感谢你的师父道济。这个告别,是因为他,才会有的。
你离开之后,我的一生,就只剩下了两个选择:就此瘫软在地,或者,自己努力地站着。
我选择了后者。因为,我不能让你的希望落空。不能让你最后的拥抱,落了空。所以,必须站着。
(六)
我清醒过来。我风一样地冲出了暖阁。
我带着梦游一般的神情,问身边的侍从:“宫中可以远眺的,最高的地方,是在哪里?”
内侍回答说:“回君夫人的话,最高处是在文渊阁的顶楼。”
(七)
我站在文渊阁的顶楼上,远远地眺望着下面的那座巨大的、繁华的城。
我看到你的马队,穿过运京宽阔笔直的街道和棋盘格一样的住宅区、街市,从正北的城门里疾驰出去,奔向城外的茫茫雪原。
我看到吴顺骑着马,在队伍的前列领队前行,月光鬃毛飞扬地跟随在他的身边。
你在队伍中间的马车里。
我只看到马车的车厢和它扬起的尘烟。我没有看到你。
我隔着那座巨大的城,目送着你们远去,直到你们变成黑色的细线,直到你们变成黑色的小点,直到你们消失在天地交际的那个边缘,消失在历史里,消失在我的世界。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八)
我回过身来,看到刘申的母亲汪太淑妃站在文渊阁顶层的门口。
她看到我回过身,她向我走来。她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她向我张开了臂膀。
她说:“琴儿。我的女儿。”
她说:“母亲了解。母亲也曾有过这样的年纪。母亲,也曾深刻地爱过。母亲,同样也是女人。”
我的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我哽咽着说:“母亲。”
于是,我就被刘申的母亲拥进了怀里。
我就泪流满面地被她,慈爱地拥在了怀里。(。)
第四百章 小魏河军马场()
(一)
吴顺在马车里打开地图。
你裹着皮裘的大氅,盖着毛毯,躺靠在车上,一边看地图,一边对吴顺口述着你对刘申在南线攻克最后的几十座关隘的战术建议。
吴顺在地图上贴上各种记号和标注。关文良在一旁记录着。
你拿过吴顺手中的细长炭笔,在地图上画了一道弧线,这弧线穿越了敌军一字长蛇的关隘防线,绕行到峒城后面的产粮区,你在著名的大粮仓顺义仓上画了一个圆圈,你准备建议刘申不要一座一座城池地硬拼死战,要集中全部兵力,瞬间强行突破防线的一点,然后快速纵横到敌后,打掉峒城的主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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