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泪涌了上来。我说:“我早知道我永远也等不到它了。我现在只是想知道,那只是我的痴心妄想,还是真的有事情没有发生。”
我说:“我只是想知道,有,还是没有。”
你看着我的泪水。你说:“有。”
我的泪水盈满了眼眶。我说:“是什么?”
你说:“我当时,心里很想,吻你的嘴唇,吻你的全身。我想,也许在你出嫁之前,我可以让你的生命中,有那么一天,成为我的女人。”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泪眼模糊地看着你。我说:“你为什么放弃了?”
你说:“我怕做了之后,你这一生,就会忘不了我。”
你说:“对不起。琴儿。这个亲吻,是我今生欠你的。来生,我一定会还。”
我说:“那,我就会继续等。”
你说:“我发誓,下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空等一生。”
我摇头。我说:“下一生,你会忘记你刚才所说的。”
你说:“不会。我不会忘。”
我说:“在这样的雪山下。”
你说:“好。”
我说:“在曾经的花海中。”
你说:“好。”
我说:“我们一起骑马去。”
你说:“好。”
我说:“在夕阳的光线里。”
你说:“好。”
我说:“那时,天地之间,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说:“好。”
你的眼睛里有了眼泪的波光。
你转头看着板壁。
我说:“你一定要来。不管我那时会在哪里。”
你说:“我会来。不管你在哪里。”
我说:“即使一方疾病。”
你说:“好。即使一方疾病。”
我说:“即使身份不宜。”
你说:“好。即使身份不宜。”
我说:“你都不会再让我等待。你会做完它。”
你说:“好。我都不会让你再等待。我会做完它。”
我说:“誓不再相负。”
你说:“好。誓不再相负。”
那一天,我们就这样,做了来生的约定。
(二)
我流着眼泪。我伸手解开披肩的带子。我伸手解开高耸的毛领。
你看着我露出的脖颈。你看到你母亲的护身符。你颤抖了一下。
我把那护身符取下来,拿在手里。我看着它。我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它的上面。
我流着眼泪说:“自从出嫁那天,你把它戴在我的脖子上,这些年,它就片刻都没有离开过我。它一直都紧贴着我的胸口。我从来都没有取下过哪怕只有一个瞬间。”
我说:“我把它看得,比生命还要珍贵。”
我看着你。我把它递还给你。我说:“哥哥,这是你母亲的生命,是她的爱。你来到世界上的第一天就戴着它。它护佑你度过了那么多的难关。现在,我把我全部的生命和最深的爱,也加在这里面。你再替我戴着它吧。一直戴着它。永远不要摘下来。”
你看着我。我说:“让它代替我,陪伴你,走完最后一程,到尽头,到永远。”
你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你伸手接过了它。你把它紧紧地握在手里。
你说:“好。粉身碎骨,我都会戴着它,再也不会摘下来。”
你说着,就把它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把它放在贴着你胸口的地方。你说:“直到最后一次心跳。直到最后一次呼吸。直到最后一个念头。”
我泪流满面,无法言语。
你伸手帮我把脖子上的毛领重新扣上。你帮我重新系上披风的丝带。
你握住我冰凉的双手。你说:“不要这么难过,琴儿。没有那么可怕。也没有那么痛苦。那个最后的时刻,它只是一瞬间而已,很快就过去了。就像每天晚上睡着的那一瞬间一样。”
我说:“我多想,多想陪你跨过那鸿沟。我想陪你,直到最后一刻。”
你说:“没有可能的。琴儿。每个人都只能自己跨过那一刻。父母亲如此,我也如此。将来,你也要自己跨过,那个时刻。”
你说:“每个人那时都必须将如海的深情,全部放下,靠自己的坚强和勇气,去走完那最后的路程。”
你说:“琴儿。我们都要有自己的坚强和勇气。”
(三)
你对刘申的判断是正确的。
当天的队伍里,的确有着忠于刘申的眼睛。
刘申和你在北线最后会晤后,回到运京。回宫的当天,便有我宫中的内侍前去向刘申密告了当天的情形。
那名内侍说:“汉王,在往返的路上,大将军和君夫人始终乘坐一车。车帘是拉着的。外面的人什么也看不到。后来,他们又一起去了湖边散步,也没有随从跟着。他们沿着湖边的木栈道一直向前走。雾气隔断了随从们的视线。”
刘申听了,便平淡地说:“那么大冷的天,大将军正病着,君夫人小产不满两个月,不拉着车帘,你让他们长时间吹着山里的寒风吗?”
刘申看着那个我宫里的内侍。他说:“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些?君夫人有亏待过你吗?”
那名内侍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扑通一声趴伏在地。
他叩头如捣蒜
道:“奴才罪该万死!汉王饶命!汉王饶命!”
刘申说:“自己掌嘴100下,然后去总管那里领罚。”
刘申说:“以后你不许再提这件事。若有再说,那就是你今生的最后一次说话。”
那名内侍叩头如捣蒜道:“谢汉王开恩!谢汉王开恩!奴才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那名内侍连滚带爬地离开之后,刘申召内侍总管入内。
刘申把事情告诉了他,然后吩咐总管说:“这个内侍你处置吧,找一个单独干杂活的地方安排他。不能让他再接触任何重要的人和事还有东西,也不用苛待他。我不想再看到他。君夫人要是问起,也不用和她说明内中情由,免得她烦恼,就说是我有事差遣,调走了他。”
刘申说:“以后听到宫中有人擅自妄议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你懂得怎样处理,是吗?”
总管低头道:“奴才明白。汉王放心,从今以后,不会再有宫中的奴才,敢于议论这样的事情。”
刘申说:“如若再有,唯你是问。”
第三百九十章 宝镜湖(上)()
(一)
车子剧烈地颠簸起来。车轮在碎冻的石子上碾过。
你脸色发白。你闭上了眼睛。你斜靠在车厢板壁上。你伸手抓住了窗下的扶手。
我说:“怎么了?”
你痛得没有声音。
车子又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我被震得肋骨都一阵疼痛。
天旋地转,你没办法再坐稳了。你向侧面滑倒下去,倒在座位上。
“停车!快停下!”我说。
(二)
我用手绢给你擦着脸上滚动的汗珠。
我说:“你不要动。就这样躺着吧。不要把药吐了。”
你找不到我声音的方向。你困难地想要找到我发出声音的方向。
我握住你的手。我说:“我在这儿。”
我握紧你的手。你的手上也全是冷汗。
我说:“你跟着我的声音。我在这儿陪着你。我爱你。”
我说:“我爱你。”
(三)
吴顺和谢双成架着你下了马车。
你在疼痛和窒息中寸步难行。你坐倒树下的雪地里。你靠在谢双成身上。
吴顺说:“现在有空气了,这里有很多的空气,你努力呼吸啊,努力地呼吸。”
你在谢双成怀里晕了过去。鲜血从你鼻孔里涌流出來。雪地上很快就一片殷红。
我伸手捂住了心口。
我也觉得快要死了。
(四)
你呼吸着。你看着头上覆满冰雪的松枝。许多雪末随着寒风的吹过从树枝上飞扬起来。你感觉到它们纷纷扬扬地落在你的脸上,眼皮上,额头上。你感觉到一阵冰凉的刺激。
你意识中的浓雾散开了点。你脑子很沉重,累得直想睡过去。
“不!不要睡!”吴顺抓了把雪,他轻轻地拍着你的脸,他说:“醒醒!不要睡过去!”他说:“再坚持一下,药马上就会有效了。”
(五)
药物生效了。你的脸色缓和了过来。
“能动吗?”吴顺问。
他说:“我们扶你再上车去躺会儿吧,外面太冷了。”
你点头。
(六)
你抓着扶手坐了起来。你疲倦地伸手按着太阳穴。你摇动着头。
我说:“怎么,还是痛吗?”
你说:“不。”
你说:“不痛了。”
一昼夜之间,这是你第六次用镇痛药了。现在,它发作起来是这么山呼海啸般的凶悍,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挡的,就算是这样强效的镇痛药,一次也只能管用2个时辰了。
(七)
“车子怎么了?不能走了吗?”你问。
我说:“刚才那下很厉害的颠簸时,车辕颠得错开了。现在需要抬起车来,到底下去修一下,并不要很长时间。”
我说:“你能下车了吗?”
你说:“能。现在真的不痛了。”
(八)
我们站在雪地里。我看着雪地上那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鲜红色。
你看着我。你心里想,应该让我的注意力离开这片鲜红色。
于是,你问左右:“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走走的吗?”
左右回答道:“回大将军的话,树林的那边,有一个很美的高山湖,叫宝镜湖。穿过树林就可以看到湖水了。吐蕃人传说,真心相爱的人一起去湖边,可以在湖水里看到他们的未来。”
你看着我。你说:“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我说:“好。”
(九)
我们站在雾气弥漫的木栈道上。道路旁是湛蓝的湖水,远处是云雾中的雪山。四周是冰雪覆盖的森林。四野无声,一片宁静。
你说:“好熟悉的景色。看上去好像清川。”
我心里一阵绞动。
我们沿着栈道慢慢地向前走。我看着你有点一瘸一拐地慢慢地走。
你这样每走一步,我的心就碎裂一次,而我的心碎裂的时候,平整如镜的湖面上,就会出现一道微小的波纹,小小的涟漪就此荡漾开去。
我们走到湖边。我们并肩站在湖边,站在木栈道的尽头,低头看着脚下这片天蓝色的湖水。
我们一起看着那包容天地、映照古今的清澈见底的湖水。
我们看到自己的倒影双双出现在水中的古树参天和天空云朵之间。
我看了看你。我们互相看了看。这时,那倒影开始发生变化了。
先是你的倒影发生了变化。它慢慢地变成了一具倒在河流中央大石上的骷髅,河水翻腾中黑色的泡沫,所有的骨架都散开脱落了,节节横陈,头部在大石的中央,空空的眼窝正面对着上面的天空。看着这诡异的景象,我的心都要不能跳动了。
然后,我的倒影也发生了变化,我慢慢地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再以后,也变成了一具双手合在胸前,平静如睡眠地躺着的骷髅。
那个传说!它是真的!你会死在一条河里。而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好多好多年要活着。
我们静默无声地看着湖水里的两具骷髅。我们知道,那是真的。因为,站在岸上的,其实,也就是这两具骷髅。它们此刻就在。它们此刻就是。它们此刻就存在于我们的衣服里,存在于我们的血肉下。我们就是它们。
这传说,其实什么也没有说,它只是,让我们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水中的这具骷髅,也会仍旧爱着那一具骷髅吗?
当那个藏在我们身体里的真相,露出真容的时候,我们还会爱对方吗?
(十)
我说:“所有到这湖边来过的人,看到的,最后,都是这个景象吧。”
所有海枯石烂的爱情,所有忠贞不渝的爱情,所有情深似海的爱情,所有千古难遇的相知和默契,所有的恩爱和甜蜜,所有这些,世间无数男女心驰梦绕,孜孜以求的东西,它们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结局。从来都没有过别的结局。
不管古往今来多少的诗句、多少的故事、多少的篇章书写过多少华丽的过程,令人唏嘘的,令人倾慕的,令人悲悲喜喜的过程,它们,都不
不过是虚妄的自欺,它们在真实的层面,都会归于,这个湖水中的结局。
这就是那天,我们一起在湖水中看到的东西。
这个,根本不需要算命,就能知道的结局。但是,我们根本不愿意去,多想这个结局。真实的东西,往往是我们不愿意去多想的。我们的痛苦就来源于常常要逃避真实。
因此,也可以说,我们的痛苦,归根到底,都是属于咎由自取。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宝镜湖(中)()
(一)
那天,我们沿着宝镜湖岸边雾气弥漫的木栈道并肩漫步。
我们一起回顾了许多的往事。
你说:“其实,大哥挥拳打我的那一次,我心里就怀疑自己得了很严重的病。但是我不愿意多想。父亲给了我一个在兵营训练太艰苦太疲劳的解释,我就接受了它。”
“我确认自己有不治的重疾,是在师父救醒我之后。但那时我也还没有完全死心。即使是回到清川养病期间,我也并没有完全死心。”
“我想,既然之前的十几年都能控制好没有发病,说不定,以后,没有了那些艰苦的训练带来的疲劳之后,还能控制好,再坚持十几年不发病。在燕塘关伤愈后,初次骑马时摔下来,与马太医谈话之后,我开始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我真的没有机会娶你,让你做母亲,陪你白头到老了。”
你说:“在刚从清川回到家里的时候,我非常确信,自己有让你一生平安幸福的能力。非常确信,自己比夏文侯的儿子更有能力,给你平安幸福的一生。我非常确信自己不会变心,非常确信自己能够保护你,非常确信我们在一起会很幸福。”
“可是,一个又一个的意外,一次又一次的受伤和越来越强烈的疼痛,动摇了我的这个信心。我发现,保护一个人,给一个人幸福的一生,都同样是那么困难的。我已经很小心了,但是,只要我一转身,就会有意外伤害到你,它一次又一次地差点吞噬掉你。”
你说:“在我们和顺子飞马逃出庄镇的那个雨夜里,我肩头和肋下都中了带倒钩的狼牙箭,我看着箭雨在我们四周密集地飞着,我想为你挡住它们,可是我连胳膊也抬不起来,后来,连身体也没有办法坐直。我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连呼吸也让人精疲力尽,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密集地围绕着你。我只能在心里祈祷,它们不要碰到你。”
“后来,顺子在哨站给我做了一个手术。我看着他切开我。看着皮肤被切开之后,里面的血管、筋脉、粘液、肌肉、骨骼被暴露出來,我看着组成自己身体的这些东西,它们没有一样是坚固的。只有一寸锋利的金属,就可以让这个脆弱的组合,无法再运作起来。只要一寸金属,就可以摧毁它。”
“在手术的疼痛当中,我开始认识到,就凭这样的身体组合,这种危若累卵,随时可能被刺穿折断的组合,是不足以成为你终身的依靠的。它是靠不住的。”
“认识到自己其实靠不住,是很痛苦的。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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