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我才能听到你踩到下一级台阶。我想,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下这段楼梯的。你迈出的每一步,都踩在我已经粉碎了的心上。
我听到你沉重地走下了最后一级台阶。你悄无声息地站在楼梯的尽头。你站在那里,一点声息也没有。就像那个暴雨之夜,你在哨站接受那个可怕的手术时一样,没有任何的声音。
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流一样倾泻下来。它们成行成串地从脸颊上流淌下来。我被它们完全淹没了。
(四)
那天晚上,我们就是这样,在相隔只有数米的地方,各自沉没。我们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们都不想让对方听到自己的没溺。但是,我们都听到了对方在黑暗中的沉没。
其实,在你终于能够再次迈步离开院子之前,我就已经决定听从你的安排了。
我就已经放弃挣扎了。
我从来都没有真正想过要抗拒你的安排。
如果这就是你的心意,如果这就是你的决定,那就让你如愿以偿吧。
我其实是没有选择的。我不能逃走,不能反抗,也不能寻死觅活。除了顺从,我其实什么都不能做。若我表现出任何的不顺从,你之前为和刘申结盟所做的种种努力,所冒的种种生命危险,就都前功尽弃了。你和刘申的这次聚会,将会不欢而散。
若你和刘申会盟失败,天下将会不可避免地陷入更大的混乱当中。
所以,为了你肩后露出的森森白骨,为了你高烧不退时满嘴的水泡,为了你额头上长长的伤痕,为了你所有的艰苦卓绝不要全部付诸东流,我只能嫁给刘申。
所以,我是被迫嫁给刘申的。我也是自愿嫁给刘申的。就像你,是被迫把我嫁给刘申的。你也是自愿把我嫁给刘申的。就像刘申,他是被迫用这样的方式娶了我的,他也是自愿地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娶了我的。
每一个人都是不自由的,每一个人也都是自由的。
如果我们全都是自愿的。为何还会有那样深重的痛苦?为何?
(五)
我是不是叙述得有些凌乱破碎呢?孩子们。
可我就只能这样来叙述这些遥远的往事。
多年以来,我在心里东鳞西爪地复述着这个故事。我支离破碎地追忆着这个故事。那就是我唯一可能铭记这个故事的方式。
我一直无法从头到尾地平静而完整地讲完这个故事,也无法把各种细节和片断拼合在一起。
古老的钝刀从时间的深处伸过来切割我。
我就只能这样躲躲闪闪的、迂回曲折地、断断续续地拥有这些零星杂乱的场景片断。
因为我就是这样认识你的。在一生,我就是这样认识你的。在你生前,在你死后,在别人的叙述和回忆里,在史书和卷宗的记载里,在种种的传说和神话里。
我一直都在重重无尽的障碍当中,进行着铭记你的不懈努力。
/》 我就在这样的努力当中,差不多过完了漫长的一生。
第两百七十章 辞行()
(一)
出嫁的日子就这样到来了。
你行辕的院子里人来人往,喜气洋洋。
我的房间里,进进出出的,都是来自刘申避暑行宫里的宫人。
她们用各种光华灿烂的首饰和缀满珠宝的吉服妆扮我的时候,我很安静。死水一般地,安静。
我想,将来有一天,我咽气的时候,也还会有这样的一次精心妆扮吧。这一次,和那一次之间,会要相隔多少年呢?上天啊,要相隔多少年!
我被她们妆扮得像中秋的圆月一般光华盈满。看着镜子里盛妆的自己,我都快不认得自己了。沉重的珠冠和佩环,让我几乎都难以起身。
一个人为何要在身上披挂这么多的珠宝呢?为了增加她的价值吗?为了体现她的尊贵?
但是,价值和尊贵,都并不是这样来体现的吧。
我终于在宫人们的搀扶下,隆重地踏着长长的红毯,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虽然是临时的婚礼,但毕竟仍是君夫人迎娶的仪式。我看到长长的红毯,从我的小楼一直延伸出去,它应该一直延伸到了刘申行宫里的大殿和卧室。
我要离开你了。
这一次,不可能再有重逢了。
无论等待多久,我们都不可能再重逢了。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悲痛得无法举步。
若没有宫人们的搀扶,我自己根本无法下楼。
但是,她们理解我的悲痛。
每个新嫁娘,辞别娘家,辞别少女时代,走向未知的新生活的时候,都是这样惶恐而悲痛泪流的。
(二)
我看到你身穿吉服,站在庭院的中间等着我。你站在红毯的正中央,面向着我。你看着我走近你。
这一生,我还有可能走近你吗?还是,从此就只能越走越远了?
看着你身上红色的吉服,我更是肝肠寸断,悲从中来。
本来,站在红毯那头迎接我的新郎,应该是你啊。亲爱的你。
可现在,竟然是你,要亲手把我送往别的男人的怀抱,送进别人的生活。你明知道我不愿意过这样的一生,可你还是要亲手把我送入这样的一生。你甚至都没有像父亲在世时那样,问问我的心意,和我商量一下,就断然做了这样的决定。
从遇到你之后,我从未设想过成为汉王宫中的君夫人的生活,可是,突然之间,我就已经在走向这生活的道路之上了。
我在极度心痛当中,想起了出生时那位相士对我命运的预测。这预测还是你亲口告诉我的。现在,它应验了。
在宫人的搀扶下,我慢慢地走到了你面前。
你注视着盛妆美艳的我。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时你脸上的表情。
你并非对我无情无爱啊,亲爱的你。你明明是对我还有爱情的。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违逆自己的情感和内心的声音?就是为了实现天下的太平吗?这太平必须用我们的爱情来献祭吗?难道,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可是,想这些都已经没有用了。你和刘申双方,已经默契地配合着,飞快地完成了做媒、求婚、下定、送聘礼、回礼等等一系列婚前程序,闪电般地铺就了我与刘申马上洞房花烛夜的鲜花之路。
你嘴唇动了一下。你露出一个微笑。你说:“琴儿,今天,你真的非常漂亮。”
我的睫毛立刻蒙上了一层水雾。
我拼命地咬住嘴唇。我看着地面。我看着自己鞋子上的花纹。
我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我低头看着地面,把那些泪水奋力地藏在眼皮的后面。
(三)
我声音嘶哑地说:“是不是出了这个门,我们就永远不可能回头了?”
你低头。你无声了一会儿。你说:“是的。不可能回头了。”
你说:“琴儿,你从此会有一个新家,一个可以真正安稳地生活的家。会一直过着安定的生活。所有的颠沛流离,所有的刀光剑影,对你来说,全都结束了。”
我说:“那你呢?你也会有安定的生活吗?当我从这门里走出去之后,你也会有安定的生活吗?”我说:“会有吗?
你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人都能有安定的生活。”
隔着珠冠上的明珠摇曳,我看着你。
我没有办法再控制住眼泪。它们成串成行地落了下来。
我好想有个地方可以放声大哭。
可是,这个地方在哪儿呢?世界之大,这个地方在哪儿呢?
你看着我的泪如雨下。你说:“大喜的日子,琴儿,你不要哭成这样。”
我说:“好。”
你再次说:“琴儿,你,不要这样哭。”
我再次说:“好。”
但是,更多的眼泪,它们止不住地倾泻而出,好像决堤的江水一样,汹涌奔流。
你无法再看着我。你的目光低垂了下去。
(四)
按照家礼,宫人们搀扶着我,在拜垫上朝你跪拜下去,请你代两家的父母,对我做婚前的训示。
你站在那里,无声了一会儿。
然后你对我说:“琴儿,嫁给汉王之后,在宫廷里,凡事你都要首先考虑,此事应当不应当做。若是于情于理,应当去做的,那,就要克服一己之好恶分别,奋勇去做。若是此事于情于理,不应当去做,那,也同样要克服一己之私欲冲动,谨言慎行,不要放纵自己去做。”
你说:“在宫廷里,凡事只考虑应当不应当,不要去考虑喜欢不喜欢。”
你说:“这样,才是长久的幸福安康之道。不仅自己及子女能够幸福安康,天下人,也能因此而得到幸福安康。”
我低头伏地纳拜,领受长兄代父母的训示。
我看着你脚下的红毡。我伏地不起。
你按照礼节,俯身伸手拉我起来。
我暗暗抗拒着你,执意要在地上跪得更久一点。
你感觉到了我的抗拒。
你用了更大一点的力气,我更为坚定地抗拒着你。你还是没有成功。
短暂的几秒钟时间里,我们不为人觉察地这样僵持着。
(五)
你第三次不抱希望地拉我。
这时,我感觉到你全身都在轻微地寒战。你的手臂几乎使不上力气。
我感觉,如果我还不站起来,你就会坐倒下去。我的心再次开始颤慄。
就在你的手指开始松开的那一瞬间,我自己站了起来。
你看着我。
你嘴唇抖了一下。
你站在那里,一时想不起来还应该做什么。
你站在那里,整个人都空白了。
第两百七十一章 护身符()
(一)
那天,你一直这样完全空白地站着,不记得自己还应该做些什么。
吴顺在身后用力地拉了你一下。
你清醒过来,想起来随后要做的事情:你要送给我一件代表娘家永远的祝福的东西。
你迷惘地用眼光找了一阵子,才找到就放在你手边的那个盒子。
你把盒子拿起来。
你费了若干的力气,才成功地打开了盒子。
我看着你。有几次,我觉得你马上就要把那个盒子掉到地上了。
但是,最后,你没有。
你把盒子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我看到了你手里的祝福之物。
那是你母亲的护身符!
是你在我流产景云的孩子那一天,取下来挂在我脖子上,我在你回到临水,高烧昏迷时,又摘了下来,重新挂在你脖子上的护身符。
那个曾经紧贴着我们的心脏,紧贴着我们的生命的护身符。
你呼吸了一下,从盒子里拿出这个东西,绕过我高耸的发髻和上面复杂的珠宝头饰,轻轻地把它带在我的脖子上。
“不,这是母亲留给你唯一的东西,我不能带走。”我摇头说。
你说:“她也是你的母亲。琴儿。你也是她的女儿。”
你说:“如果母亲在世的话,我想,她也会很乐意把这个最灵验的祝福,送给你的。”
你把这个护身符轻轻地按在我的肌肤之上,帮我整理好了链子。
你说:“不要拒绝。收下它吧,琴儿。它代表着你的娘家。娘家对你的爱,会永远和你在一起。在今后不可知的岁月中,它会护佑你,度过一切难关。”
我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
我伸手紧紧地握住了这个护身符。我把它攥得紧紧的。我流泪点了点头。
你就这样,用这个护身符作为代表,把两家父母的期待、你一生的爱情,你深深的祝福,你对我一生幸福的保护和成全,在临行之前,全都送给了我。
你看着我。你说:“琴儿,祝你幸福。”
“也祝你幸福!亲爱的你。”我在心里无声地说,“祝愿你在没有我的岁月里,能够平安,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
你终于推开我了。亲爱的你。可是,此时此刻,你感到幸福吗?
(二)
我和先皇共同度过了数十年之久的婚姻生活。
在这数十年的每一天、每个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里,我都不情愿继续这样的生活。
我每天从睁开眼睛一直到陷入黑暗,都需要和自己混战。需要用理性来抑止本能,用逻辑来镇压感觉。
每一次,他接近我的时候,我就不停地告诉自己:接受他,接受他,接受他,来抵御每一个细胞里的无声的呐喊:不要,不要,不要。
每一次,他亲近我的时候,我就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留在原地,任他作为,一部分则逃逸远遁,惊慌失措。我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把这分裂的两部分拉在一起。
年复一年,我早已奋斗得精疲力尽,千疮百孔,累得什么话也不想再说。
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对先皇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了。
我不欢迎他进入我的生活,也并不恨他进入了我的生活,我有很多需要感谢他的地方,对他深深地感恩,我也很爱我们所生的子女们。
但是,每次他走近的时候,我都会在内心本能地后退和瑟缩。
后来,我们被我们的那么多子女和无数交织的利益绑在一起,绑得那么紧密,我已经放弃了徒劳的挣扎。
我决定安静下来,不牵累无辜的人。
而且,那时候,我也没有地方可以再去。
你死后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想去的地方。我不仅没有想去的地方,而且没有想死的地方。
我曾经非常渴望自己能像早晨的雾气那样融化与消散在阳光下的空气当中。这样,我就不会有什么遗留物必须埋葬在这个世界之上。我什么也不想留在这个已经不再有你的世界上。
但是,我还是如此这般地过完了正常的一生:国泰民安、尊荣富贵、儿孙满堂、寿比南山。因为,这是你希望我有的一生。为了不让你的希望落空,我必须得过完这样的一生。我会为你,这样地过完一生。这就是一生当中,我还能为你做的。
在每个人的一生当中,我们都是没有可能,只为自己而活的。虽然,很多时候我们以为,有这样的可能。
(三)
婚后,我们有很长的时间,彼此没有什么联系。你永远都绕着运州走,你从来都不会进城来见我。而我,也始终都保持着沉默。
但与先皇想象的不同,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件婚事而恨过你。
我的不联系,比任何书信所能写出來的,都要真、都要多。
因为我的沉默,你就会知道,我依然在想你,依然在爱你。你,并不孤独。
那时我不知道你快要死了。一直都没有人告诉过我。
所有的人都只说,那是普通的头疾,虽然漫长而痛苦,但却并不是会很快致命的。
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要全心全意地投入战争而要安置掉我。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还有别的原因。
如果我早一点知道,我的表达方式可能就会不同吧。我会假装和刘申一起生活得很好,很快乐,我会假装忘记了你,会假装终于能够把你看成一般的娘家人来平常相处。这样,你就可以放心了,就可以安心地走。
因为我不知道实情,所以我选错了方法。
因为我选错了方法,所以我增加了你最后的折磨。
因为我增加了你最后的折磨,所以我判决自己永生都不能再快乐。
但是,我真的有办法免除你因为爱着我而承受的内心折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