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会小心。你放心去。一路多保重。照料好父亲。”
我们彼此对视着,默默无语。
人生就是这样。若有相聚,就必会别离。长相厮守,谈何容易。
跟在姨娘的身后,我送你们到了二堂的门口。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父亲和你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门口,感觉到内部巨大的空洞。我久久地看着影壁上的镂空图案,忘记了晨昏晴雨,忘记了春夏秋冬。
“琴儿?听不见我叫你吗?”我惊醒过来。姨娘看着我的眼睛。她说:“瞧你这眼神。魂不守舍的。我们回去吧。”
第二十六章 孤独()
我在走廊里再次遇到景云。我低头让在旁边。
他径直走到我身边。他盯住我看。他的嘴角跳荡起一个暧昧的笑容。
他朝我靠近了一点。我感到全身的皮肤一阵紧绷,有密密麻麻的电流从所有的皮肤上穿过。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他看着我的后退。他说:“你害怕了?”他说:“他走了。现在,家里又只有我们了。”
景云说:“有些人,注定只是你生命里的过客。人各有命。你难过,舍不得,也没有用。”
就在我以为他还会进一步靠近过来的时候,他朝后退了开去。他后退到让我感觉到安全的距离以外。我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时我才觉察到自己手心里都是冷汗。
景云站在一两步外,他咧嘴笑着看着我。他说:“就像我们过去有过很多快乐的日子一样,我们未来快乐的日子,还多得很。”他说:“你慢慢享受。”
说完,他再次看了看我。他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走向他母亲的院子。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我感到深刻的孤独。
没有你在,所有的院子都显得特别空阔,就连雨点打在台阶上的声音,也那么的陌生。
你离开的那些天,我在这个住了十多年的家里,突然有了流离失所的感觉。我感觉到有扇看不见的门,对我关上了。除非你带着钥匙回来,我就无法,再重新进去,无法再重新回到幼年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每天,我坐在窗边,长时间地看着孩子们放在天上的五颜六色的风筝。我当时不知道,这种在自己的家里流离失所的感觉,从此,将会跟随我漫长的一生。
有没有人,和我有着同样的感觉呢?明明是在自己的家里,明明是在亲人的环绕当中,明明过得锦衣玉食,但却感觉到,仿佛是被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囚禁着,威胁着,不得安全,无法自由?
我想念你。
但是,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上,在遍地杀戮与争夺的巨大痛苦当中,一个女孩小小的思念,实在是太微不足道,太渺小了。
我一直都知道,它是渺小的。在上苍的眼中,它非常非常小,小到,不可能单独加以照顾。我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我对生命的态度,从来都没有真正乐观过。
我坐在那里等待着。等待着不可知的将来。等待着种种不可知的痛苦或者欢乐,轮番地袭击我。
很多年后,我一个人白发苍苍地坐在暖阁里,面对着对面无人的条案时,我常常会想起年轻时的那些日子。这期间,发生了多少事情啊,就连你短暂的一生,也倏忽间就过去了。而我,还是这样,坐在那里等待着。等待着前方,种种不可知的痛苦出现。
你说得很对。当一个人,可以这样平静无波地,承受各种匕首扎在心上的时候,她才可以配得上称为:老了。
我从来不觉得老了有什么不好的。事实上,这种来之不易的平淡,它挺好的。
第二十七章 峒城北门()
峒城。
南汉王廷的所在地。南汉王刘言的都城。当时中土最大、最雄伟的城。历朝历代耗时270年陆续建至如此规模,汇聚百万常住人口,16座城门呈辐条状分布,棋盘格状的街道纵横共有522条,内有坊市96个,商业发达,店铺林立。中央巨大的王城,占据了全城1/3的空间。王城东西两侧,分别为文臣和武将的宅邸区,称为东门阕里和西门阕里。峒城的城墙,宽达百米,可以并驾齐驱16辆兵车,城门极其高大,护城河深达70米,号称天下最坚固的城。
你跟着父亲策马穿过了巍峨的城墙和高大的城门。
你穿越城门后心中一动。你停了下来。你回马看着刚刚经过的北城门,看着深深的城门洞里的阴影,看着外面的护城河,看着城门下甬道地砖的水平线,看着城门与甬道形成的空隙与夹角。父亲、吴顺和从人们也停了下来。第一次进都城的众仆无不为此城的坚固雄伟所震撼,个个唏嘘感慨,赞叹不已。
父亲对你们说:“峒城城防严格,未奉诏令,不得无故逗留在城门口。我们快走吧。”
你们骑马走过峒城180米宽的中央大街,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车马流中穿行而过,来到了父亲在西门阕里吉祥巷中的定国公府。峒城府邸的管家早就带着一干仆从,在门口相迎了。相见已毕,管家引各人入府,安顿在各自的居所。你和父亲住在内院的同一进院落中,父亲在正房,你在左厢房,吴顺没有和其他仆从住到偏院,而是住在你左厢房旁边的小耳房内,和你的卧榻仅有一墙之隔。
这是你第一次来到自家在峒城的府邸。略略洗漱收拾一番,父亲便带你去参观整个府邸,又去供奉祖宗牌位的小祠堂拜祭。
这处的府邸,是父亲壮年在朝为官时,老汉王赏赐的。父亲致仕之后,常住在岭南的封地,这边,只是每年例行到都城觐见朝拜时住一下。较之岭南的府邸,这边的府邸气象更为庄严华贵,规制严整,所用物料家具,无不精美可赏。父亲最喜欢的,便是后花园的12棵参天古柏,据说,最年轻的一棵,树龄都已经超过400年了。老汉王当年对这12棵古柏也甚是喜爱,曾多次来园子里赏柏下棋,并为12棵古柏一一御赐其名。
从祠堂出来,父亲便带着你来后花园看这些古柏。父子俩屏退从人,在柏树间慢慢散步。
“景龙,刚刚在城门口,你突然停下来,在想什么?”父亲一边走,一边问你。
你说:“儿子在想,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不惜重金修建了多少巨大而坚固的城,想要保住拥有的一切。将来,又还会有多少人,会继续这样做。”
父亲看着你。
你说:“可是,那些城呢?那些修筑城池的人呢?他们保住了什么了吗?”
父亲说:“宏伟的城池能带给人们必需的安全感。”
你说:“安全感只是幻觉。不可攻破的城池,历史上,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将来,也同样不会存在。”
父亲说:“你是不是看出城防的什么破绽了?”
你点点头。你说:“城池新建的时候,人们对它各方面的细节都会比较关注。可是城池建成这么多年了,人们维修加固时,往往就只会注意到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对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就不会那么注意了。峒城的城防固然异常严密,但百密一疏,若被人看出弱点所在,想要攻破,也不是不能得手。儿子经过城门时,的确发现了一个破绽,只是,还不能十分肯定,随后几天,若能有闲,儿子会去核实一下。”父亲说:“若真有这个破绽在,你能攻破它吗?”
你摇头。你说:“凭儿子现在的力量,当然不能。但若有十万雄兵在手,一月之内,应该可破此城。”
饶是父亲非常了解你,他还是被你这样坚定明确,毫不含糊的语气所震撼。他停住脚步,站了下来,看着你。你低头致礼道:“父亲恕罪,儿子妄言了。”
“好了,父亲只是有点吃惊,并没有怪你。父亲知道,没有依据和把握的话,你不会说得这么断然肯定。只是,觐见时,你不可用这样的口气回汉王的话。汉王不喜欢这样的直截了当。”
你说:“谢父亲教训。儿子自当谨言慎行。”
父亲说:“这两天等候觐见时,你可去核实了今日所见,若真有你觉察的城防缺陷,觐见时,若有机会,你要委婉措辞,禀奏汉王,令得补救。”
你说:“是。上殿时,若汉王问话,若有机会,儿子会知无不言,尽到臣子的本分。”
父亲看着你。他嘴角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父亲说:“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身为臣子,我们的本分,就是把自己所有的才华和全部的生命,都用来辅佐君王,饶益天下。”
你说:“儿子谨遵父亲的教诲。但能饶益天下,决不会为一己得失藏拙弄巧,也绝不会顾惜一己身命荣辱。”
父亲赞道:“好!能有此心,就很不容易。希望你将来,能善始善终,不改初衷。”
你说:“父亲放心。儿子此心坚固,无论将来情形如何,都不会有所动摇。”
第二十八章 浮尘()
“峒城的尘土还真多啊!”
你坐在书桌前看书。吴顺在你身后嘟嘟囔囔地抱怨:“早上我明明刚擦过,现在又到处都是一层灰。”
你听着吴顺在身后弄出的动静。你说:“有什么奇怪的,**多的地方,脏东西自然也多。”
吴顺叹了口气,说:“还是清川好。擦过一次之后,十天半个月都是窗明几净的。回到家里,三五天擦一次也就差不多了。可这儿,恐怕得一天三五遍才行!”
你说:“所以叫尘世啊。算了,歇歇吧。活在尘世上,尘土是除不尽的。必得心中无尘,才能四下无尘。你这番辛辛苦苦,要用来除心里的尘,而不是除外面的尘。”
吴顺说:“好深奥。什么是心里的尘?”
你放下书,说:“在家里,觉得家里没有峒城好玩,恨不能插翅飞来峒城;在峒城,又觉得峒城不如家里清净,只希望快点结束马上回去,这就是心里的尘。”
吴顺停了下来。他看着你。他咧嘴笑着说:“想要快点结束,马上回去的,又不止我一个人。”
你听了,没有说话,举起书卷,继续。
吴顺笑着说:“所以啊,这外面,是清净不了啦。还是我勤快点擦吧。”说着,吴顺就开始擦你前面的桌子。
他手里的湿布接触到桌面的时候,桌面上起了一阵微小的风。
桌面上那层细微的浮尘突然开始在湿布面前自动向后退去。
他手里的湿布向前移动一点,那些浮尘就向后退却一点
吴顺惊讶得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他尝试着更快地移动湿布,浮尘也随之更快退却。吴顺试了若干次,始终都没有办法让湿布碰触到浮尘。他惊奇地看着你。
你一直在看手里的书,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吴顺咬牙说:“不可能!这不可能啊!不可能我连个灰尘都抓不到。”
你说:“你可以再试试。”
吴顺果然又在桌上扑来扑去地试了几次,都惨遭失败。他沮丧地说:“好吧,我总是玩不过你。”
你说:“这桌子,本来就是无尘的。尘土只是附着在干净的桌子上而已。就算桌上铺满了灰尘,桌子本身,也是干净的。”
你说:“它要不是本来干净的,你是不可能擦掉那些浮尘的。若能见到本来干净,就不妨表面有尘。”
吴顺摇摇头:“听不懂。”
你说:“简单地说,有些人虽然也觉得峒城不如清川,不如家里好,但,如果大家总是待在干净的地方,不肯深入尘世,这个世界,也就没有人来收拾河山了。”
你说:“总得有人,动手干点脏活。”
第二十九章 城防缺陷()
“逛了一天,说说你都看到什么了?”你一边在桌上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开始画着什么,一边问吴顺。
吴顺说:“看见好多饭店、酒肆、茶楼、绸缎庄、扇子店、铁匠铺…。。街上到处都是人,还有不少碧眼髭须的胡人,还有很多寺庙、礼拜堂……。,还有胡姬的肚脐都是露在裙子外面的……”
你说:“就这些?”
吴顺说:“是啊。大家都是看到的这些啊。”
你不言语。你画完了一张纸,你把它往吴顺这边挪了一下,开始画第二张。
你说:“不要用妇孺的眼睛来看。你要用军人的眼睛来看。身为军人,乱世之中,不论走进哪座城池,唯一应该看的,就是它的城防部署和城池缺陷。”
你示意吴顺看你刚画的东西。吴顺只低头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全身冒汗,深感惭愧。你画出的是德胜门附近的详细城防示意图。
你一张一张地画着。不一会儿,就画了16张。合起来,峒城16个城门的城防布置尽展眼底,一目了然。吴顺看得张开嘴,两只眼珠都要对在一起了。
最后一张是北门的城防图,你在这张图上做了标记,还详细地画了北门的城门和城墙。你换了一种颜色的颜料,在北门的城墙和城门交界处,画了一条水平线。从图上能够看出,这条交界线在城门位置是向下凹陷,低于水平线的。凹陷处,正好穿越城门的两边。
你说:“这些,墨干了以后,收起来,带回去。北门这张,装好,我后天觐见时,带到武英殿去。”
吴顺看着图上密密麻麻的详尽标注,说:“老天!这都是你今天一天逛街的时候记住的?怎么可能记得住这么多?”
你说:“你记住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很多啊,只不过都是打仗时没用的。”
吴顺说:“这条有颜色的线代表什么?”
你说:“代表地平线。进城时你们都经过了北门,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吴顺挠挠头,说:“不寻常?没有啊。”
你说:“它的地面。地面不正常。城门下甬道的地砖,总体不是水平的,而是中间部分严重下凹,整个甬道变成了倒过来的龟背状,中间低,两边高。而离开城门后大约半里路,甬道变成了水平的,再走半里,甬道就和城里街道的地面一样,变成了龟背状的,中央高,两边低。这才是正常的设计,下雨的时候,街道排水会很顺畅,不容易渍涝。城门附近的甬道,之前也必是同样设计的,可现在却严重地凹陷了下去。”
“因为中间人马车辆走得多的缘故吗?”
你摇头。你说:“我开始也怀疑有这种可能性,可是,我们今天去看了整条中央大街,还有其他城门,以及王城的城门,类似的道路都有人车往来密集的特点,但所有的地面,都没有凹陷得这么厉害。这只能说明,北城门附近的地下,有了一个之前没有的空洞,地底不再是实心的。而这个空洞,是怎么形成的呢。”
你开始画一张新图。你一边画,一边说:“地面从进城前开始凹陷,到进城门后半里地结束。进城前的凹陷程度大于进城后的。这说明,这个地下看不见的空洞,是从护城河边先空过来的。护城河的地底结构是怎样的呢。我们今天沿着护城河整整走了一圈。护城河那么深,水从哪里来,只能从离开峒城最近的地下河引流而来,把地下河引流到地表的护城河沟里来。这条地下河怎么走的呢?跟着全城的水井看,就知道线路了。城北的全部水井,应该都是从地下河汲水上来的。但是,汲水的水量,却在北城门附近最多。因为我们今天看到,这里有许多的造纸坊、洗染坊,还有众多的花圃园。这一带的大水井星罗棋布。”
吴顺说:“这些和凹陷有什么关系呢?”
你说:“这一带地面集中取水太多,造成了地下水在这一弯曲段时常处于被过度抽取的状态,地下河